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功 吳小雙 翟羽佳 張自愛 張 寧
(浙江師范大學心理系,金華 321004)
現今兒童誘拐案件屢屢發生,引起廣大父母的強烈擔憂和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一項針對近年媒體公開報道的拐賣兒童案例的分析報告指出,被拐兒童呈現“低齡化”的特征,6 歲以下兒童是被拐賣的重點目標(李春雷,任韌,張曉旭,2013)。然而國內還沒有研究系統地探明兒童抵制誘拐行為的發展趨勢及其影響因素。因此,本研究旨在模擬的誘拐場景中考察3~5 歲兒童抵制誘拐行為的發展趨勢以及心理理論的預測作用。
兒童抵制誘拐行為是指在面對陌生人誘拐時,兒童能夠根據各種線索認識到存在風險,并正確拒絕對方的行為。目前已有研究者利用模擬風險場景測試兒童的抵制誘拐行為。研究中,首先由熟悉者把兒童帶到室外并借口離開。之后,一位陌生人試圖與兒童搭訕,搭訕過程中利用多種引誘方式(如簡單引誘、權威引誘、誘惑物引誘、幫助引誘)來誘使兒童離開,并在此過程中記錄下兒童口頭和行為反應(Goldfarb,Brien,&Krackow,2008;Johnson et al.,2005)。結果發現超過半數的兒童無法抵制陌生人的誘拐,選擇跟隨陌生人離開。在此基礎上,研究者開發了行為技能訓練(behavioral skills training)對兒童進行防誘拐干預,訓練兒童在誘拐場景下做出正確的抵制誘拐行為(Johnson et al.,2006;Tarasenko,Miltenberger,Brower-Breitwieser,&Bosch,2010)。
以往研究在兩個方面還有待加強。
其一,需要對兒童抵制誘拐行為的發展趨勢進行更清晰的描述。現有研究往往選取單一年齡段的兒童作為被試,如Goldfarb 等人(2008)和Johnson 等人(2005)只針對4~5 歲學前兒童進行了誘拐測試,而White 等人(2018)檢測了小學一~二年級兒童在模擬誘拐場景中安全行為的習得與應用。另外,研究中采用的樣本量較少,例如Goldfarb 等人(2008)僅包括8 名被試,Johnson 等人(2005)的研究也只有13 名被試,而如此小的樣本量導致無法檢驗年齡間的差異,從而使得研究結果缺乏穩定性。
大量有關兒童選擇性信任發展的研究發現,至少從4 歲開始,兒童就開始能夠對信息提供者的可靠性和風險性做出獨立判斷(Koenig,Clément,& Harris,2004;Pasquini,Corriveau,Koenig,&Harris,2007)。早期的選擇性信任研究一般采用對偶選擇的方式,同時呈現兩名具有不同特征的信息提供者,要求兒童做出選擇。但是在實際生活中,兒童不總是碰到二擇一的情況,更多時候只有一個信息提供者。因此后來有研究者使用單一信息源范式進行測試(Brosseau-Liard,Penney,& Poulin-Dubois,2015;Vanderbilt,Liu,&Heyman,2011)。結果發現3~4 歲兒童出現了盲目信任,只有5 歲以上的兒童能真正理解信息提供者的特征信息,從而做出合理的信任判斷。Li 等人(2020)使用單一信息源范式進一步考察兒童在真實生活中的信任選擇,結果發現模擬誘拐場景中5 歲左右的幼兒可以依據陌生人的信息準確性進行信任判斷。此外,6 歲以前的低齡兒童成為被拐賣的高危人群。因此,本文選取3~5 歲學齡前兒童作為被試,考察其抵制誘拐行為的發展趨勢。
