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
一
雖然是最后一次,但看起來也要和以往一樣。所謂如常,就是如此吧。而之所以稱為如常,恰是因為非常。而恰也因為非常,再回想起來的時候,更覺蒼茫。
畢竟是最后一次。她給自己格外攢了些力氣,決意哪怕做不到非常好,起碼也要看起來挺好。這個她還是有數(shù)的。無論多么糟糕,都能看起來挺好,當(dāng)里子都沒有的時候,起碼得撐著面子,不能讓面子和里子一起塌掉。總不能白長這一把歲數(shù),總得有這些必備的能力。
他約的是喝茶,卡的時間還是一如既往那段:晚上八點半左右。這個時間已經(jīng)吃過了晚飯,合適的名頭似乎也只有喝茶。茶罷呢?毋庸置疑,他會安排后續(xù)的。至于是什么后續(xù),也能大致推測出來。到底快五年了,他們之間,多多少少有些知己知彼。
論起來,這一次,其實是他工作調(diào)動到象城后的第一次。這同城后約見的第一次就是最后一次,嗯,她就是這么決定的。
二
穿什么好呢?他對著鏡子試了兩件夾克,定了帶著暗花的那件咖色的。暗花,黑暗之花,暗地里的花,他,她,他們之間,可不就是這樣?
竟然還挑了一下衣服,他撇了撇嘴。這么隆重,好像是什么新開始似的,其實也不過是個舊人,俗稱老情人,或者老相好。相比而言,他更喜歡“老相好”這種稱呼,和關(guān)系不錯的哥們兒聊起私密話題時,也會互相稱對方的紅顏知己為老相好。這個詞,既粗俗又生動,還有故事性和年代感,輕佻輕浮中又悠長地證明著自己的魅力。
今天打算帶她去的這間茶館他也是頭一回去,一個哥們兒說是他的老相好開的。哥們兒的老相好開的茶館,他帶著老相好去,這事兒一想起來就有一股子放蕩風(fēng)情,讓他心里癢癢地難受。
剎那間,她的模樣兒蹦到了眼前,就更心癢了。經(jīng)手的幾個女人里,就數(shù)這個最是中意。怎么說呢?簡直有點兒近乎理想型了。容貌、身材雖只是中上,在床上卻堪稱尤物,太合心思。美中不足的唯一一點,就是她常讓他有些拿不準,常讓他覺得有些陌生,覺得和她有距離。比如說,肌膚之親都這么多次了,每次她都有些勉強似的,有些生澀,有些害羞,有些懵懂,仿佛是剛剛認識不久,甚至像是被他剛從大街上拉進屋里。倒也有另一樣好處:每次都能有效地喚醒最初的新鮮感,讓他覺得夠刺激。次數(shù)多了,他也就把這半推半就看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游戲。他倒是從不介意推,因為知道她會就。只要他一進到她身體里,用不了多久,她就會綿綿不絕地分泌出洶涌的濕潤,和他沉浸到狂歡中去,既單純又下賤。他真是愛極了這樣的身體。只要想到要和她做,就會令他獸欲滿滿。這種狀態(tài),之前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夠給他。結(jié)束后,獨處時,他總是既得意又有些不可思議。也因此,她的這點拿不準,也是讓他喜歡的。這種事,要是拿得太準了,其實也是沒意思的,是吧?
對于他,她應(yīng)當(dāng)也是有些拿不準的吧。這幾年來的約會,他從沒有給她專門的時間,都是來象城開會之余、辦事之余,突然聯(lián)系她。能見個面嗎?他每次都這么問。這個見面當(dāng)然是雙關(guān)。如果上不了床,那就索性不見。有一次,到了酒店房間里,她才吞吞吐吐地告訴他,來了例假。他悻悻然脫口而出:怎么不早說呢?她的臉色頓時變了。他也知失言,迅疾補救,說早知道她來例假就給她準備點什么好吃的,勉強搪塞了過去。之后不久,她就提出了分手。
你每一次都是來去匆匆的,一點也不穩(wěn)定。我們之間,還是算了吧。她沒提例假的事,口氣很平和,與其說是威脅,不如更像是哀怨的撒嬌。
他連忙認錯,承諾說,以后一定改。下次他依然故我。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借口和理由。確實是忙,可他也確實不想給她什么穩(wěn)定。都有家,彼此的家里都已經(jīng)有一堆穩(wěn)定的了,和她之間,要的就是不穩(wěn)定。如果一定要談穩(wěn)定,他想要的唯一穩(wěn)定就是,什么時候需要她上床,她就召之即來。除此之外的穩(wěn)定性,都毫無必要。連約會的時間地點也不必提前說,看他的情況因勢而動因欲而行,這才是她存在的精髓。——他固然拿不準她,她卻也拿不準他,他們甚至連自己都拿不準自己,也算公道。
后來她也犯過幾次小脾氣,他也哄了幾次。他很會哄,溫柔寵溺哄著她的時候,自己也會入戲,暗暗感嘆自己很像個情種。她說“一點也不穩(wěn)定”時的口氣,可憐巴巴的,柔柔弱弱的,分明對他是有感情的,這個調(diào)調(diào)也讓他受用。可惜的是沒說過幾次,讓他受用得不大夠。不過,話說回來,說多了也是煩。他可沒工夫無休止地哄下去,盡管她還是很好哄的——用她那圓圓的眼睛瞪著他,簡單又明澈,他就知道她信了。
她這樣子,真是可愛啊。
當(dāng)然,言語上盡可以哄著,行動上卻從來不慣著。承諾嘛,就是用來違背的。女人,尤其是這種女人,不能慣著,打一開始就不能,省得有一天蹬鼻子上臉。于是,哄了又犯,犯了再哄,好像反復(fù)了沒幾個回合,就把她捋順了。偶爾,她還是會不高興,言來語去小針小刺地刻薄他,可只要不分手,那就任她刻薄。他諒她也不會真和他分手。她再有韻味,畢竟也是徐娘半老了,像他這么床上本事大且床下脾氣好的男人是好找的嗎?
