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石

單振國

萬古一石，天地熔煉。

石，一定誕生于太虛，誕生于洪荒。浩瀚宇宙，地球就像是一粒懸浮飄逸的石子。大千世界，人類一路琢磨與利用著石頭生息繁衍。石的神話是宇宙里的一個神話，石的傳奇是天地間的一個傳奇，石的故事是人世間的一個故事。女媧煉石補天，表達了神對石的致敬；古人擊石取火，開啟了人對石的崇拜。

石，構成地殼的堅硬物質，由礦物集合而成。世界上沒有兩塊完全相同的石頭，就像人世間沒有兩個完全一樣的人。石出天然，鬼斧神工。石生大地，形色各具。大石如山岳，嶙峋高聳，橫亙曠野；小石似鵝卵，彈丸散落，隨處可見。石，沒有生命，沒有情感，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鉆石和頑石一樣，丑石與美石并肩。或深埋塵土，靜默于地下；或風剝雨蝕，寂然于荒原。大自然給著她們一樣的待遇，不因為是鉆石就不受雨淋，也不因為頑石就只受日曬。直到有了人后，石頭就有了另一番命運，有了另一番作為，有了另一番情緣，有了另一番意義。石頭與人相遇是石頭之再生，也是人之機緣。人開始認識石頭，琢磨石頭，把玩石頭，利用石頭；石頭就有了優劣，有了傳奇，有了故事，有了情感。石從哪里來，又會到哪里去？人對石頭前世今生的思索，一代又一代，一直是難解之謎。人就只好把石頭講成神話，講成傳奇。

中國四大名著，都與石有關。《西游記》主角孫悟空，從石頭里蹦出，演繹了無所不能的神話。小說描述道：那座山，正當頂上，有一塊仙石……內育仙胞，一日迸裂，產一石卵，似圓球樣大。因見風，化作一個石猴，五官具備，四肢皆全。之后，冥頑石猴，經天地熔煉，神道點化，有了七十二變，有了一翻筋斗云就十萬八千里的奇特本領；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保得東土高僧取回真經。《紅樓夢》原名《石頭記》，小說主角賈寶玉銜玉石而生。遠古時，天空出現了一個窟窿，洪水四溢，民不聊生。女媧煉五色石補蒼天以拯救百姓，遂煉得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用于補天，只剩了一塊未用，棄于青埂峰下。可憐這石頭見眾石倶得，自己不堪入選，自怨自嘆，悲號慚愧。以“蠢物”自稱，向空空道人要求到紅塵一游。遂變成晶瑩寶玉，銜在賈寶玉口中來到人間，演繹了一番紅塵往事。其實，這塊靈通寶玉，就是無材補天的頑石，是一塊“假寶玉”。正如《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在《題自畫石》一詩中所寫：愛此一拳石，玲瓏出自然。溯源應太古，墮世又何年？有志歸完璞，無才去補天。不求邀眾賞，瀟灑做頑仙。《水滸傳》也是由寫石開篇，第一章“張天師祈禳瘟疫，洪太尉誤走妖魔”里寫道：洪太尉替皇帝請張真人，途中遇到一塊石碑，上面寫著“遇洪而開”，結果洪太尉打開了，里面剛好封印著108 個魔君，妖魔鬼怪都撲出來，而《水滸傳》就是講了108 條好漢的故事。《三國演義》同樣與石有關。當時董卓一把火燒了洛陽，可他也把傳國玉璽給丟了。后來玉璽被先攻擊洛陽的孫堅獲得，但孫堅拿到玉璽沒多久就死了。他的孩子孫策用玉璽跟袁術換了兵馬，這才有了江東。后曹操獲得玉璽，三國鼎立。最后傳國玉璽歸晉，統一天下。

四大名著從五彩石、補天石、魔君石和傳國玉璽這四塊石頭講開，為不凡故事埋下了神奇伏筆，奠定了這四部奇書的千古流傳。我想，這說明了我們祖先視石為神物奇物，對石崇拜、對石迷信是與生俱來的；也說明了石文化是中國文化之源頭一脈。鉆燧取火，以化腥臊；舉石驅獸，以防侵身。上古先人，茹毛飲血，如同禽獸，是石頭改變了人。他們刀耕火種，用石頭創造了簡單的石斧、石鏟、石刀，并用這些原始工具開始改變自己獸類般生活。他們用石頭敲擊取火，圈地壘房，開始一步一步走向文明。他們認為石頭是天神所賜，感恩石頭就是感恩神靈，敬仰石頭就是敬仰天地。