其二,以往研究都是從兒童安全行為的角度來考察抵制誘拐行為,期望設計出基于行為技能訓練的干預方案來提升兒童抵制誘拐的行為表現(見綜述,李慶功,翟羽佳,莊周赟,藍惠蓮,謝枝文,2020),卻忽視了對抵制誘拐行為背后兒童個體認知因素的探討。而了解其背后的認知機制能為我們的干預方案提供理論支持和新的思路。在誘拐場景中,兒童需要理解他人意圖,意識到跟陌生人離開存在風險,而這一過程可能與兒童的心理理論能力有關。研究發現,心理理論認知水平的提高促進了兒童對說謊概念的理解,能夠認識到說謊是一種通過與事實不符的陳述有意使聽者產 生 錯 誤 信 念 的 行 為(Ding,Wellman,Wang,Fu,&Lee,2015)。心理理論水平越高的兒童也可以根據信息提供者的過往行為推測對方的意圖,更善于利用社會線索做出正確的信任判斷(Brosseau-Liard et al.,2015;Vanderbilt et al.,2011)。因此,本文推測心理理論發展不完善可能是學前兒童無法抵制陌生人誘拐背后的認知因素。
綜上所述,本研究首先創設誘拐情景來考察3~5 歲兒童抵制誘拐行為的發展趨勢以及心理理論對抵制誘拐行為的預測作用。鑒于學前兒童的執行功能與心理理論 的 密 切 聯 系(Wellman,Lopez-Duran,LaBounty,& Hamilton,2008),本研究同時測量兒童的心理理論和執行功能中的抑制控制成分,以此來考察在剔除抑制控制的效應之后,心理理論對兒童抵制誘拐行為的預測作用。
選取臺州和宜春兩地共4 所幼兒園合計152 名學前兒童作為被試,其中有5 名兒童作為無效被試剔除:2 名兒童由于技術問題導致部分數據缺失,3 名兒童不愿意單獨留在室外,未能完成誘拐測試。剩余有效被試147 名(男生74 人),年齡范圍為3~5 歲(M=54.61 個月,SD=10.12 個月),其中3 歲組兒童45 名(男生21 人,M=43.49 個月,SD=3.25 個月),4 歲組兒童52名(男生25 人,M=52.40 個月,SD=3.25 個月),5 歲組兒童50 名(男生28 人,M=66.90 個月,SD=3.78 個月)。研究之前已獲得幼兒監護人的同意。
2.2.1 誘拐測試
誘拐測試包含了“準備”階段、“誘拐測試”階段、“結束”階段一共三個階段來進行實施。整個測試大約耗時5~6 分鐘。
準備階段:在正式開始實驗之前,女性主試一先與兒童充分熟悉,并從班級將被試帶到幼兒園的一個室外場地,之后借故離開將兒童單獨留下。
誘拐測試階段:主試一離開之后,與被試從未見過面的女性主試二進入室外場地。嘗試與兒童搭訕,在搭訕過程中依次呈現如下三段指導語引誘兒童離開:①“我覺得你很可愛,很喜歡你,我帶你一起去玩吧,待會帶你回來。”②“我有個禮物想要送給你,是很好玩很漂亮的禮物,你會喜歡的,一起去拿吧。待會帶你回來。”③“你看(主試二同時拿出平板展示各種禮物),我那里還有更多好看的禮物,一起去拿吧。待會帶你回來。”主試二說完第一段指導語后,若兒童同意離開,記為0 分,測試停止。若不同意離開或者不說話,主試二等待5秒后開始說下一段指導語。在第二段指導語離開的兒童記為1 分,第三段指導語離開的兒童記為2 分,始終不愿意離開的兒童則記為3 分。
結束階段:在測試中同意離開的兒童和主試二會在路上“偶遇”主試一。主試一將其帶回室內,告訴兒童以后不能隨意跟陌生人離開。如果兒童始終沒有跟主試二離開,兩分鐘后主試一回到室外場地,將其帶回室內,表揚其不離開的正確行為。
2.2.2 心理理論任務