不知是什么時候起,她不再鬧小脾氣后,就多了些讓他拿不準的意思。比如有一次他把自己的裸體照發(fā)給她意圖增加情趣,遭到了她的嚴正警告。還有一次,他為表誠意要求她帶他去見她的閨蜜們,也被她斷然拒絕。由此他也推論出來,想要帶她參加哥們兒的聚會只能先斬后奏,且也只能一次。那就放在這一次吧,他調(diào)來象城后的第一次,有點紀念意義。
三
發(fā)個位置吧,我去接你。他的微信來了。
不用了。各自去。她回復(fù)。
好的乖。
他又叫她乖。乖,對她來說,這個字曾經(jīng)像一顆子彈,每次約會前,他都會用它來打靶。他一打,她就中。現(xiàn)在,他打來再多她也無感,好像是誰給她穿上了防彈服,也好像是這子彈變成了塑料的,也許本來就是塑料的?
他第一次這么叫她的時候,她很是吃驚。長到三十來歲,除了老公,沒人這么叫過她。他那么自然地就叫了。那天,她陪著領(lǐng)導(dǎo)去他的所在地予城公干,他參與了接待,一起吃了一頓晚飯。酒是飯局的靈魂。她沒有什么酒量,常常是被忽略不計的那種,可螞蚱再小也有肉,況且她的體積比螞蚱要大些,因此從沒有被饒過,多少總得喝幾杯。飯后就在酒店的歌房唱歌,她繼續(xù)陪著,因為唱得好,她對唱歌也確實有興致,就唱了很多。他也喜歡唱,點了好多男女對唱。就是在點歌的時候,他指著那首《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說,咱們點這個吧乖?他離她那么近,幾乎是用唇對著她的耳。一陣酥麻襲來,她便乖乖道:好。
唱歌也免不了繼續(xù)喝酒,于是,酒連著酒,歌連著歌,酒催歌,歌催酒。從沒有喝過這么多的酒,不知不覺,她就有些醉了。唱到后來,她眼里只有他。終于曲終人散,他們倆走在最后。他說送她進房間,既合理又意外地,就發(fā)生了。
在他進入她身體的一剎那,她其實是清醒的。沒有真正的醉酒。她什么都知道。可那個時刻,她沒有想去阻止他。腦子里不知道是幾倍快速地回放了過去許多事,讓她莫名地覺得委屈,莫名地覺得這個世界對不起自己,也莫名地覺得和這個剛剛認識的男人胡來一次仿佛就可以彌補一點不知是什么的虧欠。于是,就那么縱了他。說到底,也是以縱他來縱自己。
第二天醒來時,只有她一個人在床上。身上留著他的痕跡,他即使不在,也是在。不過,他實體的不在還是讓她覺得松快。茫然了好一會兒,她還是起身洗漱,去吃早餐。飯總是要吃的。必須吃。
在餐廳里,她一眼就看見他也在取菜,彼此的臉色都有些不自然。不過很快也就自然了,或者說是假裝自然。他們沒有坐到一張桌上。早餐過后,她和領(lǐng)導(dǎo)告別,他和他的領(lǐng)導(dǎo)在大堂外面相送,在車啟動的時刻,他和她隔著車窗,像所有人一樣道了再見。
回象城的路上,他的微信來了,接二連三,對她表達著喜歡,她沒有回復(fù)。回到象城好幾天了,他依然每天發(fā)著微信,她堅持沉默。直到他再次來到象城開會,聯(lián)系她,約她到酒店,說要談?wù)劇Kチ恕2恢浪麜勑┦裁矗蛇@也正是讓她好奇的地方,她想知道他怎么解釋那天的事。
但是,沒有解釋。兩人在大堂坐了一會兒。他說,在這里不方便,還是去房間吧。她跟著他進到房間里,他一下子就抱住她,開始剝她的衣服。她掙扎著,問:你這是做什么?他答:做你。想死我了啊乖。
結(jié)束后,他們閑話。她說,都怪酒。他說,幸虧有酒。斗著嘴,兩人都笑。回想起來,這才是他們第一次正式說話。對,不是有方有圓的交際語言,也不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公事辭令,而是正兒八經(jīng)的說話,由家常話到情話。她聽他喃喃地說喜歡她,愛她,都是最俗氣的甜言蜜語,他講得信誓旦旦,言之鑿鑿。
她看著他的臉,不信。不過,也許也不那么假?況且,和他做起來,感覺也還真不錯。在他身下被他揉搓著,她似乎又活了一次似的。和自家名正言順的那般,大有不同。正應(yīng)了他的感嘆:與其求醫(yī)拜神,不如床上換人。
可是,總是有哪里不對似的。也明知道這不是年輕時候按部就班的談情說愛,可她就是覺得哪里不對。
是哪里呢?
