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春培
春日里的濃濃陽光,在我身上跳躍著。溫暖舒適中,我在讀梭羅的《瓦爾登湖》書中這樣描寫:春天的第一只麻雀!這一年又在從來沒有這樣年輕的希望之中開始了!……小溪向春天唱贊美詩和四部曲。沼澤上的鷹隼低低地飛翔在草地上,已經(jīng)在尋覓那初醒的脆弱的生物了。在所有的谷中,聽得到融雪的滴答之聲,而湖上的冰在迅速地融化。小草像春火在山腰燃燒起來了……
釋卷于案,想起我故鄉(xiāng)的春天,想起小草伴隨著我整個少年季的成長。
小時候,母親讓我跟著她到田里間苗,順便把長在禾苗附近的草也拔掉。我不明白,一樣地長在田壟上,一樣地生在天地間,一樣地用綠色裝點(diǎn)春天,為什么拔去的偏偏是草?
母親說:“草長大了會欺苗,莊稼不好,拿什么吃飯?”
我問母親:“苗也欺草了啊,把草都拔了,家里那些豬、鴨、鵝吃什么?”
母親笑了,說我不分輕重,說我死心眼,然后又說了句“長不好的莊稼,拔不光的草”。
當(dāng)時聽不懂母親的話,現(xiàn)在想來這里面藏著各自的宿命。人們對莊稼總是寄予著無盡的希望和期待,而草在人們的眼里,儼然是可有可無甚至是多余的存在。把草拔掉,是因它影響了創(chuàng)造更大價值植物的生存;讓草活著,是為了滿足家禽、家畜的口食和日常里雞肋般的需求。這些匍匐在大地上的草,無論是被人類唾手收割還是踐踏摧毀,都不曾動搖繁茂自己的初心。它們在繁復(fù)的生活里,在被需要或者被傷害的角色中輾轉(zhuǎn),恬靜淡然,兀自蓬勃。
草在我心里總是美的,倘讓我對它們的好說出個子午卯酉,一時間還真就無從言表。就像我對自己的母親,終究說不清愛她什么一樣。春來綠意遍野,秋至黃葉連天。草跟著節(jié)氣的腳步在歲月里聽之任之地榮枯,我追著草木的影子在時光里自然而然地成長著。
寧靜的夏日,極愿意在陽光的注目下,在細(xì)雨的牽引里,更近距離地靠近各種各樣的草??此鼈儾粏萄b,不施粉,素面朝天,與世無爭的樣子。它們不在意誰擠到誰的身體,不介懷誰擋住誰的陽光,不思忖誰遮掩誰的雨水,就那么大大咧咧地長成自己的姿態(tài),就那么小心翼翼地活出自己的光彩。在野外,和這些本真的草對視我是輕松的;與低鳴的昆蟲交流我是開心的;同樸素的野花相望我是恣意的。有風(fēng)從遠(yuǎn)方飄過來,那些草會不經(jīng)意地彎下身子,等風(fēng)兒拂過,它們晃蕩晃蕩身子,又重挺起,繼續(xù)保持先前的模樣。我似乎就是從那時起,學(xué)會了像草一樣:俯身之后及時站立。
草,遍布在世間的每一個角落。溝坎旁、溪流邊,柳陰下、石縫里,到處盤旋著它們的足跡,到處延展著它們的身影。節(jié)日里,與家人一起登臨泰山。小憩間舉目四望,就見堅硬的崖壁上橫生著一叢叢碧草,它們立在那里,恍若一面面旗幟,招展著柔韌與強(qiáng)勁。它從哪一天開始在此安營扎寨,我無從考證。但我知道,它們還是種子的時候被風(fēng)刮到哪里,哪里就是它們的家。它不懼雨雪,無畏風(fēng)霜,心底里只有一個信念,扎根!扎根!它既不拒絕蝸牛在它身上棲息,也不驅(qū)趕一條蛇對它的盤踞,更不在意一朵花對它的諂媚。它希求的不過是足下那一小撮泥土,能在它成長的風(fēng)塵中,施予它展示綠的地域,這是最澄澈的情懷,最純粹的夙愿。就像從農(nóng)村走進(jìn)城市的每一個人,無論眼中裝著多少繁華,心中盛著多少思緒,但依然保留著對鄉(xiāng)村眷戀的溫度,依然生動著對理想追求的腳步,依然堅守著血脈里的端莊質(zhì)樸。
