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本刊全媒體記者 曾勛 見習記者 包敏
安寧河谷,瓜果飄香,彝海之畔,清風微拂。廣袤涼山,一片盎然生機,紅色遺址在境內星羅棋布,訴說著涼山近百年的苦難、堅守與蛻變。
不少人都知曉,涼山與紅軍的緣分,起源于工農紅軍的戰略性轉移,即1935年5月3日至30日,紅軍長征途經如今涼山州境內的會理、德昌、西昌、冕寧、會東、寧南、普格、喜德、越西、甘洛8縣2市。實際上,彼時的涼山雖然處于青藏高原邊緣的橫斷山脈北段向四川盆地之間的過渡地帶,有著交通天險的阻礙,但紅色思想早已在這片熱土落地生根。特別是在安寧河谷肥沃的壩子上,溝渠縱橫,陽光水源充足,夏季稻田一望無垠,冬季小麥、油菜吐綠。當地人民安居樂業,耕讀傳家的大族因而能立身,進步思想蔚然濫觴。

紅軍長征禮州會議陳列館大門。
自西漢司馬相如招撫邛(今西昌)、笮(今漢源)等地,西昌已是帝國版圖西南的重鎮。三國時候,諸葛亮南征孟獲,進兵入滇,從成都西行,經今天的雅安、滎經,至瀘定后南折過大渡河達到冕寧、西昌,這條線成為成都至西昌的重要古道載滿了歷史。
1929年的一天,一名青年才俊的堅毅身影出現在古道上,他不懼疲憊,日夜兼程從成都趕回西昌。他是西昌籍的地下黨員廖文彬,當時,中共四川臨時省委派他到西昌開展黨建工作。他先后利用西昌寧遠聯立中學、越西鄉村師范、保安小學和省立第二師范學校等任教身份,傳播革命思想,建立地下黨組織,發展中共黨員和共青團團員,并建立了西昌地區的第一個黨組織。
彼時,廖文彬等人以教師職業為掩護,聯合進步青年教師等組織“學生自治會”和“新文藝研究會”,組織省二師、西昌縣立中學等學校的學生學習救國救民的道理。
1930年暑假,廖文彬以“新文藝研究會”的名義帶著進步師生,在北城藥王廟的樓上秘密組織“邛瀘益智讀書會”,講授馬克思列寧主義,傳播革命思想。第二年,“九一八”事變的消息傳到西昌,廖文彬立即組織師生進行抗日救國宣傳。當年秋天,廖文彬先后發展周國晟、王輔、楊治國入黨,隨即建立了西昌的中國共產黨西昌特別支部,廖文彬任書記。
廖文彬有過留學新加坡的經歷,他對涼山地區的進步青年影響頗大。當時,生于冕寧的耕讀大戶人家的陳野蘋,便深受其影響,將馬列主義奉為了自己追求的人生信仰。1933年,陳野蘋正式加入中國共產黨,成為冕寧縣第一個地下黨員。
據陳野蘋后來回憶,1933年下學期剛開學不久后的一個禮拜天,天下著蒙蒙細雨。楊治國通知陳野蘋去開會。在那次會上,陳野蘋碰到了接替廖文彬工作的童光敏。“4個人開會,童光敏主持會議,我們商定假如有人來抓我們,就說他與周國晟是朋友,我與楊治國是朋友,他來找周玩,我與楊路過進來避雨,我們之間不相識。那時,剛入黨什么都不懂,聽了童的談話,感到很新鮮。當時童光敏任西昌特支書記,周國晟是特支委員。”
后來,他們在省二師校發展了眾多黨員,廖志高便是其中之一。他與陳野蘋是省二師的同班同學,比陳野蘋晚一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紅軍到達冕寧后,廖志高隨中央紅軍參加長征,陸續擔任紅軍總政治部地方工作部干事以及長征先遣團干事等職務,跟隨中央紅軍順利到達陜北,并見證了長征的勝利會師。再后來,他任西康省第一任政府主席,西康省與四川省合并后,先后被任命為四川省委第三書記、第一書記,對涼山的發展傾注了畢生精力。
然而,當時白色恐怖籠罩在莽莽涼山,到1935年初,先覺者們面臨著最艱難的考驗。西昌的地下黨組織遭到“防共委員會”的破壞,不少共產黨員被抓甚至被殺害。陳野蘋只能暫時跑回冕寧城南三分屯的家中躲藏。一天,冕寧共產黨員鄧明鴻跑到陳野蘋家,告訴他:“紅軍要來了……”
金沙江北岸會理縣境內的中武山麓,四周山勢巍峨險峻,滔滔江水驚濤拍岸,日夜東流。紅軍長征渡江指揮部遺址便坐落于此,對岸為云南昆明市祿勸彝族苗族自治縣皎西鄉皎平渡村,此處江面寬闊,水流平緩,自古以來便是川滇兩岸的重要渡口。