有一次,他來象城辦事,事情辦好后還有空余,就約她。微信里聊了幾句,得知她老公出差,家里就她一人,他就說去她家里看她,她說不用,說要下樓。他說已經(jīng)到了小區(qū)門口。她連忙換了衣服趕到小區(qū)門口,他卻還沒到。等了十來分鐘,才看到他從出租車上下來,拎著一箱牛奶。
兩人有些尷尬地在小區(qū)門口站了一會兒,她只好把他領(lǐng)到家里。他進門時又問了一遍,就你一個人在家?她說是。于是,他又是一下子就抱住了她,開始脫她的衣服,不容她掙扎。
事后,她哭了。
我不想在我家的。
在家里好,安全。在酒店得登記,聽說暗處還有攝像頭。他說。
可是,我不想在我家。
好的,以后不了。
沒有以后了。她沒有再給他機會。每當(dāng)他問她是不是一個人在家,她就會回答,不是。
一年前,她換了房子。這個家,他從沒有來過。
四
他在茶館外的路邊等她,望穿秋水狀,絕不看手機。這種小事,他總是樂意做得很完美。
遠遠地,他看見那輛出租車猶猶豫豫地在減速,就知道,應(yīng)該是這輛了。果然就看見她慢悠悠地下了車。也不看他,似乎只是專注于這眼前的路,一步一步認真地走著。
慢點乖,他說。乖,他知道這么叫她喜歡聽,所以也不吝于說。不過,到底也是一把年紀了,太鮮明地說就顯得太肉麻。像這樣,放在尾音部分,若有似無且戛然而止,分寸正好。
走到跟前,她方才抬頭看他。相視一笑,他在前,她在后,進了茶館。
茶館格局不大,只有兩開間,樓上樓下兩層。熟人和女老板都在一樓門廳那里候著,迎著他們站起來,女老板熱情過度地叫著妹妹,上去挽住她的胳膊。他看見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沉郁,當(dāng)然也可能是燈光太暗的緣故。
簡單介紹后,女老板引著他們進了一個包間,包間里擺著一張小茶臺,茶臺后的墻上是幾個架子,陳設(shè)著幾樣茶餅和茶具。他們坐定,點了茶,上了幾樣點心。那兩位和他交換著眼神,曖昧地笑,他便也笑,只是沒有笑得太開。只男人們在一起時盡可以發(fā)瘋,這時候卻是得端莊些。更何況她一直靜著臉,他也得盡量收著。
茶是滇紅,一道道地上來,她卻一杯也沒有喝完,他心生不悅,便體貼地暗示,這茶怎樣?
此情此景,她也溫順地捧了場,說,再好的茶我也不宜喝了。
怎么了?