學齡前兒童心理理論的測量常用方法是五任務量表(方富熹,Wellman,劉玉娟,劉國雄,亢蓉,2009;Wellman&Liu,2004),共包含5 個任務:不同愿望任務、不同信念任務、知與不知任務、錯誤信念任務和偽裝情緒任務。在實驗過程中,主試向幼兒介紹任務時還會呈現對應的玩具和物品(如平板、蠟筆盒等)。每個任務的控制問題和測驗問題兒童全都通過,可計1,否則計為0。加總五個任務后可得被試的心理理論的總分,得分范圍在0~5 分,任務測試耗時約為6~7 分鐘。
2.2.3 抑制控制任務
根據本研究的目的,選擇了適合3~5歲兒童的Flank Fish 任務來測量被試的抑制 控 制(丁 曉 攀,2012;R?thlisberger &Neuenschwander,2011)。它包括兩個子任務:藍魚任務和粉魚任務。測試時在電腦屏幕上會出現一排小魚,中間小魚與兩邊的小魚朝向可能一致或者不一致。藍魚任務要求兒童對中間小魚的朝向進行按鍵反應,粉魚任務則是要求對兩邊魚的朝向進行按鍵反應。以正確率作為測量指標,得分范圍在0~1 之間,任務測試約為8~10 分鐘。
由經過訓練的女性研究生將幼兒單獨帶至幼兒園室外進行誘拐測試。誘拐測試結束之后,將兒童單獨帶至一處安靜的房間進行心理理論和抑制控制的測試。最后主試送給兒童貼紙禮物,并帶兒童回到教室。
各變量平均數、標準差以及相關系數如表1 所示。以兒童的抵制誘拐行為為因變量,進行3(年齡:3 歲、4 歲、5 歲)×2(性別:男、女)的兩因素方差分析,結果顯示性別主效應不顯著,F(1,146)=1.21,p=0.273,ηp=0.01,BF=0.21。 年齡主效應顯著,F(2,145)= 18.15,p<0.001,ηp = 0.21,BF>1000。Bonferroni 事后檢驗表明,3 歲兒童相比于4 歲和5 歲兒童更容易被陌生人拐走(ps<0.001),但4 歲和5 歲兒童之間沒有顯著差異(p=0.633)。年齡和性別的交互作用不顯著F(2,145)=1.20,p=0.305,ηp=0.02,BF=0.27。

表1 各變量的描述性統計與相關分析結果(N=147)

圖1 各年齡組不同性別兒童抵制誘拐行為表現。誤差線代表標準誤。
首先,為了考察心理理論對兒童抵制誘拐行為的預測作用,以抵制誘拐行為作為結果變量,心理理論作為預測變量,進行分層回歸分析。其中,將性別、年齡、抑制控制得分作為控制變量放入第一層;將心理理論總分放入第二層(見表2 模型1)。結果表明在控制了性別、年齡和抑制控制之后,加入心理理論變量,抵制誘拐行為的方差變異解釋量增加了4%。心理理論可正向預測兒童的抵制誘拐行為(β=0.26,p=0.07)。心理理論水平更高的兒童更能抵制陌生人的誘拐。
其次,為進一步考察心理理論各子任務對抵制誘拐行為的預測關系,以性別、年齡、抑制控制、心理理論的五個子任務納入回歸方程(見表2 模型2),預測變量間的共線性診斷顯示不存在多重共線性,容忍度(tolerance)均大于0.5,方差膨脹因子(VIF)均小于2。結果表明,加入心理理論五任務變量,抵制誘拐行為的方差變異解釋量增加了7%。知與不知和偽裝情緒可以正向預測兒童的抵制誘拐行為(知與不知:β=0.21,p=0.019; 偽 裝 情 緒:β=0.19,p=0.023)。在知與不知和偽裝情緒任務中表現越好的兒童越傾向于拒絕跟陌生人離開。

表2 心理理論對兒童抵制誘拐行為的分層回歸分析
最后,采用Stepwise 多元逐步回歸法建構對抵制誘拐行為的最優預測方程。結果發現最優回歸方程中心理理論中只保留了“知與不知”和“偽裝情緒”兩個指標,且都顯著正向預測了兒童的抵制誘拐行為(知與不知:β=0.20,p=0.016;偽裝情緒:β=0.19,p=0.024)。
