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橋多少事

文/柳三更 編輯/周一澤

2022年，北宋的兩座古橋經(jīng)歷了兩種截然相反的命運，一者從地下挖出，洗凈泥沙，展露出精美的容顏，一者在歷經(jīng)近千年的風雨后悄然毀于烈火之中，令人唏噓不已。這些蘊含中國古代文明、飽含中國古代人民智慧的橋梁建筑，時常出現(xiàn)在文人騷客的筆下，成為抒發(fā)情感的寄托，也曾在山水畫中隱于一角，暗藏著畫家寄情山水的寧靜淡泊，它們更是百姓腳下的一木一石，踏出點點歷史與人生的印記。

州橋明月

9月28日，國家文物局在北京召開“考古中國”重大項目發(fā)布會，會議介紹了2022年度一至三季度的重大考古發(fā)現(xiàn)，其中北宋州橋遺址的發(fā)布尤為吸引人們的注意。

州橋始建于唐代，在宋代成為東京城著名的地標式建筑，它位于東京城中軸上的御街與大運河汴河段的交界處，是北宋東京城的交通樞紐，橋邊舟車不息，人來人往，兩岸十分繁華。過去，州橋只長期存在于文獻記載與人們的想象中，這次州橋遺址的重見天日似乎將人們帶回了《清明上河圖》所描繪的北宋綺夢之中。

北宋東京城地圖

州橋因位于州之南門，所以名為州橋，五代曾名為“汴橋”。因橫貫于汴河之上，汴河又被人們視為天河的象征，因此又名“天漢橋”，也因它位于御街之上，所以也有著“御橋”的別名，但人們一般仍稱之為“州橋”。著名的詩人范成大曾寫下《州橋》一詩，詩中寫到：“州橋南北是天街”，天街指的便是御街。御街是一條貫穿東京城的中軸線，北起皇城的宣德門，中間經(jīng)過州橋和朱雀門，直達城南的薰門。御街是供皇帝出行的街道，州橋正在它的中段。范成大還寫過“南望朱雀門，北望宣德樓，皆舊御路也”，可見位置之緊要，著名的大相國寺也在州橋的左近，不難想象舊日州橋附近人煙興盛的景象。

孟元老也曾在《東京夢華錄》中描繪這座著名的橋梁，書中記載：“次曰州橋，正對于大內(nèi)御街，其橋與相國寺橋皆低平不通舟船，唯西河平船可過，其柱皆青石為之，石梁石筍螲欄，近橋兩岸，皆石壁，雕鐫海馬水獸飛云之狀，橋下密排石柱，蓋車駕御路也?！逼渲刑岬降氖?，便是這次考古遺跡里的重磅發(fā)現(xiàn)。

開封作為文化古城，考古發(fā)掘不斷，早前就已經(jīng)發(fā)掘出了明代人改建的州橋，這次更是在明代州橋的遺址下發(fā)掘出了精美的北宋石刻壁畫。壁畫高約3.3米，南岸壁畫長約23米，北岸壁畫長約21米，目前南北岸壁畫發(fā)掘出了三組。壁畫上用高超的工藝描繪著瑞獸云圖，每一組壁畫都有兩只仙鶴伴著一匹海馬，這些海馬或向前奔騰，或向后回望，線條流暢靈動，伴隨著祥云環(huán)繞，展現(xiàn)出一派瑞獸的雍容與優(yōu)雅，組合成一幅優(yōu)美的石刻壁畫長卷。

這與《東京夢華錄》的記載如出一轍——海馬、飛云躍然于石壁之上，靈動的瑞獸穿越千年的時光再次驚艷了世人，展現(xiàn)出北宋石刻藝術(shù)的高超水平，這也是目前我國發(fā)掘出的規(guī)模最大的北宋石刻。石刻壁畫上還刻有一些簡單文字，如“洪十二”“宙十六”等。據(jù)考古人員介紹，這些文字是工匠們用于記住石刻順序的記號，取自“宇宙洪荒”。這些石刻采自河南滎陽，一塊塊雕刻好后再由人們按編號累疊，工匠們通過這種方法，建造出了州橋兩岸精美的石刻。

州橋石刻壁畫 圖/視覺中國

這座橋上還發(fā)生過許多令人唏噓的故事，傳說靖康二年，東京陷落，靖康二帝被俘時就是經(jīng)由州橋向北而去的。時事境遷，當南宋的臣子范成大出使金國，再次踏上舊土時不免熱淚盈眶，寫下哀戚的詩句：“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天子曾御駕行經(jīng)的州橋，如今的景況惹人唏噓，令人感慨?；蛟S正是因為如此，施耐庵才在《水滸傳》中安排楊志在東京州橋上賣刀，而之后更是在與牛二爭吵的過程中因失手殺人被發(fā)配大名府，州橋上古往今來，多少人經(jīng)過這座橋或向南或向北，各有境遇。

