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噸的詩

◎陸小噸（彝族）

晚飯后

收拾餐桌

把魚骨裝進紙碗

擱花園

將雞骨裝進紙袋

擱垃圾車旁

一直在小區流浪的幾只貓狗

應該還餓著

花園里

歲半小兒趴在佛肚竹旁

摘下滿手飯粒兒

小心翼翼放在兩只螞蟻身旁

胖乎乎的小手

讓小螞蟻如臨大敵

它們倉皇逃竄

他反復更換飯粒兒的位置

擱于它們逃竄道路前方

制止兒子趴地上玩的話語

被我咽回肚里

裝修

專程回老家運來菜園土

鋪進一樓小花園

按老家田地的六個坐落

模仿老家水田、旱地、菜園的造型

把小花園分隔成六塊

第一塊命名自留地

父親種了兩株石榴

第二塊命名旱龍灘

母親種了蔥姜大蒜和薄荷

第三塊命名細長田

父親種了一把蠶豆

第四塊命名大田方

母親撒了一把豌豆

第五塊命名紅坡

父親撒了一把花生

第六塊命名小梁子田

我和妻子做了父親一夜的工作

取得了使用權

種上從老家大門口挖來的雛菊根

——自留地，旱龍灘，細長田

大田方，紅坡，小梁子田

是父母叫喚了一輩子的田名和地名

父親進城之后

父親實現了當兵夢

筆挺的保安服

矯直了脊梁骨

他叮囑小區居民

防火防盜的口吻

像將軍命令士兵

保衛領土一樣神圣

路過蟠貓

上蘆子村的蘆葦花

正在天空畫一片海

碑廳村的石榴花

正在枝頭靜靜打坐

母魯打村的豆麥油菜

試圖喚醒驛道橋頭的石獅

朵基村的炊煙擁抱著落日

一坡櫻桃樹朱唇微啟

只有白沙河村的馬櫻花

聽懂了春天的呢喃細語

畢生捯飭京胡的鄧光述

在龍泉村用紫竹、蛇皮和馬尾演繹蟠貓故事

水冬瓜村的非明榮

初三十三二十三

一路唱到天安門

卡溪簸村的云朵偶爾失魂落魄

坐在村口的銀發奶奶將它們視若兒孫攬入懷里

在聯豐山巔

聆聽一坡石頭大小不一的心事

在銅廠箐

撿拾從龍頭四弦滾落的五個音符

只有繡娘翠瓊、玉萍和明惠

繡得出適合春天穿戴的霓裳

古巖村阿羅姑娘的回眸

端坐于我的詩中

過己衣大裂谷

化肉身為水滴

滲入裂谷

漂洗斑駁陸離的縫隙

潤澤瘦骨嶙峋的石頭

重現火石電光的一瞬

加持盤古的旨意

像一個入侵者

我手持生活的長矛

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

貿然闖入

說服自己

用看戲者的視角

窺探一座山的傷口

海枯石爛像一塊盾牌

層層包裹庇護

被水滴穿透的石頭

一個詞語的心臟

至今完好無損

趕集歸來的老人

身背籮筐

在裂谷陡峭的臺階上

如履平地

一生攀爬

練就的腳力

已然比石階硬朗

腳底的紅砂石

光潔可鑒

己氏祖輩用肉身磨平突兀的棱角

每一級臺階都殘留著人的體溫

為數不多的水

在絕壁處逢生

義無反顧的跳崖姿態

令人瞻仰

谷底河央

一河卵石像渴死的魚

每年雨季才可以僥幸復活一次

河兩岸的石頭

布滿風干的苔蘚

遠遠望去濕漉漉的

像兩道淚痕

途經一線天

一縷光自頭頂砸下來

像一把出鞘的利劍

直刺百會穴

我閃身拽妻兒躲過

脊背至今冷汗涔涔

走出谷口時

寒風愈發猛烈

像一把鋒利的刀

嘗試雕刻壓在我心頭的巨石

風化我的癡心妄想

消解我的大膽妄為

裂谷虛空

——正在收納我

半生的疲憊

和一世的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