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曙星河

文/居何

一

林初被洶涌的人潮一路擠上地鐵車廂，剛剛站定腳跟，就敏銳地發現了距離自己三四個身位的姜渝。

即便是在如此狼狽的情況下，林初還是不得不承認，姜渝實在稱得上鶴立雞群。他手握拉環側身站立，從她這個角度看來，仿佛是恰好把身前的女孩圈進懷里。林初立時感覺到自己上下兩排后槽牙準確地咬合在一起，又似乎是打翻了檸檬氣泡水，二氧化碳橫沖直撞，從心底一路酸到鼻腔，下一秒就要從眼眶釋出。

于是當車門再次不緊不慢地開啟時，她在人海里奮力擠出一條生路，努力把往日恩怨遠遠甩在身后。隔天她向朋友描述自己的壯舉，朋友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貼心地替她作了總結陳詞：“落荒而逃?！?/p>

林初捏緊拳頭又松開，話里話外都是泛著酸的無奈：“還能怎么辦，那畢竟是姜渝啊。”

畢竟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能隨意操控她情緒的姜渝啊。

二

在他們第一次見到彼此那天，將要分別時林初說：“以后還會見面吧？”

當他們最后一次四目相對時，姜渝問：“以后還會見面嗎？”

林初常覺得世事皆輪回，從六年前對姜渝產生心動開始，喜怒哀樂在輪盤上兜兜轉轉片刻未休，不變的是她的情緒恒久以他為圓心。

林初在S 大的新生群里認識姜渝，那時他們都只有十八歲。林初懷揣對大學的美好憧憬，雀躍地在群里尋找同鄉，喇叭似的喊過一輪又一輪，終于等到姜渝一句“我也是Z 市人。”

他們討論過去的中學生涯，討論數學試卷上最后一道大題和英文詩歌；也討論自由的新生活，討論新近流行的劇本殺和密室體驗店。在一段時間后林初和姜渝成為朋友圈互相點贊的關系，又在另一段時間后發展為每天分享日常的好友。上至碧空流云，下至奶茶新品，日復一日的碎片共享聚沙成塔，居然養成習慣。林初在八月和朋友們入滇藏旅行，經過高原路段時信號稀薄，最擔心的竟然是收不到姜渝的消息。

回到Z 市后林初整理出一箱給姜渝的土特產，約了他線下交接。姜渝答應得爽快，林初卻在見面的前一天忐忑起來。試完衣柜里所有的衣服后，她倉促地沖向了離家最近的商場，在接近打烊的時間點才拎著購物袋惴惴而返。

但在見到姜渝時，林初卻表現得異常鎮定。這份鎮定近乎冷酷，以至于讓姜渝在不短的時間里疑心自己是否哪里惹惱了她。后來他們牽著手在校園里散步時提起舊事，林初才來得及紅著臉解釋自己的口不對心：“其實我很早就喜歡上了你。”

姜渝伸手揉亂她的劉海：“為什么喜歡我？”

天邊云霞如織，粉橙色的夕照經卵形葉冠篩落姜渝側臉，色彩糅雜像極莫奈的油畫。林初不知是被這個問題問住還是被當前的美色迷惑，怔楞片刻后偏頭去看一枝開得正好的月季，只低聲嘟囔一句：“哪有那么多為什么?！?/p>

愛意在她尚未來得及發現時生根發芽，孕育出柔嫩的花苞，也潛滋出尖銳的棘刺。等她第一次為姜渝感到痛楚，才猛然覺察愛如花海潑灑，早已難收。

三

林初在網上學來檢驗微信好友關系是否存續的方法：向對方轉賬。如若付款失敗，則表明對方已將你刪除，反之則說明你依舊存活于對方的列表。

她花了一個小時說服自己這方法太過可笑，又用了不到10 秒完成轉賬。

對面的姜渝很快接收她轉出的一塊錢，并由衷感激道：“謝謝老板?！?/p>

林初差點把手機甩出去，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姜渝轉來0.5 元：“見者有份，分你一半?！?/p>