在我們神木市的高家堡鎮有一座山，叫“石峁山”。山上有一座4300 多年前修筑的古城，叫“石峁古城”。面積約425 平方米，壽命超過300年，據說是中華始祖黃帝時的都邑。古城以中國文明的前夜入選2012年十大考古新發現。從今天的考古挖掘來看，她的建筑材料只有石頭，完全是一座用無數碎石壘筑而成的石城。渾圓高大的山頭上，青黃色石頭或大或小或薄或厚，一塊一塊有思考、有規則、有秩序、有技術地碼成了一座宏大城池。雄渾闊達的城門、蜿蜒挺立的城墻、氣象威儀的皇城臺，讓人看一眼就有穿越洪荒之感。觀瞻石峁就是觀瞻石的神話，閱讀石的傳奇。4000 多年前，是什么人修筑了這么一座宏偉石城？為什么城址會選在這里？這么多石頭又是從哪里采集來的？這一切統統都沒有答案。除了是石頭，在這片廢墟上還出土了很多玉石，為中國古玉增添了一個響當當的品牌，史學界叫“石峁玉”。玉石與石頭混雜，散落在廢墟各處。早年農民并不把她當寶貝，撿拾到也就換點生活用品。自清末，流失海外的石峁古玉就有4000 多件。美籍德裔的漢學家薩爾蒙尼在20世紀20年代寫了一本書叫《中國玉石》，描述了他從榆林農民手中收購的一件50 厘米的玉牙璋；而整個榆林地區只有石峁才有這種類型的玉，所以判定她就是來自石峁。1975年，考古學家戴應星先生考察石峁遺址時，征集到126 件玉器，現存于陜西歷史博物館。13年后，戴先生以《神木石峁龍山文化玉器》為題，公布了這批玉的名錄和相關情況，考古界為之震動。石峁玉器不但數量龐大，工藝也精美。石峁古人已創造了后世玉器加工的一些主要技法，如切割、打樣、鉆孔、琢紋、研磨、拋光等，精美度超出今人想象。現發現的石峁玉有玉璧、玉環、玉璜、玉璇璣等近十余種，收藏于陜西歷史博物館的“石峁玉人面”是其中代表，極為珍貴。玉，作為出類拔萃的石頭、精妙絕倫的石頭、珍貴稀有的石頭，在石峁大量聚集，這不能不令今天的我們浮想聯翩，心生追問。石峁山并不產玉，這么多玉石是哪里產的？是從哪條道路上傳輸過來的？當時這些玉在石峁人心目中視作什么？如果石頭會說話，所有謎團即可迎刃而解；但石頭無聲，默默地傳遞著一個個神奇、神秘，震撼著我們心靈。石峁古城就是一個石頭的迷宮，石頭的神話，她總牽著我們的眼睛，看到了4000 多年前人類崇拜石頭的一洞亮光。

中華河山，物華天寶，神木是天造地設的神奇一隅。千年大樹成神木，萬年古木化煤炭。這里是神府煤田中心，地下潛伏著巨大煤海。全市含煤面積達4500 平方公里，占總面積59%，現探明儲量560 多億噸，是中國最大的煤炭生產市。煤，其實也是一種石頭。遠古先民發現這黑不溜秋卻能燃燒出熊熊火焰的石頭時，一定驚恐萬狀，百思不解。在他們的認知里，只有天上的太陽燃燒，地上的樹木燃燒，真沒想到這黑色石頭也會燃燒。于是，他們就把煤叫成了“太陽石”，叫成了“神木”。天道有奇緣，草木傳奇巧，我們這個叫“神木”的地方，出神入化地就建在了一片浩瀚的煤海上。真是上天賜予，暗藏玄機，讓今天的神木因煤致富，創造出了一個又一個財富神話。

除了石峁與煤炭，在神木7635 平方公里大地上，還有著很多讓人無法想象的石頭奇觀。在南鄉窟野河流入黃河處，有一座突兀而出的大石山叫“天臺山”。登臨峰巔，既可一覽“山隨平野盡”的晉陜大峽谷嶙峋風貌，又可領略“黃河入海流”之長河九曲磅礴氣勢。山峰上，凌亂地蹲立著數塊巨石，有的大如房屋，有的小如石碾。它們坐山獨立，自成一體，如天外飛石，非神力不能。每次游覽天臺山，我都會站在這些巨石前，呆呆看一陣子，想她們是怎么放到這山頂？前些年，就在離這兒不遠的欄桿堡鎮一道荒溝里的石盤上，發現了恐龍化石腳印，之后全市發現100 多處。專家推測，神木1.5 億年前，森林密布，湖泊遍地，是恐龍的樂園……