今兒下午喝得有些太多,晚上再喝會影響睡眠。
那妹妹總得喝點什么吧?女老板說。
她莞爾一笑:白水吧。
于是,他們喝著茶,她喝著水。也不知是喝了幾杯,她突然朝著女老板道:是不是在拍照?怎么也不預(yù)告一下——原來女老板想要偷拍他們,被她發(fā)現(xiàn)了。
是啊,要尊重一下肖像權(quán)。他開著玩笑,示意女老板停止。他帶她來,固然是想要展示的意思,可也輪不到她拍照啊。有些過了。
拍了幾張?讓我看看。她直直地朝女老板伸出手。那女老板道,沒拍上,真沒拍上。她卻不依不饒地伸著手,說,我看看。
他轉(zhuǎn)臉看她,覺得她也有些過了。可又不知道該怎么阻止她,畢竟女老板理虧在前。他眼看著那女老板把手機遞過來,她接過去,找到偷拍下的那些,三張,都拍糊了。她利落地刪掉,又在垃圾箱里徹底刪除,方才把手機還給那女老板。
此時的情狀已經(jīng)相當(dāng)尷尬,該走了。他暗罵著女老板,這蠢女人。可也得緩和一下氣氛,于是他把玩著手中的茶盞,問她,這茶具漂亮吧?她看了一眼,不掩飾敷衍,道:不懂。應(yīng)該還行吧。熟人接話道:自家的東西,喜歡的話盡管拿去,別客氣。她道:謝謝,我茶具很多,家里都放不下了。
她閉著薄薄的唇,表情已經(jīng)滿是淡漠甚至生分,這可真是不給他面子。不過她這樣子也總是能很容易勾得他興奮起來:人前裝人后浪,才會格外有反差萌,不是嗎?
又坐了一小會兒,她一句話也沒有,也不再喝水。眼見得意興闌珊,無趣到底,他們便告辭出來。他啟動了車,道:我家里沒別人,到我家坐坐?
不了。我回我家。她說。
他詫異地看著她。
她堅決道,我回我家。
他問她具體地址,說要導(dǎo)航,她說不用,按她說的走就好。
于是她指著路,朝著她家的方向。到她家附近的河濱公園時,她讓車停下,說,走一走吧。
五
一走進公園的樹蔭里,他就拉住了她的手。她也任他拉著,這讓他微微放了心。今天晚上,她讓他格外不放心,盡管事實上她總是讓他不太放心,好像從沒有真正讓他放心過——放心,好像他對她真操過什么心似的,呵呵。她的心,自然就是隨她去,關(guān)他什么事呢。對于她,他本來就是懶得勞神而勤于勞身的。能在床上駕馭她,調(diào)教她,享用她,這個最重要,雖然這個最重要總不能太過直接地抵達,總是得來點小小的曲線,可謂小憾。
前面樹影深濃,樹下是一張長木椅,有點兒像是窄窄的床。他拉著她,在木椅上坐下來。樹影婆娑,明明暗暗,她臉色凝重,輕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有什么不開心嗎?他一邊摩挲著她的手,想著適時進攻。
沒有不開心。
那怎么看著……比上一回更成熟了?
是又老了吧。她停頓片刻,我上周三過的生日,可不是又老了?
哦——他拍拍腦袋,似乎是感嘆,又似乎是懊惱,一邊飛速地在記憶里尋找著她的生日信息,有些慌。他的生日她倒是一向都記得的,起碼也會發(fā)條短信或打個電話。他卻又忘了,不止一次地忘。確實是理虧。可她怎么不早早提醒一下呢?看著是要較勁兒了。會較勁兒嗎?
也不是大事。很快就組織好了語言,他便不疾不徐地沉著道:上周三是吧?我一直記著呢。本想著好好給你發(fā)個祝福,你要是有空的話能聚聚最好,可再一想,你肯定得和家人在一起,不能打擾,就想著見面再說的。
是嗎?剛才見面你也沒說。
這會兒說,晚了嗎?他讓眼神顯出含情脈脈。
是啊,晚了。你就承認你是忘了,也沒什么的。
她這善解人意的腔調(diào)是坑,他可不跳。
真沒忘。牢記著呢。要不剛才怎么會想讓你去我家,還不是想給你一個驚喜?
她沒說話。樹影里,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信的話,那咱們現(xiàn)在就去,去了你就知道了。——家里有幾樣零碎玩意兒,挑個像樣的給她。路上再打主意。補上生日禮,再睡一睡,今晚也算沒白約。或者,干脆進屋就把她放倒,好好睡一睡,連生日禮都省了。他這個人難道不是最好的生日禮嗎?就這么應(yīng)付她。
不去了。忘了就忘了吧,真的無所謂的。她說。
怎么會無所謂,這事很重要。容我好好補一下,行不行?
她沉默。他又去拉她的手,她犟了一下,也就被他拉了過去。握著她的手,他又放心了些。
走吧,去我那兒。他著重強調(diào)了一下,沒別人。
不了。
怎么了?
到了那兒,我就是別人。不想被捉奸在床。她在黑暗里似乎促狹地笑了一下,到時候,她舍不得打你,只能打我。
胡說什么呢,她一直在予城上班,不到周末不會來的。
萬一呢?
