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少華
小時候糧食匱乏,少肉少油,沒有什么可以吃的,別說零食了。印象中要進入冬天尤其是快過年的時候,才有米花吃,那種濃香彌散、酥而脆的味道就成了舌尖上的記憶。能吃上米花,對于許多家庭的孩子來說,都是一件奢侈事,因為在那個填飽肚子都困難的年代,很少有人將糧食打成米花的。
米花在湖南湘南一帶稱為打凍米,可能是這樣的美食,與天寒地凍時節才有,又白花花像極了雪花有關。制作米花的原料有許多種,常見的有玉米、糯米、大米,聽說還有小米、黃豆的,我沒見過。玉米米花也稱苞米花。糯米、大米米花外觀差不多,但大米打出來的米花與糯米打出來的相比,口感要差、顆粒要小、顏色也不及糯米的白。以糯米、大米為原料的米花在湖北叫做米泡,在湘中一帶稱為人參米,而在我的家鄉湘西就怎么被叫做炒米了,這使我百思不得其解。因為在我的家鄉還有一種用陰干的糯米在炒鍋里炒出來的叫炒米的食品,這就名副其實了。
小時候沒出過家門,總覺得米花連同爆米的機子只有我的家鄉才有,是僅屬于我家鄉的特產。后來外出求學、工作、旅游,才發現這種食品連同機子其它地方同樣存在。據說這種爆米機還漂洋過海到了美國,有白皮膚、藍眼睛的洋人在街道上招攬操持業務,但我到美國后,曾和陪同的朋友遍尋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沒見到。
米花是我童年歲月里唯一一件閃爍著工業文明的食品。一個類似葫蘆的黑漆漆的鐵罐子,連著一根搖柄和一塊壓力表,翹著兩個歪歪的耳朵,大大的葫蘆肚子架在剛好合適的一個小爐子上轉呀轉,讓我們這群孩子的心也跟著轉呀轉。小爐子在小風箱的鼓動下爐火通紅,鐵罐內部的米粒在熊熊爐火的炙烤下翻滾、膨脹和爆裂,當熱度與壓力達到極點時,隨著“砰”的一聲巨響,一片白煙冒過,一陣濃香來不及眨眼,潔白炸裂的米花兒就沖出鐵罐,沖進預先套好的袋子。袋子被瞬間沖進的氣流甩得筆直,但仍有一些不甘寂寞的米花飛出袋子外,有的像雪花一樣輕輕落下,有的又宛若一只只白色的蝴蝶,翩翩飛來,點亮了孩子們期待的雙眸和歡叫,成了大家快樂追逐的目標。
這些輕舞在打米花現場的雪花和蝴蝶是從爆米機、麻袋連接的空隙處和麻袋底部的一個小洞口向空中飛出來的,于是這兩處地方就成了孩子們眼饞、嘴饞的希望和一輪接一輪等待的快樂源泉。當年,我曾和小伙伴一起哄鬧著追逐那一張翅膀裹著濃香,另一張翅膀含著煦暖的紛飛的蝴蝶,也曾和小伙伴內心盼望著那小洞口越散越大,飛出來的蝴蝶越來越多。大人們常常會嗔怪老師傅麻袋不套緊爆米機、底部的洞口也不補上,老師傅的臉上及眉宇間染著一層或片片點點的煤黑,紅黑的臉上總是繚繞著煙霧。對于大家的埋怨,他從來都是憨厚微笑地回答說“好好”,但下次再來時,洞口依然存在。年少時沒想過這個問題,年長后想:留這小洞口一是為了讓瞬間的膨脹壓力快速釋放,二是讓孩子們感覺有希望一直在延伸,在期待中獲得滿足。
年幼的時候無事可做,我常常站在打爆米機的攤子前,不厭其煩地欣賞打米花的師傅一次次裝米、旋蓋、轉機子、拉風箱、放炮,一粒粒潔白如玉似仙女散花一樣的米花從空中冉冉飄落在地上,一陣陣騰起的白色煙霧令勞作的師傅若隱若現,仿佛走進了仙境,實在是感官和心理上的莫大享受。被時間揉皺的童年,因為爆米機的造訪,讓眼前生出了一片綠;青春煩惱的日子,因為“砰砰”的一聲聲巨響頻頻震翻一箱箱陳舊的心事,依然閃爍了自己的光芒。有時,我一站就站半天。感覺師傅多有范兒呀!
