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雨

◎楊 秀（彝族）

不分季節，不論時間，對于雨天，我總有一種偏愛。而這種偏愛，因雨想雨愛雨，任憑時光荏苒總能滌心祛塵，任憑思緒成海抑或思念成灰，無論何時何地，如影隨形，總感親切。

兒時的雨，天真無邪，帶著歡快，充滿期待，陪著我走過那段溫情的歲月。母親只有在雨天，才會舍得停下忙碌，放下忙不完的活計，洗衣服，給我做好吃的，給我縫令小朋友們都羨慕的花衣裳；父親亦會在雨天，收住長年累月往田里鉆的腳步，留在家中不厭其煩地陪我玩“吹牛”的撲克牌游戲，就是通過包剪錘，以三打兩勝確定誰先取得優先出牌權，然后出同一花色或者混色等號的牌，可以盡其所能地任意組合，并報出所出的牌數（可以是真話也可以是假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可以說是花樣百出，真假連篇，讓父親猜猜我所出的牌和我報出的牌是否一樣，以猜對為贏，猜錯就要接受“懲罰”，而且要一直猜下去，直到猜對了才能進行角色互換，取得向對手發難的權利……而父親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總是猜錯我的牌，屢屢遭受我的“懲罰”，讓我用手指關節刮他的額頭，我刮得眉開眼笑，父親被刮得哈哈大笑，而母親邊縫著衣裳邊看我們笑，一時間，歡聲四起，溫情四溢，滿屋的歡笑聲彌漫在空氣中，跑向門外，連屋檐外斷斷續續的雨水也在歡聲歌唱，隨聲附和。

兒時的雨，無憂無慮，歡樂無比。我所有的天性都會在這時得到完全釋放，所有的愉悅都會在這時被唱響，把我天真的本性暴露無遺。我們在家里躲貓貓、玩紙牌、打仗。躲貓貓是我的最愛之一，家里每個房間、每張床、每個可以躲避的地方都是我們的戰場和歡樂場。現在說起每一樣，仍會覺得無比的愜意。哥哥們會在微雨中，讓我戴著草帽，披著塑料布，提著塑料小桶，跟在他們后面，到河邊去撈“搶水魚”。因為下雨天河水都很渾濁，小魚們都會游到有清水的地方來，我們叫它“搶水魚”。我們只需要找個有清水外流的缺口，就可以撈到許許多多“搶水魚”，每次都戰果豐厚。有一次，我們還撈到一條水蛇，直接嚇得連竹撮箕都丟了，被河水沖走，回家后被父母罵了很久。在雨天，細碎的歡樂順著雨水順著家鄉的小河歡快流淌，卻總流不出我的心田，讓已成年的我總是魂牽夢繞念念不忘。

小雨和我一起長大，它謀劃了一次次的歡樂盛宴，讓我樂此不疲，心馳神往。兒時的我總喜歡在小雨中行走、奔跑、玩耍，有時赤著腳，戴著草帽，披著塑料布，去找“飛螞蟻”，裝在小瓶子里，和小伙伴們比誰找得多。每每回到家，總是濕了衣服頭發，嘴唇青紫，冷得瑟瑟發抖，甚至還會引起感冒發燒，就要到醫院打討厭至極的小針。記憶中這時父母總是很生氣，除罵一頓之外還作勢要打，只是不知為什么巴掌和棍子卻從來沒有落下來。而我只要是雨天，依然死性不改，信馬由韁，還是一個勁地往雨里鉆。

少年聽雨，時而細雨霏霏，時而大雨傾盆，有冷冷清清，有轟轟烈烈，帶著涼薄，充滿溫情，溢滿大愛，這些都是時光恩賜給我的寶貴記憶。記得1991年的那場雨下得很大，一下就好幾天都沒有停歇，致使洪水肆虐成災，不僅淹沒了家鄉的永定河，還沖走了沿河兩岸田地里的莊稼。屋漏偏逢連夜雨，于我家而言，更是雪上加霜，母親父親雙雙臥病在床，田里的谷子沒人收，廚房倒塌，我們兄妹也面臨失學，一連串的不幸降臨到我們家。在困境中，是親戚們、是村里的鄉鄰們、是縣武裝部的子弟兵們，是他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讓我的父母住院及時得到治療，幫我家收回了莊稼，搭建起了廚房，撐起了我們風雨飄搖的家。暴雨無情，大愛無疆。這段往事每每在雨天都會從記憶深處涌現，雖因雨成災，卻讓我真真切切體會并懂得了人間大愛，又因雨得福。