沒有萬一。我現(xiàn)在就打電話確認一下。
她沉默著。他開始打電話。打完了,他喜滋滋地說,她都睡下了。又驀然意識到這喜滋滋有些不合適,便往下按了按,說,沒事兒的,我保證。
她看著他,眼神里莫名的寒意讓他覺得有點冷。
這里離你家不遠吧?那,去你家?你還沒請我去過呢。我可不怕被捉奸在床。他調(diào)笑。上次她說她老公去外地業(yè)務(wù)培訓(xùn),要兩個月,應(yīng)該還沒回來。她女兒在外地讀大學(xué)。他有數(shù)。
她仍然冷冷地看著他。
在你家你也怕?
是啊,我怕。她說,在我家我也怕被捉奸在床。
那在哪兒不怕?
喏——她對著不遠處的五星級酒店遙遙一指,說,去那兒吧。
他沉默了一會兒,摸了摸口袋。
我沒帶身份證。他說。
也沒帶錢,是吧?她說。
六
他從來都沒有給過她錢,也盡量不給她花錢。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錢對她,一直不是個問題。家里的錢全在她這里,老公的錢雷打不動地都給她,家里需要置辦什么就置辦什么,她想買什么就買什么,全是她做主,雖然總共也沒有多少錢。手里的錢相對于她的需求而言,基本是平衡的,有一千就按一千來花,有一萬就按一萬來花,不多也不少。因此,她對錢從來沒有什么強烈的欲望,尤其是對別人的錢。
對他,是從什么時候起的這個念呢?
那天,她去逛商場,逛累了,也渴,看到前面是家“燒仙草”,就買了一大杯,正慢慢啜飲,聽見旁邊兩個年輕的女孩子在聊天,甲對乙吐槽剛剛分手的男友,道:摳死了!跟他在一起,從來都沒有給我買過“燒仙草”!我一說買,他就說對身體不好沒有什么營養(yǎng)不如喝純水吧啦吧啦的一大堆,后來我才知道,他就是怕花錢。我一說逛商場就跟要他命似的,還不是怕我相中了什么要他買單,每次約會都是這個公園那個公園,說空氣又好又鍛煉身體,老娘的鞋子磨破了他又不肯買。有一回,走到?jīng)]人的地方還想跟我來個生命大和諧,這是連開房的錢都要省嗎?我呸!
她突然一激靈,想起了和他之間,也是沒有開過房的。準確地說,是沒有用他的錢開過房。他在予城的時候,從沒有專程過來和她約會過,只有來象城開會時,才會開會約會兩不誤地約她——不用付房錢。除了會議用房,他沒有額外開過一次房。他們沒在會議酒店做過的唯一一次,就是在她原來的那個住處,他拎著一箱牛奶,號稱要來看她。比起開房,一箱牛奶錢可以忽略不計的,是吧?
我跟你說,男人的愛分三級。乙女孩輕屑地笑了幾聲,跟甲分析起來:高級的只刷卡不動她,中級的是既刷卡也動她,低級的就是不刷卡還動她。咱們怎么著也得是中等吧?趕快跟這個低級男人斷了吧,別留著過年!
——他是怕花錢嗎?就這么怕為她花錢?或者說,自己在他眼里,就這么不值得花錢?她簡直怕這么問自己,可到底還是問了出來。這一問,仿佛就打開了潘多拉魔盒,牽出了許多事。比如有一次,他們微信聊天,得知她過兩天去內(nèi)蒙古出差,他就說也要跟她去。
飛機票我自己買,不要你花錢,到時候你收留我在你房間住就行了。等你忙完正事回屋,我就為你好好服務(wù)。
他笑著說著俏皮話,她也笑。笑完了,又覺得哪里不舒服。現(xiàn)在,她全明白了。就在錢上。飛機票我自己買,不要你花錢,嘖,細細分析這話,好像原本該她買似的,是他大度才不讓她買,好像她應(yīng)該為此欠了他人情似的。不,還不僅如此,明明是他要去睡她,卻說在為她服務(wù)。總之,他傳達出來的主要信息用三個字提煉就是:拎得清。用兩個字提煉就是:炮友。
“炮友”這個詞蹦出來,著實嚇了她一跳。相關(guān)故事聽過很多次,她從沒有想到自己也有份。可是,現(xiàn)在,他們之間,種種跡象都瞄向著這個詞。不,她不想。她要躲開。他們之間,哪怕比情人少一些,也應(yīng)該比炮友多一些啊。
上一次上床——也是最后一次上床時,他的調(diào)動手續(xù)剛辦完,是最后一次以予城的身份來象城開會,會后約她去酒店。猶豫了很久,她還是決定去。進了房間,事畢,兩人躺在床上聊他來象城之后的事,她問他調(diào)來這里能拿多少薪水,他說了個數(shù)目,感嘆比在予城多多了。
我這也算傍上大款了吧。她突然想惡作劇一下。
你真是沒見過什么大款。我這算什么大款。他笑。
對我來說就是大款。你就說讓不讓傍吧?