1935年5月,皎平渡旌旗獵獵、人喊馬嘶,37個船工分成兩班,人休船不停,晝夜不停地助紅軍渡江。今天回頭重溫這熱血的一幕,將其定義為中國軍事史上軍民共同創造的奇跡并不為過。
那是在遵義會議之后,中央紅軍在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的指揮下,四渡赤水,南渡烏江,挫敗了蔣介石的“圍堵”計劃。1935年4月,遵照中革軍委《關于迅速渡金沙江在川西建立蘇區根據地的指示》,中央軍委在云南尋甸縣發出關于中央紅軍從云南北渡金沙江入川,在川西建立蘇區根據地的指示。蔣介石急令各渡口毀船封渡,同時催令各路敵軍趕到金沙江邊,妄圖將紅軍“追至江邊解決”。
5月1日,中央縱隊干部團先遣連五連連長肖應棠深夜趕至皎平渡后,依靠船工張朝壽找到兩條船,渡江后消滅了北岸守敵。2日,紅軍先后又找到了4條木船和36名船工,即實施晝夜擺渡。
“金沙江流水響叮當,常勝的紅軍來渡江。不怕水深河流急,不怕山高路又長……”渡口的宣傳隊員用快板有節奏地朗誦編制出的順口溜,以振士氣。到9日,紅軍過江后,遂將渡船全部銷毀,對私人船只付給大洋作為賠償,同時叫船工們到深山隱藏,防止敵人追責迫害。
當年幫助紅軍擺渡船工來自云南的祿勸和四川的會理,張朝壽、張朝福、周啟龍、田興奉、向二糖匠、楊麻子老倌……37名船工有的留下了名字,有的僅留下外號,如今他們永遠被記錄在了會理縣紅軍長征紀念館。
會理人周啟龍便是幫助紅軍渡江的船工之一,他的兒子周庭榮回憶,當年父親第一次見到紅軍,看到他們拿著槍,心里還是害怕,不少人躲到了山洞里。紅軍對他們說,不要怕,我們是窮人的隊伍,現在找船渡江,以后我們還要回來給你們分土地。見紅軍“待人和氣,給錢公道”,周啟龍等人才放心。紅軍還把肉和飯留給船工吃,而戰士們都喝清湯。
如今,皎平渡北岸還留存不少山洞,當年這些山洞是馬幫休整歇腳的場所,紅軍來到會理后,便把山洞改成了臨時渡江指揮部,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中央領導都曾短暫地住在洞內。
金沙江水流湍急、險象環生,船工們冒著生命危險打破了“金沙自古不夜渡”的老規矩,連夜擺渡幫助紅軍安全渡江。皎平兩岸的山水,見證中國共產黨與涼山百姓生死相依、患難與共的故事。
渡過金沙江天險后,紅軍向會理進發,于5月12日在會理城東北郊的鐵廠村召開了入川后的第一次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史稱“會理會議”。會議鞏固了遵義會議成果,并進一步確立了毛澤東在紅軍中的領導地位。
紅軍巧渡金沙江后,揮師北進,攻德昌,繞過西昌城,先頭部隊于1935年5月18日深夜抵達禮州古鎮。
禮州位于西昌城北部20多公里處,古稱“蘇祁縣”,為南絲綢之路牦牛古道的驛站,也是西昌城的北門戶。《西昌縣志》記載,紅軍到禮州之后,“傾筐倒篋,發掘窖藏……所有布服等件,難于運動者,則用竹筐舁至文昌宮戲臺上,向空拋擲,任貧民爭取”。他們將沒收地主的糧食、布匹及財產抬到文昌宮戲臺上分發給窮人,還在文昌宮召開群眾大會,向當地群眾講解紅軍的宗旨和紀律,揭露國民黨的反動宣傳。
胡家是當時禮州鎮的名門望族,胡崇紳1923年出生于今禮州鎮益民南街25號的胡家老宅,他的祖父胡煥之是團練局長,掌握地方武裝,父親胡懷先曾在日本留學,母親饒應芳來自北洋軍閥議員家庭。
紅軍來禮州之前,胡懷先家人聽聞國民黨的反動宣傳,躲到了山上,僅留下了兩名老婦守家。幾名紅軍推開胡家的朱漆大門,見屋里有不少書畫和日文、英文的工程學和醫學書籍。一名紅軍拿起胡懷先在日本愛知醫科大學讀書時實習和生活的相冊,翻閱之后鄭重地將相冊交還給了看家的老婦。他們離開時,在胡家大門左上角用粉筆畫了一個符號,從此,紅軍在禮州再也沒有打攪過胡家。