還是雨天，下雨天讓我懂得了什么是如山父愛。還記得青春期和父母賭氣，沒吃晚飯，就從家中獨自一人跑到離家五六公里的學校，那天的天氣和我的心情一樣沉悶，一樣壓抑。正上著晚自習，窗外是狂風大作、暴雨傾盆，突然有同學叫我，說門外有人找，出去一看，是我的父親，他渾身上下都濕透了，頭發根根都在滴水，衣服緊貼在身上，水正滴滴答答地從他的衣角邊上、褲腿縫里流下來，看起來極其狼狽。但看到我，他臉上仍舊笑著，手從懷中掏出用塑料布包裹著的一缸飯，打開還冒著熱氣，里面有一年里都難得吃上幾次的雞肉，平時我最愛吃的雞腿、雞肝、雞肚都在里面。我叫父親躲躲雨再走，但他說“你趕快吃了上自習”，邊回頭說邊冒雨走了，消失在雨中。我不知道父親是怎么回到家的，也不知道他漆黑夜里冒著雨在泥滑的路上走了多久，會不會因此而感冒生病，只記得那晚我邊吃邊流淚，深深地自責，懊悔自己不懂事。那份懊悔和那份溫暖至今記憶猶新，一碰就心疼，一疼就流淚。也許于父親，在泥滑路爛中送我，給我送東西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但在我在縣城就讀初高中的六年間，他在晚上送過我，在早晨天不亮時送過我，在雨天送過我……那時候，沒有自行車，沒有馬燈，也沒有手電筒，我們就這樣行走在土路上。在這段路上，父親會給我講一些“別人”的故事，故事中有自強不息的兄弟姐妹、表姐堂姐，有鄰村的輟學女孩。他沒有很好的口才，但這些故事卻陪我走過了花季雨季，一路教會了我自尊、自愛、自信、自強。

記憶最為深刻的是，父親有好幾次在雨中送我，我們戴著草帽（上面還要縫一塊塑料布以防水），披著塑料布，裝著母親縫的布鞋，因為布鞋會弄濕弄臟且容易損壞，一路上我們都把鞋子脫了放在塑料布里，光著腳板走在泥濘滑濕的泥巴路上。為了避免摔跤，在上下坡路段，我們要用力地把所有腳趾頭都使勁扎進泥巴里，穩住全身，一步一個腳印地走，才能不滑倒不摔倒。每次父親和我都要走一個多小時的泥巴路，也許是有父親的陪伴，那時我一點也不覺得路途漫長、難走。每次到縣城外，父親就會說：“這里人多了，路也沒有泥巴了，你涮涮腳把鞋子穿起吧。這離學校也近，你就自己進去吧。”而他，又踩著來時的路，一步一滑地再走一個多小時回家。

太陽雨是生活中的小確幸，細雨綿綿是時光之吻，暴雨傾盆是歲月的洗禮，這些都是時光的恩賜，是歲月的禮遇。感受生命恩澤，感觸人生際遇，感悟人生風雨，感謝生命中的每一次相遇、每一次離別、每一次心靈悸動，每一點感悟似乎都與雨有關，與雨結下不解之緣，都令人記憶深刻，都讓人難以忘懷。

如今聽雨，我喜歡在陰雨綿綿的天氣，端一杯熱水在手，倚窗而立，看雨、聽雨、觀雨、悟雨，在屬于我一個人的時光中，在細雨霏霏中，凡塵俗事都自覺遠去，喧囂雜鬧已抽離，愛恨離愁已遺忘。我只是時光的過客，游離在雨中，不參與世間所有俗事和俗套，不貪戀任何安逸和溫暖的滯留，于雨中隱藏，于雨中傲立，于雨中狂放。一時的忘我，忘情于自己從何而來，要到何處去，只是一味地在自己的意念里，在天馬行空中找到自己，原諒自己，接納自己，相信自己，從而獲得一份自在、一份清靜、一份力量，可以從容地接受世間的風雨洗禮，經受人生路上曲曲折折的考驗。

而在暴雨天，心總是與雨共情同傷、異路同歸，過往總能很輕易地撕開一條口子鉆進來，讓所有的心路無處可逃，被往事和感傷攻城略地，被懷舊和彷徨兵臨城下，已去世多年的母親的笑臉，那些塵封的往事，那些舊日的時光，那些牽掛和思念……再次在我心中翻飛成雨。想雨念雨，夢圓人缺。想雨念雨，情深雨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