林初不堪其辱，圖窮匕見：“你沒刪我？”

姜渝大概覺得好笑，反問一句：“我為什么要刪你？”又立刻觸類旁通：“是你甩的我。你怎么沒刪我？”

林初思緒凌亂，像過載的老式電腦不堪重負，唯有在原地呆若木雞。

這并不是姜渝第一次讓林初吃癟。當時他們進入大學不過半學期，就有學姐張羅著通過林初給姜渝介紹姻緣。林初忍著醋意把前輩的成人之美轉達給姜渝，姜渝問得一針見血：“為什么讓你來告訴我？”

林初裝作不在乎的樣子：“可能是因為我們平時走得比較近，她誤以為我們在一起了，所以先來問我?！毕袷桥滤环判?，又馬上補了一句：“我已經解釋過了。”

姜渝盯著她，并不答話。林初只好自己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這學姐挺逗的，你說是吧？哈哈哈……”

“你也挺逗的?！苯迓龡l斯理地回答：“原來，我們沒有在一起嗎？”

林初目瞪口呆。姜渝繼續加大火力：“沒在一起，我們為什么要每天互相發消息？為什么要一起上課？為什么要一起吃飯？為什么要一起過周末？”

最后他推出結論：“你不想對我負責?！?/p>

林初終于在這一刻轉過彎來：“想想想，我負責，我現在就負責！”

分手后林初常常不由自主回想起被迫表白的這一幕，并深恨姜渝的老奸巨猾。他似乎總有辦法牽著自己走，數年如一日。好在她終于在分手時硬氣了一回：“你不愿意和我共進退，那我們就沒有繼續在一起的必要了?！?/p>

臨近畢業，她接到國外大學的研究生offer，姜渝卻即將入職國內的公司?？缭桨雮€地球，誰都無法保證戀情是否能夠存續如常。于是她甩下給姜渝的最后一句話，接著義無反顧地登上飛機呼嘯離去。

四

好吧，林初承認自己直到重逢姜渝的前一秒，還在偷偷關注著他的網絡動態。

朋友看不上她那副沒出息的怨婦樣子，戳著她的腦門問：“國外那么多男的，環肥燕瘦，就沒一個入得了你的眼？”

林初悠悠嘆了口氣：“美則美矣，可他們，都不是姜渝啊……”

友人翻了個白眼不再理她，于是林初只好抱著手機兀自怨念：“那個女的是誰？最近也沒看在他的動態里看到啊……新認識的？公司同事？看著年紀不大，不會是還在校的大學生吧？……”

她戳著手機屏幕心煩意亂，稍不注意就在姜渝的主頁上點了“關注”。

林初大驚失色，立刻手忙腳亂地取消?？上闀r已晚，姜渝立刻順著網線把她抓了個現行：“嗨，我的第2271 個粉絲?！?/p>

本著“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原則，林初厚著臉皮回應：“主頁照片挺不錯?！?/p>

姜渝回了個羞澀的表情，接著大方地表示：“不太上鏡。本人比照片好看那么一點兒，要不見一面？”

林初有一瞬的心潮澎湃，但想起地鐵見聞，又像經了霜的白菜或泄了氣的皮球：“都有女朋友了，還是避避嫌吧。”

這下換姜渝摸不著頭腦：“我最近一段戀情發生在兩年前。不知你指的是哪個女朋友？”

接著，他用了半小時將動態里出現的女性朋友逐一介紹，包括共乘地鐵的女生——“那是我親舅舅的女兒，剛來S 市上大學。”姜渝忿忿地為自己沉冤昭雪：“我什么時候把她摟懷里了？怎么無中生有？”

林初尷尬地回想當時情景，姜渝確實只是右手握住拉環，肢體沒有任何逾矩。于是她立刻聰明地轉移話題：“最近一段戀愛是兩年前，真的嗎？”

“如果你愿意的話，也可以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