州橋遺址中還發(fā)現(xiàn)了源自景德鎮(zhèn)的白瓷，不難令人聯(lián)想到舊時兩岸商業(yè)繁華的景象，北宋詩人梅堯臣曾寫道：“堤上殘風雪，橋邊盛酒樓?！敝輼騼砂毒萍伊至?，《夢華錄》中有記載：“街北都亭驛，相對梁家珠子鋪。余皆賣時行紙畫花果鋪席，……御街一直南去，過州橋，兩邊皆居民。街東車家炭，張家酒店，次則王樓山洞梅花包子、李家香鋪、曹婆婆肉餅、李四分茶，至朱雀門。”可見州橋附近多有人家，商鋪鱗次櫛比，北邊甚至有遼人在東京的大使館，珠子鋪、食肆、紙畫鋪、賣炭的、酒店比比皆是，是不折不扣的商業(yè)中心。

州橋不僅白天人聲鼎沸，夜晚也是熱鬧非常。據(jù)記載，州橋的夜市通宵開放，夜市上售賣著各式各樣的點心小吃。不僅有熝肉、干脯，夏天則有“麻腐雞皮、麻飲細粉、素簽沙糖”，冬天會販賣“盤兔旋炙、豬皮肉、野鴨肉”，直至晚上三更才停歇；到了五更，各路小商販紛至沓來，沿街叫賣，直至天明。更不用提附近的大相國寺每月舉行五次的“萬姓交易”，各類珍奇，無所不有。日常百貨也是供應不絕，無論是富商豪紳還是庶民百姓，都能在這里買到心儀的物品。無怪乎“州橋明月”成為汴京八景之一。一位無名氏詩人曾寫下一首詩紀念這一名勝：“石橋高踞浚儀溝，月色如銀冷浸秋。鰲背負山銀闕涌，虹光橫海玉梁浮。香車已盡花間市，紅袖歌殘水上樓。幾度有人吹鳳管，汴州風景勝杭州?！碑敃r的人們站在州橋之上，望著天河般的汴河流經(jīng)腳下，銀色的月光灑在河面上，散下一片粼光，銀波涌動間，耳邊傳來兩岸高昂的叫賣聲，如何能不叫人神往。

廊橋遺夢

《東京夢華錄》中記載了汴京的十四座橋梁，過了州橋，和相國寺橋再沿河行至最東，便是著名的虹橋。虹橋因其形似飛虹而得名，而它的建造技藝更是令人驚嘆：虹橋是一座貫木拱橋。這種木制的橋梁用多根直木相貫，同時輔以梁木橫插，是一種中國獨有的造橋技術(shù)。

此類貫木拱橋一度非常罕見，1970年代，人們在福建的一個小山村里發(fā)現(xiàn)了這種技術(shù)的遺存——萬安橋。萬安橋位于福建省寧德市的屏南縣，始建于北宋元祐年間曾經(jīng)是中國現(xiàn)存最長的貫木拱廊屋橋。不幸的是，它在8月毀于一場火災。

圖片資料：吳世丹“非遺”項目木拱橋傳統(tǒng)營造技藝的辯證傳承——以福建木拱廊橋為例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建于北宋年間的萬安橋曾于明末清初遭到損壞，在1950年代予以修補，當時參與修補的橋匠黃氏現(xiàn)今仍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現(xiàn)在正在把自己掌握的建橋技術(shù)傳授給自己的徒弟，希望這門獨特的技藝能夠得以繼續(xù)傳承。比起《清明上河圖》的虹橋，萬安橋在技術(shù)上更進一步，沒有采用捆扎結(jié)構(gòu)，而是采用了榫卯結(jié)構(gòu)，并使用了多墩多跨、上木下石的建造方式，使得萬安橋以五墩六孔的形態(tài)橫亙于寬約百米的河床之上，因其獨特而高超的技術(shù)，它被列入第六批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燒毀前的萬安橋 圖/視覺中國

橋正中的石墩上有碑記，寫著“弟子江慎舍錢……為考妣二親結(jié)此良因，又為合家男女及自身各乞保平安”，在碑文中顯露了出資人乞保平安的愿想，這份祈求在百年后悄然應驗。傳說民國年間修補此橋時，有一名工人從8米高的橋上跌落，卻安然無恙，因此名為萬安橋。

橋上的兩邊長廊木桿下設(shè)有板凳，供人們歇息，橋上甚至設(shè)有神龕祭祀觀音，人們可在橋上悠然觀賞橋下的風景，談天說地。有人留詩云：“漢家墨跡留中砥，秦洞桃花接上流。錦渡浮來香片片，令人遙想武陵游?！眱叭灰桓笔劳馓以吹木跋?。

萬安橋與州橋在今年一者湮滅于大火之中，一者自地底浮現(xiàn)而出，不禁令人感慨。橋是古人寄托許多情感的象征，連接生死的奈何橋，牽起分離愛侶的鵲橋，都是人世的映照。他們既是人們舟車旅經(jīng)的過處，也是人們駐足倚望的停歇之處。他們或是山水畫中寧靜致遠的溪橋，或是長波之上的浮橋，清代甚至有在漲潮隱沒，退潮時顯現(xiàn)的汐路橋，鐵索、竹藤與木頭結(jié)合而成的索橋也是人們常見的景象，無論是二十四橋明月夜的秀麗風光，亦是小小村落中的風雨廊橋，想必都是人們生活中的一處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