幾個月后,胡懷先聽說了紅軍善待知識分子和民眾的實情,方才帶著家人回到祖宅,發現家里財物、糧食絲毫未動。
這件事給十多歲的胡崇紳極大震動。1935年末,胡崇紳的父親和叔叔被國民黨加諸“土豪劣紳、私買槍支、私通共黨”的罪名,逮捕至西昌殺害。胡崇紳被母親送到成都避難,后來他加入地下組織,肩負起拯救家國的重任。胡崇紳后來回憶說,“紅軍經過禮州時,就在我心里播下了革命的火種。在成都讀書時,我看了很多書,已經有了目標——找共產黨,投入到革命的洪流中去。”
如今的禮州,青瓦白墻的民居與青石梯交相輝映,山水的滋潤中,桃子、葡萄等瓜果十里飄香。經受過苦難的磨礪,禮州人明白今天的甜蜜幸福源自什么,當地鄉土深情,處處鐫刻著紅色風華。
紅軍駐扎過的街道、民房、寺廟和祠堂等革命遺址依舊完整地保留著,西禪寺周恩來住過的小屋,紅軍分發浮財的文昌宮,紅軍駐扎最集中的北街,如今仍保存著原貌。禮州鎮田壩村邊家大院,堂屋大門的門檐上還有兩個槍眼,為當年警衛員挖開的口子,目的是防止敵特分子的襲擊,以便可以在屋內向屋外放槍。毛澤東當年曾在大院一側的主屋居住和辦公。
今年90歲的邊仕光老人將當年爺爺邊玉昆與紅軍的故事,向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娓娓道來。紅軍離開后,有人建議邊玉昆將門檐上的兩個槍眼封堵上,邊玉昆相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說封堵上就沒有意義了,這是歷史的見證。

邊仕光老人向記者講述“一枚銀元”的故事。(曾勛/攝)
紅軍到禮州時,邊仕光只有兩歲,當時發生的事情,都是后來爺爺一字一句告訴他的。爺爺告訴他,紅軍待人和善,他們艱苦卻有信仰,穿的是破衣服和草鞋,還有的甚至打著光腳,不少紅軍沒有制服,穿著普通人的衣服,但他們都嚴守紀律,不拿群眾一分一毫。
邊仕光老人從貼身的包里取出一個盒子,從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被紅布包裹的銀元,銀元上面刻著“云南省造、光緒元寶、庫平三錢六分”的字樣。老人深情地說,這枚銀元是邊家的傳家寶……
原來,紅軍離開邊家大院前,邊玉昆知道毛澤東喜歡吃辣椒,特意為他準備幾串辣椒和一捆草煙。毛澤東推辭說,紅軍是有紀律的人民子弟兵,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邊玉昆執意堅持,毛澤東才收下了辣椒和草煙,并掏出那枚銀元來給邊玉昆。當時,一枚銀元可以買30斤大米,遠遠超過了幾串辣椒和一捆草煙的價值。邊玉昆堅持不收銀元。第二天早上,邊玉昆起床發現紅軍早已悄悄離開,院子前后被打理得干干凈凈,他在毛澤東用過的辦公桌的抽屜里,發現了那枚銀元靜靜躺著。
從此之后,邊玉昆將銀元放在貼身的口袋里,并叮囑后代說:“這是我們的傳家寶,要一代一代傳下去。”
紅軍在離開禮州前的5月21日,中革軍委接到前方劉伯承、聶榮臻發來的偵察報告,在禮州土官莊(今田壩村)的邊家祠堂作出“瀘沽分兵”的重要軍事決策,決定紅軍主力不走大路,改由冕寧經大橋、拖烏一帶彝族聚居區,在安順場搶渡大渡河。會后,軍委于當日18時發出萬萬火急的改道電令,之后才有了“彝海結盟”。
5月22日,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黨中央領導人到達冕寧。為貫徹“禮州會議”和中革軍委的作戰計劃,當天,中革軍委以紅軍總司令朱德名義發布《中國工農紅軍布告》,第一次在民族地區頒布和宣傳黨的民族政策主張——“一切彝漢平民,都是兄弟骨肉”“設立彝人政府,彝族管理彝族”。正是在這個布告中,中央紅軍提出“紅軍萬里長征,所向勢如破竹”,首次以“長征”一詞代替之前的“戰略大轉移”。
