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鑫 劉 蕊
(1. 西北師范大學心理學院,蘭州 730000;2. 西北民族大學教育科學與技術學院,蘭州 730000)
跨期決策(intertemporal choice)指個體對不同時間點的成本與收益進行權衡,并做出選擇的過程(Frederick et al.,2002)。當人們面臨立即較小收益和延遲較大收益時,常常會選擇前者(Green & Myerson,2004),但這種選擇通常并不符合長期利益。情景預見指個體把自我投射到未來以預先體驗未來事件的心理建構,是人類意識的一項基本功能(王盼盼,何嘉梅,2020;Zhang et al.,2018)。它使得個體在心理上遠離當前環境,對未來可能發生的事件進行想象(D’Argembeau et al.,2008),指導個體建立更多適應性行為(Baumeister et al.,2016),包括延遲滿足。情景預見對跨期決策有重要影響(Bulley et al.,2016),個體能夠通過情景預見對決策結果進行預先想象,從而指導決策(Schacter et al.,2017)。
情景預見影響跨期決策的機制尚存爭議。Liu 等人(2013)提出了情境預期-情緒假說(the emotion-of-episodic-prospection hypothesis),認為情景預見對決策偏好的影響取決于預見事件的情緒效價。具體表現為:預見事件的情緒效價為積極時,個體更傾向于選擇延遲收益;中性時對偏好沒有影響;消極時表現出即時收益偏好(Zhang et al.,2018)。但也有研究發現,預見積極和中性的情景都使得被試更加偏好延遲收益(Lin & Epstein,2014;Peters & Buchel,2010)。因此,本文圍繞“情景預見對跨期決策的影響”以及“情景預見影響跨期決策的心理機制”兩個關鍵問題展開,通過對情景預見影響金錢、不良行為跨期決策的梳理,論述情景預見影響跨期決策的調節因素和心理機制,為更好理解兩者關系提供借鑒。
情景預見影響跨期決策的研究大多集中在金錢和不良行為領域。
Boyer(2008)率先將情景預見與決策聯系起來,認為生動且富有想象力的預見對決策有重要意義。Peters 和Büchel(2010)發現對45 天后發生的事情進行想象的被試更愿意等待獲得更多金錢。Benoit 等人(2011)要求被試對延遲收益的消耗進行預見,然后進行跨期決策,結果表明,情景預見后被試的延遲折扣顯著降低。延遲折扣是延遲滿足能力的重要指標,指個體為了獲得更大的延遲收益而推遲接受即時收益的程度,它越小個體越傾向于選擇延遲收益(Green & Myerson,2004)。隨后,研究者通過控制情景預見事件的情緒效價,考察時間因素對延遲折扣的影響,結果發現,情景預見組表現出更低的延遲折扣(Lin et al.,2014;O’Donnell et al.,2017)。這表明情景預見可以提高被試在金錢跨期決策中的延遲收益偏好(Bulley et al.,2019)。且這一結果同樣可以擴展到青少年被試群體中(Bromberg et al.,2017)。
個體的跨期決策并不僅僅涉及金錢,還包括即時享樂與長遠健康之間的選擇(吳小菊等,2017)。研究者對情景預見影響不良行為個體延遲滿足能力進行探討,發現個體在金錢跨期決策中的延遲折扣與其在沖動飲食、酗酒和物質濫用等不良行為中的延遲滿足能力相關(Bickel et al.,2019;Epstein et al.,2010;Patel & Amlung,2020)。且情景預見是一種有效的行為調節方式,能夠降低個體的延遲折扣,減少不良行為(Rung&Madden,2018)。
2.2.1 沖動飲食
肥胖個體的延遲折扣較高,且它與食物成癮顯著相關(Vanderbroek-Stice et al.,2017)。情景預見可以顯著降低肥胖個體的延遲折扣,提高其減肥動機(Stein et al.,2017;Sze et al.,2017),使其表現出較少的卡路里攝入(Daniel et al.,2016)及零食即時滿足(Dassen et al.,2016)。在最近的一項研究中,研究者要求肥胖個體在進行自由選擇食物之前,觀察自己增重和減重的圖像,并對其當前飲食行為的未來后果進行預見,結果表明,預見顯著增加了肥胖個體對低脂食物的選擇(Segovia et al.,2020)。O’Neill 等人(2016)把情景預見對肥胖個體延遲滿足能力的影響放在自然環境中,結果同樣顯示,預見組在自然進食時攝入的脂肪熱量百分比顯著減少。