作為剛到象城創(chuàng)業(yè)的小白,不,是老白,我傍你還差不多。
可你工資比我高啊。怎么,不想讓傍?那就算了。
好吧好吧來傍來傍。
那可得給我點零花錢啊。她兩掌心朝上,向他伸了過去。
他頓了頓,輕撫她的掌心:想要多少?
多少都行。
沒帶現(xiàn)金,下次吧。
會發(fā)紅包吧?紅包就行,最多兩百,不宰你。她笑著。在他眼里,這是不是笑里藏刀?
不行啊乖。我老婆經(jīng)常檢查我的紅包,這可不大好解釋。到時候,不但我麻煩,也會連累你麻煩,是不是?
伸出的那只手并不大,此時卻是一片荒野。她收了回去。
他把她的手又牽回到自己的手里:生氣啦?
沒有。說明白就好。她平著臉說。
我就知道乖是能理解的。咱們之間,錢是最不重要的,是不是啊乖?
嘁。她在皮膚下冷笑。重要,當(dāng)然重要。所謂的錢是最不重要的這種話,只有花過錢的人才有資格說。沒有花過錢的人還這么說,那就是不要臉。我們這種關(guān)系,有病有災(zāi)都不能到跟前,平常也只是各顧各的,除了在床上那一會兒,其他時候沒關(guān)聯(lián)也不能有關(guān)聯(lián)。踏踏實實開個房以保證不被捉奸,買個禮物留個念想讓我覺得不只是上床那么簡陋,這都是要花錢的。你放心,我的胃口很有限,不會讓你花很多,你花了,我也會花的。你不用怕成這樣……她真想這么說。這么說會讓他心里落個底兒吧?可她緊緊地抿住了嘴。說什么呢?沒必要。某種意義上,他這就是在欺負她。她若是真傻,他這么欺負她,那就是不厚道。她若是裝傻呢,他這么欺負她,那就是更不厚道。
還有,我是沒給你花過錢,不過我也沒要求你給我花錢啊。不是總說男女平等嗎?這也是平等呀,是不是啊乖?他還在喋喋不休。
……是。
那一刻,她就決定了:這次上床就是他們最后一次上床。下次約見就是最后一次約見。
今天,這個夜晚,濱河公園,長木椅,他們坐在一起,仍是手牽著手,這情形,簡直有些像談戀愛了。他們之間,從沒有如今天晚上一樣像兩個戀人。回想起他們相處以來,幾乎所有的記憶都是在床上。不同的床上,一樣的黑暗,一樣的兩具不潔的、瘋狂的、可憐的身體。
七
錢,她又提到了這個。她不缺錢。既然不缺錢,自然也不會向他要錢,以她的脾氣,也不好意思要錢。這個自一開始他就很清楚。那他當(dāng)然也就不會主動提裝什么大尾巴狼。他們之間的狀態(tài)就是:床上盡興,床下清爽。后一條尤為重要,正因為不用考慮下床后的麻煩,上床時才能格外盡興,這是她的核心魅力。
她大概不這么想,他隱約知道。這是個問題,他當(dāng)然也隱約知道,尤其是自上一次約會以來。現(xiàn)在看來,這問題大概率會成為以后約會的障礙,那不妨今天就迎難而上,排除一下?有時候,主動出擊更能把控局勢。
也——沒——帶——錢——他 捏 細 了 嗓子,有點夸張地模仿著她的口氣,無奈道,你剛才這句話,好像在諷刺我。
她沉默。
我不習(xí)慣帶錢,你知道的。咱們倆在一起,基本也花不著什么錢,是吧?