5月23日,紅軍在冕寧的文廟召開群眾大會。大會由陳野蘋主持,朱德在會上重申了紅軍的紀律,說紅軍是自己的軍隊,紅軍不拉夫,不擾民。我們窮苦人要解放,要出路,就要武裝起來,自己解放自己,自己靠自己武裝。
當時,毛澤東住在今冕寧縣東街的陳家大院。陳家曾出過清代武魁陳其綱和陳其紀兩兄弟。陳氏后人陳自強回憶,當時他的爺爺陳一只有9歲,還在私塾讀小學。一天,陳一看到紅軍貼在家門前照壁上“紅軍紀律嚴明”“打倒土豪劣紳”的宣傳標語,便照著學寫毛筆字。但當時他尚年幼,寫錯了幾個字,毛澤東微笑著拿過紙筆,一一給陳一指出錯誤,手把手教他寫字。毛澤東還送給陳一四本小畫冊和一個皮球,鼓勵他說:“要好好讀書、寫字。”陳一回憶說:“不兩天紅軍告辭起程,老太和祖母不忍他們離去,看見他們遠去的背影,眼睛都濕潤了,我也依依不舍流出了眼淚。”
冕寧,這塊攀西錦繡寶地,北望陽落雪山巍峨雄偉,西眺安寧河畔萬畝良田,南看衛星基地揚我國威,東觀彝家山寨美輪美奐。當年,紅軍通過冕寧時,面臨的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冕寧縣史志辦主任王大釗向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介紹說,當時,冕寧人民面臨著地方軍閥的剝削,彝族各家族之間也因國民黨的挑撥,時常發生沖突。最難的是語言溝通,大部分彝族人不懂漢語,加之國民黨對紅軍的妖魔化,彝族民眾對紅軍并不了解。紅軍進入彝海地區后,不時受到當地彝族人的襲擊和騷擾,但紅軍不發一槍一炮,不停地向彝族同胞做宣傳工作。

彝海結盟雕塑。
在彝海結盟紀念館,沙瑪依姑向記者講述起自己家族與紅軍的不解之緣。1985年,時年22歲的沙瑪依姑便在彝海結盟紀念館當管理員,每天天還未亮,他便起床圍著彝海檢查一圈,這是他幾十年來雷打不動的習慣。
“當時日子艱辛,住著破舊的石頭砌的房子,晚上點自己制作的煤油燈。心中有熱愛,所以也不覺得苦。那時還要擔心山火,自從我們到了這里,保護這里的一草一木后,再也沒有發生過山火。”沙瑪依姑說,自己把一生獻給了這個地方,把祖輩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讓民族團結的精神代代相傳。
沙瑪依姑的爺爺沙瑪爾格是當地彝族沽雞(果基)家支頭人小葉丹的管家,懂得漢語。當時,紅軍先遣隊的蕭華、馮文彬找到沙瑪爾各,希望他向小葉丹轉達紅軍的善意。沙瑪爾各通過觀察,看出紅軍是紀律嚴明的好部隊,便向小葉丹匯報情況。
后來,小葉丹在彝海邊與劉伯承結盟時,他按照以前見國民黨官員那樣要磕頭,劉伯承一把拉起他說,共產黨提倡民族平等,表示紅軍和彝族是同胞和朋友。
“彝海結盟”后,劉伯承將一面寫著“中國夷民紅軍沽雞支隊”的紅旗贈給小葉丹,任命小葉丹為支隊長。小葉丹后來不幸被地方勢力伏擊身亡,他的妻子倮伍伍加嫫深明大義,一直保護著劉伯承的贈旗。一次,一群兇惡的國民黨士兵沖進小葉丹家里搜查,倮伍伍加嫫將這面紅旗縫進自己百褶裙的夾層才保住。1950年,冕寧解放,倮伍伍加嫫取出貼身的彝家紅軍旗,獻給了駐冕寧的解放軍。
紅軍離開彝區北上時,越西、冕寧一帶不少彝族覺悟青年深信“只有紅軍的道路,才是解放自己的道路”,他們紛紛告別親人,踴躍參加紅軍。“數千年結的漢人與彝人的不解之冤,找到了正確解決的方法。”時任紅3軍團第11團政治委員的張愛萍寫下《“倮倮”投軍》說,“他們沒什么虛假的禮節,但他們互相親愛,與我們紅軍也是很親愛的。”
這批彝族紅軍黨員大多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中為國捐軀,到后來,中國人民解放軍62軍184師南下解放西昌,僅王海民、潘占云、王占清、李木林、王占友、王作義等6名越西籍彝族紅軍黨員隨隊返鄉,繼續為解放和建設涼山作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