2.2.2 酒精依賴
酒精依賴個體在金錢跨期決策中的延遲折扣顯著高于正常組(Field et al.,2007),且與輕度飲酒者相比,重度飲酒者有更高的延遲折扣(Amlung et al.,2017)。這表明,個體對酒精的需求強度與其在金錢跨期決策中的延遲折扣顯著相關(Patel & Amlung,2020)。研究表明,情景預見能夠顯著降低酒精依賴個體在金錢跨期決策中的延遲折扣,且延遲折扣隨著情景預見任務的重復而不斷降低(Mellis et al.,2019)。Snider等人(2016)考察了情景預見對酒精依賴個體延遲折扣和酒精相關決策的影響,結果發現,情景預見組有著更低的延遲折扣,其酒精初始需求強度顯著下降。這一結果在大學生被試群體中也得到證實(Bulley &Gullo,2017)。
2.2.3 物質濫用
物質濫用行為與延遲折扣顯著相關(Bickel et al.,2019)。研究表明,與正常人相比,煙草依賴者的延遲折扣更高(Bickel et al.,2014)。情景預見可以顯著降低其延遲折 扣(Aonso-Diego et al.,2021;Chiou &Wu,2017),提高對煙草的自我控制能力,減少抽煙行為(Stein et al.,2016;Stein et al.,2017)。Nan 和Qin(2019)的研究發現,情景預見顯著提高個體的戒煙自我效能感,進而導致更強的戒煙意愿。此外,過度頻繁地使用大麻也與延遲折扣的增加顯著相關(Kim-Spoon et al.,2019;Lopez-Vergara et al.,2019),但通過情景預見,大麻使用者的延遲折扣顯著降低,減少使用大麻的意愿提高(Sofis et al.,2020)。
情景預見對延遲滿足能力的積極影響已得到不同領域跨期決策研究的支持,但也存在不一致性。為進一步理清兩者關系,對情景預見影響跨期決策的調節因素進行分析,主要涉及年齡、工作記憶能力和自我相關性三個方面。
年齡是影響情景預見的重要因素。Rendell 等人(2012)研究發現,老年人建構未來情景的能力顯著低于年輕人。Lyons(2014)對比了年輕人和老年人想象未來事件的情景細節,發現老年人想象未來情景的細節更困難,產生的數量也顯著低于年輕人(Acevedo-Molina et al.,2020)。腦成像的研究發現,內側顳葉(medial temporal lobe,MTL) 和腹內側前額葉(ventromedial prefrontal cortex,vmPFC)等的活動介導了情景預見(Schacter et al.,2017),但老年人進行情景預見時,MTL 和vmPFC 的激活程度顯著低于年輕人(Addis et al.,2007;Buckner&Carroll,2007)。Mok 等人(2020)研究了情景預見對跨期決策影響的年齡差異,結果發現,相比于老年人,年輕人情景預見的效果更好,且延遲折扣更低。這意味著,老年人在情景預見上存在困難,導致其在跨期決策中的表現不如年輕人。
工作記憶能力對情景預見中場景的心理構建具有重要意義(Hill & Emery,2013;Snider et al.,2018)。 Kurth-Nelson 等 人(2012)認為情景預見對跨期決策中延遲折扣的影響涉及三個假設:第一,個體對延遲收益的價值評估涉及一個認知搜索過程;第二,延遲收益的價值評估與被搜索到的難易程度相關;第三,延遲收益搜索的難易程度與收益的延遲程度相關。當延遲收益被情境性地預見時更容易被搜索到,并且在搜索過程的容易程度受到工作記憶能力的調節,工作記憶能力越高,延遲收益越容易被搜索,價值評估越高。Lin 和Epstein(2014)發現情景預見對延遲折扣的影響受工作記憶容量的調節,工作記憶容量較高的被試在跨期決策中表現出更低延遲折扣。
自我參照加工是情景預見的重要影響因素(徐曉曉,喻婧,雷旭,2015),相比于非自我相關事件,被試對自我相關事件的預見效果更好,具體表現為:預見自我相關事件的細節數量、生動性、情緒效價及體驗強度都顯著高于預見陌生人(楊蓮蓮,2016)。這些現象學特征會影響個體的決策偏好(Peters & Buchel,2010)。Bromberg 等 人(2015)研究證明,頻繁、生動地預見未來的被試表現出顯著的延遲滿足偏好;相比于他人,個體總是傾向于高估未來積極事件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可能性,對未來持有積極預見的被試更愿意等待獲取較大收益(Sharot et al.,2011);情緒體驗強度與延遲折扣的降低相關,預見自我相關事件情緒體驗強度更高,延遲收益偏好更強(Benoit et al.,2011)。