她仍然沉默。
我覺得,咱們之間,錢是最不重要的——這話,上次約會時他曾說過,這會兒有必要再強調(diào)一下。在她的沉默中,他依著自己的思路滔滔不絕地說:我們之間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在一起的時刻,比如現(xiàn)在,就是最簡單最純凈的也是最美好的,這份感情。和你在一起,我從來不想錢的事,錢那么庸俗的東西,混在我們之間,就是侮辱……
老實說,我倒覺得,錢是好東西。她打斷了他,終于開口。
當(dāng)然,錢很重要,但在咱們之間……他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急欲阻攔,卻輪到她開始滔滔不絕:你給老婆花錢吧?給女兒花錢吧?給爸媽花錢吧?花錢的時候肯定不會覺得是侮辱他們,是吧?她頓了頓:哪怕是嫖客和妓女做生意,錢也意味著起碼的尊重,不給錢那才是侮辱呢。
——嫖客和妓女,她怎么能這么說?直直地戳到他的最虛弱處。
可錢確實是他的軟肋,最軟的軟肋,奇怪的是,似乎也是他的原則,最鐵的原則。厚著臉皮挖到底的話,她讓他迷戀的地方,除了她的身體,再就是不需要花錢。而且因為不需要花錢,她的身體就顯得更好。是的,似乎是這樣的。要是花錢呢?他也問過自己,答案是,那他還有必要找她嗎?花了錢,比她好用的女人多得是啊。
所以,不給她花錢。她不值得。她愿意那就干,不愿意就算了,她如果拒絕他,他肯定會有點兒失落,卻也有成就感。會有一種幻覺,好像是自己抵抗住了誘惑似的,高尚了一些似的。明知自己沒有做到,可這幻覺也是一種享受。她不拒絕?那更好。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是個底線:絕不花錢,絕不。反正他已經(jīng)睡過了她,反正他不愛她,她也不愛他。如果說愛情是一種病,那他們都沒有得病。
還有別人嗎?還叫誰上過?——除卻第一次,好像后來每次做,他都會這么問她。有一次他甚至說:不管還有誰上你,反正你讓我上,這就行啦。這些話貌似癲狂,仿佛只是助興的淫言浪語,其實他當(dāng)然清楚,像她這么輕易就和他上床的出軌女人,忠貞根本就是個笑話。她應(yīng)該也不信他的忠貞。他們對彼此都不信任,只是因為貪戀情欲,才會假裝信任。連信任都談不上,還怎么跟愛沾邊兒?
是的,她也不愛他。這讓他在上床之后格外憤怒,格外放肆,也讓他在下床之后格外輕松,格外釋然,更讓他在隨后沒有負擔(dān)地一次次去找她。反正也沒花錢,多一回就賺一回。免費的東西還是想吃,不吃白不吃。這么大的便宜還是想占,不占白不占。那就好好接住她這個刁鉆的話茬吧,不然保不齊什么時候就這個便宜也沒了。
你……怎么說這么難聽的話。什么嫖客和妓女的。我可不是嫖客,難道你把自己當(dāng)妓女?
黑暗中,她輕輕地笑了兩聲:這比喻是不恰當(dāng)。我肯定要比妓女強一些的,雖然有些老,可沒病,沒風(fēng)險,既便宜,還好用。不,不是便宜,是根本不花錢。
早就松開了她的手,他的手心里汗涔涔的。他捋了一把頭發(fā)。必須得趕快從這個坑里跳出來。
也確實該怪我。其實,也是因為你不缺錢,所以我才沒想過給你花錢……
我不缺是我的事,你給我花是你的事。一碼是一碼,對吧?
對。他應(yīng)答,然后沉默。
其實,也該怪我。也不知怎么了,就想讓你用錢來證明點什么,比如愛之類的。很幼稚,是吧?
這會兒才給他臺階下。這女人,確實是太壞了。
你真是幼稚得很,傻得很。他伸出手,輕輕地摸她的頭,據(jù)說這叫“摸頭殺”,乖,我的愛還需要用錢來證明嗎?你想想,每次聯(lián)系都是我先給你打電話,每次約會都是我主動,是不是?
確實是。電話費也蠻貴的。
還是不離錢。不過,這話里的幽默感標志著溫度回升,還不錯。
哪里是這個意思。
不然呢?
我的意思是,你說想用錢來證明我的愛,這讓我覺得委屈。我要是不愛你,怎么會心心念念地找你?干嗎不去找別人?性就是愛的證明,這你還不明白?
她突然笑起來,笑聲尖厲。
他驚詫地看著她的笑告一段落。
要以你的邏輯,連嫖客對妓女的愛都勝過你對我的愛呢,因為既有性還有錢,是吧?
他瞠目結(jié)舌。她又開始笑,笑一會兒,停一會兒。他也只好繼續(xù)跟著笑,一直等到她終于收起了笑。
其實,就像你覺得錢很庸俗一樣,我現(xiàn)在覺得,性也很庸俗。唉,還是到此為止吧。
性和錢……不是一回事。他有些囁嚅起來。
怎么不是一回事?我覺得就是一回事。她有些蠻橫地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臉上卻還掛著點笑,太冷了,走吧。
八
這種場合,這種話題,她總是在笑,忍不住。笑著笑著,自己也覺得詫異。有什么好笑的呢?這么惡心的事。
是的,惡心。簡直馬上要反胃。錢,性,他,還有自己,都讓她惡心。是的,她也沒饒了自己,誰都沒饒過。她居然又邪惡地笑了出來。
再聊一會兒吧乖?他牽著她的衣襟。
再聊一會兒就有被他再度攻克的可能。她知道自己的軟弱。她沉吟著。老實說,若只是個炮友,那他還是不錯的。可她就是不想彼此只是炮友。不過,他們之間實在也很難再往前進化了。算了吧,算了吧,這筆爛賬真該燒賬本了。要燒就燒得徹底一些,不留余燼。
還是算了吧。她把衣襟揪出來。
蒜不辣,姜辣。他耍賴地說。果然又成功把她逗笑了。
你不走我走。
唉,你可真是小孩子心性。他跟著站起來,攬住她的肩,我知道自己有很多不足,異地嘛,沒辦法,以后就好了。一定會好的。
他望了一下天空。要是有月亮的話,是不是可以對月發(fā)誓?