米花是童年一份甜蜜的記憶。淡淡清香讓人垂涎三尺,抓一把苞米花放進嘴里,輕輕合著牙齒,“咔嚓”一聲粉碎開來,而糯米、大米米花在嘴里僅打一個滾,還來不及細品就化了。糯米米花比大米米花還要好吃些,當然也要稀罕些,所以吃大米米花時,我們往往大把吃大口嚼,但吃糯米米花時,我們僅僅只是抓一小把含在嘴里不嚼也不咽,讓米花自然溶化,那香、那脆,宛如冬天里的一眼溫泉,靜靜地流淌在濃濃的日子里,暖暖地滋潤著我們的心田,讓人回味無窮。
米花作為家常預備,取其方便,食用簡單。吃的時候除了不剝皮、不脫殼、不吐仁、干吃外,還可以放入白糖或紅糖用開水沖泡,食用起來比下一碗面條還要簡單。那個時候家里來了客人,抓幾把米花泡上水,加一點兒白糖、紅糖或者蜂蜜,就是待客的好東西。看著堆尖一大碗,實則沒有多少。但客人吃在嘴里,甜在心里,覺得倍兒有面子。我父母屬雙職工,小時候家里條件比不少家庭要好,吃上米花的機會也要多,碰上父母上班沒人做飯,就泡一碗米花抵擋一頓飯。也有人在一大碗米花上放上豬油、鹽,用開水沖泡的,我嘗試過,口味不習慣。
當年在我的家鄉,米花一般是過年時才有的食物。一過農歷臘月初八,各家開始陸陸續續置辦年貨,家鄉的年味兒像糧食釀造出的美酒佳釀,一天比一天濃郁,吃的東西也開始多了起來。米花如同家鄉每年過年都有的豬頭肉、臘豬腳一樣,成了家家戶戶過年時的必備食物。家長怕我們沒到過年就把過年的零食吃完了,往往把其它東西收著藏著,唯獨把米花拿出來解嘴饞,可能是米花打出來膨脹一大袋占地礙事,又價格相對低廉的緣故。
大年初一起,人們相互串門拜年,招待大人可以敬上一支煙,招待孩子米花是必不可少的,脆嘣嘣的又香又甜。于是,整個春節都被米花的香氣氤氳。
我的家鄉出產紅薯糖、麥芽糖、米糖,顧名思義其原料就是紅薯、麥芽和大米,外觀黃澄澄、亮晶晶,吃到嘴里甜香四溢,只是有些粘牙。街頭小販零零碎碎賣糖是有專用工具的,一把小錘子、一把特制的小鏟子,在一陣持續的輕輕敲擊聲里,估計糖還沒敲開,買糖人胃里的饞蟲先勾出來了。這種糖熬制出來差不多有鍋蓋那么大小,但比鍋蓋要厚得多。平時我們想吃了就幾分錢、一毛錢買一小塊。這種糖往往也在我家鄉每家過年置辦年貨的清單之內,一般家里人多的買整塊,人少的買一半、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糖的外表裹著一層厚厚的白色粉末,是炒熟了壓碎了的大米米粉粉末,防止糖溶化。正是因為這種糖特別怕氣溫升高溶化,所以制糖人一般也只是在冬天熬制。誰家過年前置辦了這種糖,也多是丟在米花堆里。丟在米花堆里的好處,就是糖溶化一點兒就把米花粘進一層,往往要吃時拿出來,糖已看不出先前的黃底色了,能看見的就是糖的外表斑斑點點一層白色的米花,更增加了視覺的美感和口味的質感。
現在超市的這種包裝好了的爆米糖,是待糖漿溶化黏稠成焦糖色和米花攪拌翻炒凝固后,再切成一根一根長方形,也有搓成圓球的,色澤金亮,透著香甜,吃起來很方便。一看就是專業的作坊、工廠做的。那時,過年要吃糖了,家里基本上都沒有專業的開糖工具,直接拿著菜刀刀背砍,砍得米花和糖屑四處飛濺。
米花如一縷梅花的清香,縈繞在歲月的枝頭,散發著那些年月獨有的醇香。爆出來的米花一般是盛在裝食品的陶瓷壇子里或米缸里保管的,以后有了塑料袋也有用塑料袋裝的,但不管用什么東西裝,口子一定要扎緊密封,不能讓它漏了風過了氣,不然漏氣受潮疲沓了,吃到嘴里既不香也不脆了。我曾看見外婆在裝爆米花的陶瓷壇子或米缸蓋子之間還墊了幾層舊報紙、舊布和塑料紙以防漏氣。
我不知道用爆米機打出來的米叫炒米,是不是只有我家鄉才這么叫,如同我家鄉父老鄉親不分橘子、橙子、柚子,習慣一律稱之為柑子一樣。我始終認為我家鄉用那種陰米拌入河沙,放在大菜鍋里炒出來的那才叫真正的炒米。炒米方便,能應急、充饑,一些書上說,打仗時將士們都帶著干糧出征,干糧中就有炒米、炒面和大餅。
“口之于味,有同嗜焉”,一個人最難改變的生活習慣,怕就是對食物的偏好與挑剔了。湘西主要的兩個少數民族土家族、苗族在歷史上都經歷了遙遠的、多次的遷徙,在漫長的避難與遷徙的過程中,他們為了面臨水禍旱魃的肆虐與橫行,應對歷朝歷代官兵的圍剿與匪患的紛擾,將飲食定位在酸辣上,使貯存的食物得以不變質,成為大災大亂時的救命糧。
沒有考證米花和炒米的淵源,但我推測二者應該也與之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