預見事件的內容大都帶有不同的情緒效價(Barsics et al.,2016),情緒效價激活相應的情緒環路,從而影響跨期決策偏好(Busby Grant & Wilson,2020;Gilbert &Wilson,2007)。在跨期決策中,被試對消極事件(疾病、交通事故、壓力事件等)進行預見時,即時收益偏好增加(Lempert et al.,2012;Liu et al.,2013)。Zhang 等人(2018)通過操縱預見事件的情緒效價,考察其在跨期決策中的表現,結果顯示:積極事件降低了延遲折扣;消極事件提高了延遲折扣;中性事件對延遲折扣無顯著影響。積極或消極情緒事件的預見使得個體產生快樂或悲傷的情緒體驗,悲傷與較低確定-控制感有關,而快樂是確定-控制感較高的情緒體驗(Smith&Ellsworth,1985)。確定-控制感會影響個體的延遲折扣,與高確定-控制感的個體相比,低確定-控制感個體更傾向于選擇即時收益(宋錫妍等,2021;索濤等,2018)。這為理解預期情緒對跨期決策的影響提供了一種思路。
研究表明,預見積極和中性情緒效價的事件都使得被試更加偏好延遲收益(王盼盼,何嘉梅,2020;Lin & Epstein,2014;Peters& Buchel,2010)。因此,情緒并不是情景預見影響跨期決策的唯一因素。
關注未來的注意機制包括兩個內部成分:主觀時間知覺和延遲收益權重。具體來說,面對等待時間成本和未來更大收益之間的沖突,情景預見將個體的注意力轉向未來,不僅影響其在跨期決策中知覺到的主觀時距,改變了等待時間成本,還增加了其未來導向思維,提高了延遲收益的主觀價值。改變的主觀時距和延遲收益價值之間的權衡決定個體的決策偏好。
4.2.1 主觀時距知覺
主觀時距知覺是個體感知到的主觀時間長度(Xu et al.,2020)。注意分配理論(attention allocation model)指出,非時間加工任務和時間加工任務共同爭奪個體的注意加工資源,分配給時距加工任務的注意資源越多,個體的主觀時距越長(Buhusi&Meck,2006;Meck & Macdonald,2007)。情景預見事件的情緒特征(Barsics et al.,2016)和自我相關性(Tulving,2002)會影響個體在跨期決策中注意資源的分配。積極情緒狀態下的個體傾向于將注意分配到能夠讓自己高興的刺激上,消耗更多的注意資源,使得分配給時距知覺的注意資源減少;消極情緒狀態下的個體傾向于從不開心的情緒中抽離,導致分配給時距知覺的注意資源增多(Buhusi&Meck,2006)。此外,不同參照系對注意資源的占用也不同,相比于他人參照,自我相關信息能夠吸引更多的注意資源(Yang et al.,2013)。在跨期決策中,個體知覺到的時距越長越傾向于選擇即時收益(劉揚,孫彥,2016)。王盼盼和何嘉梅(2020)通過考察預見事件的自我相關性和情緒效價操縱注意資源的分配,發現:預見與自己和母親有關的中性和積極效價的事件都使得被試低估延遲等待時距,偏好延遲收益;預見消極效價的事件使得被試高估延遲等待時距,偏好即時收益。因此,當個體在想象與自我有關的未來中性事件時,情緒并不在其中起作用,而是自我相關信息通過注意資源的占用,縮短個體的延遲等待主觀時距,進而改變了跨期決策偏好。
4.2.2 延遲收益權重
解釋水平理論認為,心理上遙遠的事件由高水平的解釋表示,心理上接近的事件由低水平的解釋表示,解釋水平的高低對跨期決策具有系統性影響(Trope &Liberman,2003)。高解釋水平代表對行為更抽象的描述,使得個體傾向于關注延遲選項;相反,低解釋水平下個體更加關注具體 的 即 時 選 項 (Trope & Liberman,2003,2010)。情景預見將個體的注意力導向未來,增強未來導向思維,促進高水平的解釋,給予延遲收益更大的權重,增強延遲收益偏好(Cheng et al.,2012)。Cheng 等人要求被試分別對現在和四年后的事件進行預見,然后進行跨期決策,結果顯示,四年后的預見誘導被試產生了未來導向思維(future-oriented mindsets),促進高水平的解釋,增強延遲滿足能力。
