杜亞雄
內容提要:1991年,郭乃安先生發表《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人》一文,對中國音樂學界產生了不小影響。通過分析這篇文章的立論根據,認為它沒有論及音樂學的特殊性,因此它所倡導的并不是音樂學,而是人類學的分支學科——音樂人類學。建立此學科,應為人類學界的任務。如果音樂界有人希望為建設此學科貢獻力量,學好人類學的基礎知識為不二法門。
音樂學是研究音樂的學問,這是沒有疑問的。音樂是人類為了表達思想感情和傳達信息而創造或選擇的、以聲音為表現媒介和載體的、用聽覺來感受的一種行為方式和藝術形式。因為音樂是非語義性的,所以研究音樂學中的不同分支學科,都要采用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體系音樂學中的各學科采用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歷史音樂學采用歷史學的方法;民族音樂學則采用民族學的研究方法。因此,音樂學中的各學科,都是交叉學科。
在漢語中一般用偏正詞組表示交叉學科,詞組中的前一個詞用來修飾后一個詞,前面的詞一般指它采用的研究角度或方法,后面的詞則表示其研究的主要方向。如“音樂治療學”和“語言音樂學”,前者研究如何用“音樂”來治病,特別是治療精神方面的疾??;后者則從“語言”入手研究音樂方面的問題。交叉學科都包括兩個不同的學科門類,也都有一個主要的研究方向,學科雖有交叉,重點從不含混?!耙魳分委煂W”的目的是“治療”,非音樂;“語言音樂學”研究“音樂”而非“語言”。語言音樂學家從不以研究某種語言為己任,從事“音樂治療學”研究的精神病專家,也不會以研究作曲技術理論為主要任務。
因為音樂學中的各學科幾乎都是交叉學科,而對交叉學科的認識又有差異,見仁見智,所以就對研究對象產生了不同認識。1991年,郭乃安先生發表《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人》一文(以下簡稱“郭文”),對中國音樂學界產生了不小影響。音樂是人所創造的文化中的一種,對音樂進行研究當然不可能不研究人,但音樂學畢竟不是人類學,研究人不是音樂學的主要任務,更不是音樂學的重點。筆者從“郭文”立論的根據來探討這個問題,希望得到大家的批評。
“郭文”立論的根據是“音樂,作為一種人文現象,創造它的是人,享用它的也是人。音樂的意義、價值皆取決于人”“人是音樂的出發點和歸宿”,于是就提出了“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人”的口號。讓我們先來看看“郭文”立論的性質。
人所做的一切事情,最終都是為了人。告子曰:“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自從有人類以來,這個物種最基本的實踐就是物的生產和人的生產,而這兩種實踐中所有活動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人。人類從事農業、工業生產是為了人,搞交通運輸是為了人,搞科學研究也是為了人。人類保護自然,保護各種動植物,其目的也是為了保護人類自己。既然如此,我們便可以用人類的任何一種實踐活動或科學中任何一門學科,替換“郭文”中的“音樂”,最后提出“××學,請把目光投向人”的口號。如“建筑,作為一種人文現象,創造它的是人,享用它的也是人。建筑的意義、價值皆取決于人”“人是建筑出發點和歸宿”“建筑學,請把目光投向人”。把“建筑”替換成“美術”“文學”“戲劇”等藝術形式也沒有問題。又如“農業作為一種人文現象,創造它的是人,享用它的也是人。農學的意義、價值皆取決于人”“人是農學的出發點和歸宿”“農學,請把目光投向人”也行。由此看來,“郭文”的立論根據是一種普遍現象,適用于任何一個學科和任何一種人類的實踐活動。然而,矛盾的普遍性不能成為劃分學科的根據,每個學科需要解決的問題都不是矛盾的普遍性問題,而是矛盾的特殊性問題。