我很普通,成不了什么大事,重復(fù)著父輩草芥般的命運(yùn)。迎著朝陽出門,踩著夕陽回家。冬日里的雪一場緊跟一場落下來,潔白的飛絮掩埋了草枯黃干癟的身體,它們像收斂美夢一樣收斂著自己的吶喊,所有期待都在草根里蟄伏,所有春光都將在冷卻后乍現(xiàn)。只要有一撮泥土,草就不會錯過發(fā)芽的機(jī)會。但凡有一線希望,人就不忘權(quán)衡利弊再付諸行動,有些時候,一個人真的活不過一株草。
人以不一樣的狀態(tài)在人世間摸爬滾打,草以不一樣的姿容在人世間繁衍生息,輾轉(zhuǎn)出不同的際遇。
狗尾草在風(fēng)中晃動金色的尾巴,蒲公英的種子飛舞在藍(lán)天下,蒼耳鋒利的小刺粘上從身邊路過的褲腳,菟絲子纏繞著攀爬在籬笆上。它們伸自己的葉,開自己的花,過自己的生活,走自己的天涯。清澈的雨水伴著溫暖的陽光,凜冽的風(fēng)霜隨著清冷的月亮,把它們中的一部分熬成了藥的樸素與沉香,厚重和滄桑。最后以不同的姿態(tài)躺在藥盒里,以一種存在代替另一種存在,以一種味道代替另一種味道,以一種茁壯代替另一種茁壯,走進(jìn)人的嘴里,流進(jìn)人的身體,用它們無私的死換取我們健康的生。
那些圍繞著村莊奔跑的草,也曾在舊去的時光里打成草鞋,結(jié)成草繩,它們帶著你走出村莊,也領(lǐng)著你回到村莊,讓你即便身處繁華的都市也能嗅到它們的氣息,找到家的方向。它們在你的視野里繁茂著也枯萎著,蓬勃著也頹廢著,鋪展著綠,也延伸著黃,可你有時卻模糊了它們的名字,就像你走過別人的身旁,或者別人從你生命走過,彼此模糊了一樣。
寒冷的冬天,人們像扛著明媚的春天一樣扛起一大捆草,把它塞進(jìn)漆黑的灶膛,像喚醒希望一樣,點(diǎn)燃田野上的一束草。那草就變成了紅色的火焰,在人們的期待里熊熊燃燒。一年又一年的秋黃春綠,執(zhí)拗的草籽一直醞釀在土地深處,始終繁茂在泥土之上,枯榮輪回,生生不息,回饋著大自然給予它們的恩澤。一如我們在生活的旅途中,人生的際遇里,也要適時為自己燃一把火,焚盡無望的糾纏和貪婪的欲望,焚盡浮躁的侵襲和功利的攪擾,讓紛飛的灰燼融入土壤,幻化成精神的一部分,將缺憾點(diǎn)綴成付出的精彩,讓生命成長為奉獻(xiàn)的美麗。
山水因草木的追逐而變寂寥為豐盈,人心因草木的點(diǎn)染而化蒼涼為溫情。當(dāng)心靈徜徉于草木之間,一抹綠意就氤氳了靈秀的心境。它用成長的姿態(tài)告訴我們:不要因一時的疲憊便低迷不前,不要因心事的追趕就忽略藍(lán)天,不要因際遇的黯淡就揮霍靜美,不要因生活的封鎖而拒絕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