Benoit 等人(2011)的研究發現,情景預見組被試選擇延遲收益的比例顯著增高,有著更低的延遲折扣。同時,在情景預見條件下,vmPFC 與海馬之間功能連接的激活程度明顯增強,且vmPFC 激活程度和vmPFC 與海馬之間功能連接都可以預測被試的跨期決策偏好。vmPFC 在情景預見中具有重要作用,當被試在評估已經構建的未來情景時,vmPFC 激活增強(Addis et al.,2007;Cooper et al.,2013;Schacter et al.,2017)。且在跨期決策中,vmPFC 參與延遲收益的價值評價過程(Peters & Büchel,2009),vmPFC 的 損 傷 會 增 加 延 遲 折 扣(Sellitto,Ciaramelli,& di Pellegrino,2010)。海馬和vmPFC 共同參與未來具體情景的構建和想象,而vmPFC 還負責延遲獎勵價值的主觀表征,這為理解情景預見降低延遲折扣提供了一種思路。此外,Peters 和Büchel(2010)的腦成像實驗結果顯示,在情景預見條件下,被試的前扣帶回皮層(anterior cingulate cortex,ACC)與海馬、ACC與杏仁核之間的功能連接顯著增強,并且該功能連接強度可以預測延遲折扣趨勢。海馬是情景預見關鍵區域(Gaesser et al.,2013;Yang et al.,2020),對海馬損傷病人跨期決策的研究表明,海馬在情景預見降低延遲折扣中發揮重要作用(Palombo et al.,2015)。
通過梳理,我們對情景預見和跨期決策的關系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但也發現,對特殊被試群體的研究較少,且在研究中缺乏對預見具體情緒的區分和控制條件的標準化。因此,未來可從以下四個方面進行探討。
以往對情景預見和跨期決策的研究大多以正常群體為研究對象。研究表明,缺少對事件的積極想法是抑郁的認知成因(Roepke & Seligman,2016),而積極事件的情景預見可以增加個體的積極情緒(Busby Grant&Wilson,2020)。那么,積極事件的情景預見是否可以增加抑郁個體的積極想法,進而改善他們的跨期決策呢?此外,對創傷后應激障礙個體的研究表明,他們在想象未來和回憶過去時,對過去和未來事件缺乏詳細生動的描述(Brown et al.,2013),而情景特異性誘導能夠顯著提高個體想象未來情景的細節和數量(Madore&Schacter,2016)。運用情景特異性誘導人為地提高創傷后應激障礙個體預見事件的細節和生動性,是否也有助于改善其不良癥狀,幫助他們合理決策?這些尚不可知,因此,未來研究有必要將情緒障礙個體納入其中。
當前的普遍共識是:預見積極事件降低延遲折扣,預見消極事件增加延遲折扣,鮮少考察預見具體情緒事件對延遲折扣的影響。已有研究表明,預見威脅性的負性事件會促使個體產生焦慮情緒,從而更好地對事件進行適應性管理(Bulley,Henry,&Suddendorf,2017),且不同種類的情緒(如憤怒、恐懼、悲傷、快樂等)在確定-控制感維度上的評價不同(Smith & Ellsworth,1985),對決策偏好的影響也不同(徐富明等,2015)。具有高確定-控制感的憤怒情緒會增強個體的延遲滿足傾向,低確定-控制感的恐懼情緒則會減少個體的延遲滿足偏好(宋錫妍等,2021)。因此,未來應著重考察情景預見中的具體情緒事件對跨期決策的影響,而不是簡單區分預見事件的情緒效價。
情景預見對延遲折扣的影響程度有差異,這可能是由于不同研究中使用的控制組存在差異。Peters 等人(2010)要求被試對積極事件進行預見,對照組不預見;Benoit等人(2011)研究中的實驗組對180 天內在酒吧消費35 英鎊進行預見,而對照組對35 英鎊能買到什么進行估計;Liu 等人(2013)將預見積極、消極、中性的未來事件和無預見條件下的延遲折扣進行對比;O’Donnell 等人(2018)要求實驗組預見未來發生的事件,對照組對最近(過去60 個小時)發生的事件進行預見。由于對照組的控制存在差異,情景預見影響跨期決策的效果大小會有所不同(Hollis-Hansen et al.,2019)。因此,未來應將實驗控制條件標準化,提高實驗結果的一致性和可靠性。
現有研究發現,情景預見對延遲折扣的影響不僅受預見事件誘發的情緒效價影響(Zhang et al.,2018),還受延遲等待時距(王盼盼,何嘉梅,2020)和未來導向思維的影響(Cheng et al.,2012)。然而,對這些作用過程的具體神經機制的探究并不多。此外,不同內容的情景預見所涉及的腦區有其各自的特殊性,未來研究可以充分運用功能磁共振成像和經顱磁等技術,探究不同種類的情景預見與相對應腦區之間的因果關系,從而更好地探討情景預見與跨期決策之間的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