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明
聽了王老師的講座,關于傳記或者傳記文學,有三個方面的問題,我感受比較深:
第一,關于傳記中人與事的問題。王老師剛才提到在中西傳記史學觀念中,對人與事有著不同的理解。相較而言,在西方的傳記史學觀念中,強調人;而在中國的傳記史學觀念中,一方面強調人,另一方面也強調事,二者之間存在著既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的關系。中國史學產生比較早,也比較發達,并形成了非常連貫的民族史?!洞呵铩泛汀蹲髠鳌穼⑷撕褪轮饾u開始結合。司馬遷創立了紀傳體,本質是以人為中心。在紀傳體中,人與事基本上是結合得非常緊密。圍繞著人選取歷史上的一些重大事件,來表現歷史進程。早期像《春秋》《左傳》是編年體,《史記》的產生,實際上也與史家對人事關系的認識有關。在早期史學領域,認為僅僅記事是不夠的,人是參與歷史的,要以人為中心撰寫歷史,于是有了紀傳體的產生。紀傳體產生之后,隨即出現了《漢書》《三國志》《后漢書》,接下來歷朝歷代形成了非常完整的紀傳體史書體系,也就是民族歷史的體系。
紀傳體之后,我們看到編年體史書并沒有因此而消失,相反在紀傳體發展到一定程度后,人們覺得編年體在記述歷史事件、表現歷史過程、揭示歷史發展規律方面有突出的優勢。所以我們看到,歷代紀傳體史書(比如《史記》《漢書》《后漢書》)之外,也出現了相應的編年體史書(比如《漢紀》《后漢紀》《資治通鑒》《國榷》)。編年體史書和紀傳體史書的相互配合,形成了對完整、多側面的中國歷史的記錄,實際上表現的是人們是以記人為中心,還是以記事為中心的選擇。我們先輩們在這種選擇中采取了折中策略,即把以人為中心的紀傳體史書當作正史,而把編年體史書當成一種必要的補充。與西方相比,中國的傳記史學觀念在處理人與事的方面,很顯然也認識到人與事不能和諧地在一部史書或者一篇歷史記載中表現出來,所以就分而用之,以紀傳體側重表現人,而以編年體側重表現事,紀傳體與編年體是中國古代史書體例的雙璧,這是祖先留給我們后世特別有價值的遺產。
剛才王老師提到,西方把記事和寫人分開,就是歷史和傳記。特別提到普魯塔克的說法,把大事情讓給歷史學家去寫,他只專注對人物的表現。我們祖先的智慧更融通一點,包括司馬遷。司馬遷在以人為中心,選取人物事件的時候,不僅僅有對人物個性的表現,更有重大事件的書寫,這是一個非常好的處理方式。這實際上影響了傳記或者說傳記文學。在列傳之外,隨之大量興起的雜傳,在這個方面更進了一步。在專注重大事件的同時,又專注表現人物性格特征的小事,就顯得更具有文學性。
前四史之后,紀傳體史書的文學性是大大減弱了。即使是前四史中,這種文學性也在逐漸減弱。在史學領域,文史分科是必然趨向。同時,在該領域還有另一種傾向,即正史之外的雜傳又展現出對文學性的重視——從漢魏六朝開始興起的雜傳,正好與正史、紀傳體史書文學性逐漸被剝離的趨向相反,其文學性反而逐漸增強。漢魏六朝時期的雜傳表現出非常明顯的文學性特色,突出體現在小說化傾向上。另外,隨著文人大量參與雜傳的寫作,文章化的傾向越來越明顯。這種傾向到唐宋以后逐漸成為主流。所以文人的傳記創作成為后來散文寫作的一種重要現象,從韓愈、柳宗元,到蘇軾、王安石等,他們的傳記寫作有著文章化的顯著特征,由于他們本身的文學素養,使傳記創作體現出很強的文學性。這些在文學史中被稱為“傳記文”的作品,我認為,就是雜傳進一步“文章化”的結果。這兩種趨向是同時存在的。