毛主席在《矛盾論》一文中,根據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觀點,討論了學科研究構成與劃分。他說,任何事物和運動形式“其內部都包含著本身特殊的矛盾。這種特殊的矛盾,就構成一事物區別于他事物的特殊的本質”“科學研究的區分,就是根據科學對象所具有的特殊的矛盾性。因此,對于某一現象的領域所特有的某一種矛盾的研究,就構成某一門科學的對象。例如,數學中的正數和負數等,機械學中的作用和反作用,物理學中的陰電和陽電,化學中的化分和化合,社會科學中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階級和階級的互相斗爭,軍事學中的攻擊和防御,哲學中的唯心論和唯物論,形而上學觀和辯證觀,等等,都是因為具有特殊的矛盾和特殊的本質,才構成了不同的科學研究的對象。固然,如果不認識矛盾的普遍性,就無從發現事物運動發展的普遍的原因或普遍根據;但是,如果不研究矛盾的特殊性,就無從確定一事物不同于他事物的特殊的本質,就無從發現事物運動發展的特殊的原因,或特殊的根據,也就無從辨別事物,無從區分科學研究的領域?!?/p>
由此看來,劃分學科的根據不是矛盾的普遍性,而是矛盾的特殊性。建筑學研究的重點不是人而是材料和造型,美術研究的重點也不是人而是線條和色彩。音樂和其他任何藝術形式一樣,都和人有聯系,因為音樂和人的關系并不是音樂的特殊性,所以研究人也不能成為音樂學的主要內容,更不可能是音樂學研究的重點。
如果單一學科可以解決問題,就沒有產生交叉學科的需求。20世紀由于科學研究的深入,科學家們在探索一些問題時發現有些問題不可能使用單一學科方法加以解決,必須突破學科限制,進行跨學科研究,方能有解決的希望,于是產生了許多交叉學科?!耙魳分委煂W”的產生最直接的原因是醫藥學界尚未發明出治療各種精神病的特效藥,不得不采用音樂作為治療的輔助手段?!懊褡逡魳穼W”產生的原因是音樂學家們無法很好地認識其他民族的音樂或者他們不熟悉的音樂,不得不采用民族學田野考察法進行實地考察。
從“郭文”立論的根據看,它所倡導的不但包括音樂學、建筑學、文學、農學,也包括人類學,如果我們把其中的“音樂”二字替換為“人類學”,也非常貼切。如“人類學,作為一種人文現象,創造它的是人,享用它的也是人。人類學的意義、價值皆取決于人”“人是人類學的出發點和歸宿”“人類學,請把目光投向人”。人類學是研究人的學科。為了弄清這個問題,讓我們來看看人類學研究的基礎及其研究的主要領域。
“人類學”(anthropology)源自希臘文,由“人”(anthropo)和“邏輯”(logy)構成,顧名思義,它是一門研究人的科學,最先使用這一學科名稱的是亞里士多德。人類學最初是研究人類體質,即人的自然屬性的科學,方法是進行人體測量與人體解剖。大約在20世紀30年代,英國人馬林諾夫斯基(Malinowski,1884-1942)采用參與觀察法寫作民族志,發起將文化納入人類學的嘗試。美國人弗蘭茲·博厄斯(Franz Boas,1858-1942)也提出人類學應包括體質人類學、語言學、考古學及文化人類學四大分支的觀點,引起英語國家人類學界研究對象的變化。但人類的起源、分布、演化與發展、人種的形成及現代人種、種族、民族的體質特征、類型仍是人類學研究的重點,人體形態學、古人類學和人種學,還是人類學的基礎學科,對人類化石、骨骼以及對活體進行測量則是人類學研究的主要方法。
我國人類學界在1920年成立了“中國解剖學和人類學學會”(Anatomical and Anthropological Association of China),說明我國學者最早也只研究體質人類學。20世紀30年代后,我國學術界由于受到英語國家的影響,也將文化人類學包括進來,“中國解剖學和人類學學會”變更為“中國人類學學會”。目前,我國人類學的研究中心是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該所出版的《人類學學報》是我國唯一報道人類學研究領域的國家級核心刊物,主要發表人類學、舊石器時代考古學和其他相關學科的原始研究報告及綜合性學術論文。這份雜志在人類起源和現代人起源理論、中國舊石器文化研究方面發表過許多很有影響的文章,支撐著我國人類學研究在世界人類學界的地位?!度祟悓W報》發表的文章主要包括以下五個方面內容:(1)人類和靈長類的起源、進化、古病理、生物人類學和應用人類學的研究;(2)史前人類技術、行為和文化研究;(3)古人類和舊石器時代遺址的發掘報告;(4)與人類活動有關的地層、古生物和環境研究;(5)與人類學研究有關的新技術、新方法(如年代測定、DNA 分析)等的應用及其成果。這本雜志為季刊,讀者對象主要是國內外研究機構、高等院校和博物館等部門的從事人類學、考古學、民族學、地質學、古生物學、醫學、生物學研究的專業人員。只要訪問一下《人類學報》的主頁或翻翻這本雜志,就可以了解人類學是怎樣的一門學問。