我不信。她又笑,似乎聽見了他心里在罵:呵,這女人,她真壞。她還真是難得這么壞一下,好在他也壞,以壞對壞,他們在這點倒是很搭。
唉,我的乖啊——他拉住她的手,長嘆一聲,都不容易,不能要得太多。
是啊,你說得對。那就都別要了吧,最是干凈。
——他對她想要的就少嗎?若不是貪圖得多,他會跟她在這里費事?
她假裝去攏頭發(fā),甩開了他的手。
準備過馬路時,他又緊緊挨著她,又攬住她的肩,一副呵護狀。她也任他。
還是有些暖的,盡管只是表層的暖。
我們,好像根本沒有談過戀愛呢。她說。
他瞥了她一眼。這混賬女人,總是這么混賬。當(dāng)初上床那么容易,后來每次上床都那么容易,明明是一張無欲無求的臉,在床上又是火辣妖嬈的身體,卻突然給他來了這么一出。荒唐,滑稽,不可理喻。但是,他怎么這么沒出息,就是喜歡。尤其是在今天這種如此無望的時刻,尤其喜歡。難道真的就只是因為免費?還是因為上癮?這樣的感覺連對自己也羞于承認:和她之間的私情像大腸,他好這一口惡趣味。也知再暢快也下流,可是,畢竟,再下流也暢快。一時間恐怕斷不了。
他忽然心疼起來,從沒有這樣心疼過。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不甘,他又抓住她的手。
其實,我一直……很愛你。你,愛過我嗎?
紅燈在斑馬線那頭凝固著,呆呆的。“愛”這個字,此時如此不合時宜,竟然顯得有些悲愴。對他,她也還是有點愛的吧?她這么較真兒反復(fù)求證,無非是這個。想在沙里淘出點金來。他呢,雖然不“很”,也還是有點愛的吧?可他們的這點也確實太少,少得像是純凈物里的雜質(zhì)。呵,那純凈物又是什么呢?
不能再想了。
必須得承認,錢,真的是好東西。她突然轉(zhuǎn)頭,怔怔地看著他:我愿意給我喜歡的、想要的、愛的一切花錢,無論是人還是物。只要有錢,只要這錢夠。
他決定不接茬。怎么還在說錢,這個鉆進錢眼兒的女人。
所以啊,你說得沒錯,我沒給你花過什么錢。所以啊,我不愛你。
紅燈變成了綠燈,她又甩開他的手,斬釘截鐵地,直直地走過斑馬線。他猶豫了一下,跟了上去。她招了招手,一輛出租車隨即停下。
也謝謝你,幸虧你沒給我花錢,我們才可以這么快就掰扯利落。
你……他有些木然。
誰也不愛誰,其實也很不錯。
我……是真的愛你。
你不愛我也沒關(guān)系的。她拍拍他的肩,說實話有那么可怕嗎?不會死的。
我真的……是愛你的。這句話說得已經(jīng)很有些機械了,似乎是在失魂落魄。路燈下,他的樣子突然年輕起來,簡直像個倔強的青春期男孩。是愛嗎?還是只是舍不得一件趁手的玩具?她的心,瞬間軟了一下,只一下,便很快硬了起來。
謝謝你,謝謝。她下頜微收,彬彬有禮地點頭,像是在謝幕。頓了頓,又說:總覺得我們的緣分盡了。就各自平靜生活吧。
——緣分,這個進退有度的完美說法,這時候祭出來正合適。既然已是訣別,沒有必要鬧得雞飛狗跳。
他用雙手捂住臉,從上到下地把面頰抹了一遍,然后看著她,笑了一下。
以后還保持聯(lián)系吧,好嗎?
好。她應(yīng)答,上車,關(guān)上車門,搖下車窗,朝他揮了揮手。
車駛離后,她在手機里找著他的痕跡,手機號、短信、微信,一樣一樣,要不要刪除干凈?再一想,還是留著吧。留個平安無事的全尸,又能怎么樣呢?況且,這不是很符合中國式的“留余”哲學(xué)嗎?留這個余,是余給自己,余給他,也余給以后再見時僅有的體面。
嗯,既是同城,也保不齊會再碰面的。她能想象那個場景,大庭廣眾之下,他們還會彼此點頭,微笑,甚至適度寒暄,如那種最一般的熟人。對于一段感情來說——如果他們之間也叫感情的話,那這也算是無疾而終。無疾而終,是上好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