第二,關于傳記的文學性與歷史性的問題。無論在古代傳記,還是在現當代傳記的寫作中,是突出文學性,還是強調歷史性,一直是并存的兩大趨向。史學領域的學者傳記寫作很顯然偏向于歷史,尤其偏向于對于史料的重視。實際上也有將二者結合得非常好的例子。從中國古代來看,文人寫作、文學化傾向顯著的傳記文,成為散文中的重要一體;同時,文學化和史學化相結合仍然大量存在于史部雜傳類或者傳記類中,或者稱為傳記的這一類作品。即使在史部雜傳類中,傳記體也在不斷變化,歷代都有新的創造。比如,到了宋代,雜傳的新變,出現了專門對人物某一側面,包括言行的傳錄,像李昉的兒子寫他父親,就只重視李昉的言行,而這些言行又事關軍國大事,因為李昉做了宰相。而李昉的這些言行,由李昉的兒子來寫,很顯然就必然會帶有一種強烈的情感。他的文學性或者凸現出來的李昉的形象,就不只是正史列傳中干巴巴的李昉的形象,而是具有非常鮮明的個性色彩。這二者結合實際就體現了對于人在歷史中作用的凸顯,同時也突出了作為個體人的性格,從而把一個比較鮮活的歷史人物呈現了出來。這種處理方式從古代一直到現當代作家,許多處理得非常好。所以文學性與歷史性也并不是一種矛盾,并不是說傳記文學的屬性是文學,就不要真實。
第三,關于傳記作為一種方法的問題。我們回顧傳記的發展歷史,有幾個階段是值得重視的,在《史記》中,傳記體剛剛成熟不久,或許還無暇顧及或者細致考慮文學與史學之間的關系。到班固撰寫《漢書》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注意到了《史記》的文學性和史學性之間的關系問題。到了唐代,我們知道大史學家劉知幾《史通》里面專門有章節討論傳記,討論列傳。其中有一篇叫《雜述》,專門討論“傳記”——這個傳記加引號,實際上就是小說。因為在唐代,小說也包含在傳記范疇內,所以在這一篇中,他提出了一個非常大膽、影響深遠的理論,即把原先屬于子部的小說也納入到史部的傳記中,提出了“偏記小說”概念。他定義的“偏記小說”,實際就一方面包含所有原先屬于史部雜傳類或者傳記類的所有類別,也把原先屬于子部的小說類包含在內。他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影響就是,既促進了后世傳奇小說的興起,也深深地影響著傳記的寫作。宋初李昉等編纂《太平廣記》,在收錄唐代小說作品時,也把屬于人物傳記但不帶小說性、不是屬于傳奇的作品大量收入其中。這就形成了傳記和小說的互融。一方面,傳記給了小說以體例,給了小說以文學體裁的影響;另一方面,小說也對傳記,特別是對傳記的寫作手法產生了深遠影響。在此影響下,傳記的文學化實際上也就成為一種潮流。宋代以后,傳記文雖然錄入了作者的別集或者文集,很顯然文學性得到了承認。同時,錄入史部的雜傳或者傳記,它的文學性實際上也體現得很鮮明。包括宋元明以來的學者,還有當代學者對此也都有論述。因此,我認為,無論傳記史學觀念下,還是文學觀念下,文學性和歷史性都不應該是一個矛盾或者是對立。
與此相關,我們看到近現代以來,傳記(包括體例與技巧)不僅僅是用在了小說中,進入當代,傳記已成為一種方法。比如,在西方流行的自傳體小說或者傳記小說,實際上就是一種以傳記的方法來寫作的小說。它們有很強的自傳色彩,虛構性又特別強,在此,傳記顯然是作為一種方法在被運用。
傳記成為一種方法,在中國古代其來有自,這種結合是一個歷史潮流。實際上,在史學領域,強調傳記歷史性的觀念,特別是從史學角度來強調傳記的歷史性質,也一直是存在的。比如,清代大史學家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就有很多論述,包括方志中的傳記、正史中的傳記等史學中的傳記,他就提出,當時有很多人還有一個觀念,不是史家就不要寫史書,就不要寫傳記,這很顯然是史學的觀念。可見,傳記寫作也強調史學性或歷史性問題。
我們作為傳記研究者或者是創作者,也可以把傳記作為一種方法來考察。實際上,結合當今現實和歷史的實際,將傳記作為一種方法,便開啟了一個全新的視角。而且這一新視角,可以讓我們避開傳記與文學或者傳記與小說的矛盾。面對自傳體小說或傳記小說,有研究者就提出一個“永恒之問”:我們到底如何區分傳記?傳記還是不是最初的傳記?或者說還是不是我們心目中的傳記?在我看來,如果將傳記作為一種方法這一角度來理解,可以較好地解決上述問題。
總之,我認為,無論把傳記作為文學,還是作為史學,都是一種視域或者視角,由此觀照傳記,傳記應該是史,還是文,傳記應該放在史學領域,還是放在文學領域,就沒有必要爭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