美國人類學家梅里亞姆(Alan Merriam)在1964年提出了“音樂人類學”的學科名稱,希望能夠通過研究音樂解決人類學研究的一些問題。梅里亞姆提出的“音樂人類學”是人類學的一個分支學科,它要通過研究音樂現象,搞清楚一些人類學搞不清楚的問題。
“郭文”中提出在“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人”是否受到梅里亞姆的影響,筆者不得而知,但“郭文”提出的口號與其說是為了端正音樂學的研究方向,不如說是呼吁在我國建立人類學的分支學科——音樂人類學。
筆者在1987年應匈牙利科學院之邀和匈方專家一起研究中國北方各民族音樂和匈牙利音樂的親緣關系,試圖解決匈牙利人的族源問題,為完成此課題,曾與匈牙利人類學家、考古學家和語言學家合作。通過與匈科學院人類學研究所凱塞里·伊斯特萬(Kiszelyi Istvan)教授的合作,筆者了解了人類學的基本研究方法。通過向匈考古學家學習,了解了公元9世紀末匈牙利占領國土時期及以前的考古成果。通過向匈語言學家請教,了解了一些匈語單詞的字源。從匈牙利回國后,筆者又向我國著名體質人類學家韓康信先生學習人類學,在他的幫助下寫了根據體質人類學材料入手研究新疆地區的音樂風格的論文。1991年,筆者到美國印第安納大學民俗學院音樂學研究所工作后,對“音樂人類學”有了比較深入的了解。
該所是提出“音樂人類學”的梅里亞姆生前工作的地方,也是全美乃至全世界“音樂人類學”研究的中心之一。該大學有音樂學院,但因該所研究的“音樂人類學”是人類學的分支學科,所以并不隸屬于音樂學院而隸屬于民俗學院(Folklore Institute)。懂音樂不是學習這門學科必備的條件,該所也不要求學生具備認讀樂譜的能力。筆者在那里帶過兩位不懂音樂也不認識任何一種樂譜的研究生,他們做的都是通過音樂現象研究人類學的課題。
通過兩年的學習和教學,筆者認識到“音樂人類學”是從音樂作品或某種音樂現象入手,對人類的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及語言進行研究。主要通過現場調查,研究社會制度、社會組織、婚姻形態、藝術、宗教、民俗等方面的問題,另外也通過音樂作品或音樂活動、音樂現象研究語言學方面的問題。
“音樂人類學”的確和“民族音樂學”很接近,都研究“人”和“音樂”,田野工作是共同的研究方法。然而前者是人類學的分支學科,它的主要研究對象是“人”而不是“音樂”,后者是音樂學的分支學科,主要研究對象是“音樂”不是“人”。簡言之,“音樂人類學”通過“音樂”研究“人”,“民族音樂學”通過“人”研究“音樂”。兩者不能混為一談,更不能等同。
從“郭文”的立論根據來看,它是希望在我國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的音樂人類學學科,但建立這個學科,應當是我國人類學界的任務,并非音樂學界的任務。如果音樂學界有人希望為建設這一學科貢獻力量,首先要先學好人類學,特別是人類學的基礎知識,這才是不二法門。
①郭乃安:《音樂學,請把目光投向人》,載《中國音樂學》,1991年第2期。
②毛澤東:《毛澤東選集》,人民出版社,1970,第284頁。
③中國人類學學會編:《人類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第1頁。
④杜亞雄:《北方草原古代居民的種族和現代民歌使用的音階》,載《中央音樂學院學報》,199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