不知從啥時開始，神木有了專門收藏石頭的人，現發展成了一個幾十人的群，還要成立協會。他們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市井平民，商圈大款；有領導干部，工人農民。我原以為，他們撿石是為了哪一天喜從天降，石破天驚，頑石變寶石，發一筆橫財。實不然，他們就是喜愛、著了魔般喜愛，好像與石有天緣。他們常常結伙奔走在神木的山山峁峁、溝溝岔岔撿石頭，確也撿到了各種各樣奇石。

我對石頭不迷戀，不收藏，在寫這篇作品前，很少想過石頭，幾乎沒有把哪塊石頭撿拾起來，煞有介事地捧在手上端詳幾分鐘。我不知道自己一出娘胎看到的第一塊石頭是什么？對石頭最早記憶，應該是來自家鄉窟野河。小時候，常常到這河灘玩，清清的河水下有很多卵石，大小不一，顏色各異，隨撿隨丟，也沒收藏一塊，但那些無數好看好玩的石頭卻一直留存在我少年歡樂里。20世紀80年代，我家翻修老屋，筑地基需要尚好青石，正好窟野河里有農民在砸石賣。他們把發洪水時不知從哪里推下來的、沉到河灘泥沙里的巨大青石，用鋼釬等工具砸成人可抱動的小塊，用騾車拉上賣。那青石堅硬沉重，質地良好，是做地基的好石材。我就和他們訂購了多車，當把這些青石拉到我家工地時，贏得了匠人與家人的一致好評。如今，我唯一喜歡是到各地旅游時買一兩枚刻印章的料，主選當地石材，再花錢讓師傅刻上時間和地點，以作留念。多年下來，倒也積攢了數十枚。

但在我的文友里，有幾位很迷戀石頭。我還曾暗自訕笑他們玩物喪志，最終只會撿一堆無用廢物。有一次下鄉扶貧，路經天臺山下的黃河灘，兩位詩人停車撿石。七月紅彤彤烈日下，他們躑躅河灘，一心一意低頭撿石，走走停停，蹲下站起，手刨腳踹，完全被一灘亂石吸引。他們那份專心致志、吃苦耐勞的勁頭，真就像是在撿拾珍寶一般。我則坐在岸邊的棗樹下歇涼涼。爆曬大半天后，他們黑水汗臉抱著幾塊石頭氣喘吁吁走上公路，喜滋滋地像真撿了啥寶貝疙瘩。我隨眼一看，也沒見有啥特別之處，心里一笑，真是石癡。

一年后，我才知道，這兩位文友在撿石頭這個群體里僅僅算是小字輩。在神木，寧舍金銀，不舍石頭，甚至把石頭當生命看的也有。聽說，一位女士，與丈夫離婚，簽訂了一份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的協議，房屋財產都不要，只帶走了自己多年來收藏下的石頭，足足拉了一大卡車；一個煤老板，掙大錢后，玩石上癮。他主要是買，只要自己看下的石頭，掏多少錢都愿意。除石頭外，他什么古玩都收藏，遇啥買啥，現已攢下了幾大倉庫，也不分類，亂七八糟地鎖著，有時打開看一眼，聞一鼻子那枯槁的陳年老味，即心滿意足。一次，我受邀參加石友小聚，滿滿來了一大桌。我雖與他們在一個城市，但大多還不認識，一一端詳，從相貌神情上看，他們真都如一塊塊石頭，特點分明，各具情態。他們每個人收藏數量都很可觀，稱得上是真正玩家。我還參觀了他們舉辦的一次石展，有好幾塊體量很大、重量很重的隕石，大多是在神木撿的，令我驚訝。

觀展后，我陷入了深深思索。我想，難道不是這幫石友正在拿他們撿拾到的石頭告訴人們，神木不僅有樹木的神話，也有石頭的神奇嗎？不是從一個新的層面證明了神木大地的豐饒，神木文化的多彩與自信嗎？石頭的命運是人賦予的，人一生的努力，又何嘗不是在書寫一通能夠讓后人大聲朗讀的石碑？把玩石頭又何嘗不是在把玩人生，把玩對自然對生活對生命的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