本研究發現3~5 歲兒童隨著年齡的增長,抵制誘拐行為表現越好:4 歲組和5歲組兒童相比于3 歲組兒童更不容易被陌生人拐走,但4 歲組和5 歲組之間沒有顯著差異。這些結果與先前大量選擇性信任的研究結果一致,相比3 歲,4 歲以上的兒童就開始能夠進行有選擇的信任,并根據多種線索做出正確的信任判斷(Koenig et al.,2004;Pasquini et al.,2007)。此外,在納入心理理論和抑制控制等變量之后,年齡間的差異就變小了,甚至在統計學意義上已不再顯著。因此可以推論心理理論和抑制控制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解釋抵制誘拐行為的年齡差異。隨著年齡增長,兒童心理理論和抑制控制得到了發展與完善(方富熹等,2009;張文靜,徐芬,2005)。較大的兒童在面對陌生人誘拐時,就能根據各種線索認識到風險存在,正確拒絕與對方離開。除了心理理論和抑制控制以外,也可能有其他因素導致了抵制誘拐行為在年齡間存在差異,如延遲滿足等。在誘拐場景中,兒童除了要認識到跟陌生人離開的風險,往往需要抵制陌生人給予的誘惑。有關延遲滿足研究發現,兒童延遲滿足能力大約從2歲開始出現,直到4~5 歲才會有顯著的提高(Ma,Chen,Xu,Lee,&Heyman,2018)。因此隨后的研究可以考察延遲滿足是否可以獨立地解釋年齡間的差異。
本研究同時發現在控制了年齡、性別和抑制控制后,心理理論對兒童抵制誘拐行為有正向預測作用,也就是說兒童心理理論發展水平越高,越傾向于拒絕跟陌生人離開。這也與先前的心理理論與兒童選擇性信任關系的研究結果一致。先前研究表明,幼兒能否根據線索做正確的信任判斷與其自身的心理理論發展水平存在關聯(Brosseau-Liard et al.,2015;Reet,Green,&Sobel,2015)。4 歲和5 歲兒童抵制誘拐行為正確率顯著高于3 歲兒童,可能是由于3 歲及以下兒童心理理論發育緩慢,并不能揣測模擬誘拐情境中他人的心理狀態,從而跟隨陌生人離開。而4 歲和5 歲的兒童心理理論發展水平較高,可以認識到模擬誘拐場景中的風險以及誘拐者的意圖從而做出正確的抵制誘拐行為。
本文還發現對知與不知、偽裝情緒的理解與抵制誘拐行為存在關聯,而對不同信念和錯誤信念的理解與抵制誘拐行為沒有顯著相關。因此本文推測,兒童在抵制誘拐過程中理解他人的行為依賴于知識狀態、意識到他人可以通過偽裝情緒來改變他人的信念,可以幫助其正確地拒絕陌生人的誘拐。出現這一結果可能是因為在抵制誘拐中,理解意圖的能力所起的作用要大于理解信念的能力。能理解到誘拐者的真實意圖可能與外在表述的不一致更能幫助兒童意識到跟隨其離開是危險的。而相比對信念(即對外部世界的表征)的理解,兒童對他人知識狀態的敏感性以及理解到真實情緒與外在表達可能不一致有助于兒童更好地理解他人的真實意圖(Bright-Paul,Jarrold,&Wright,2008)。當然本研究是首次報告上述結果,需要后續研究的重復驗證,也需要研究者進一步探究對于意圖和信念的理解在抵制誘拐中所起的不同作用。
本研究采用具有生態效度的模擬誘拐場景首次揭示了心理理論和兒童抵制誘拐行為之間的關系,探討了兒童抵制誘拐行為背后可能的認知因素。這些研究不僅可以為兒童抵制誘拐能力的發展趨勢做出可能的機制解釋,還可以為兒童抵制誘拐能力干預方式的研究提供思路。有研究者認為心理理論是一種狀態而非特質,可以通過訓練提高。實證研究也發現訓練可以通過促進兒童心理理論的發展從而提高兒童二級說謊能力(Sai,Ding,Gao,&Fu,2018)。以此為借鑒,可以嘗試提高3 歲兒童心理理論水平,特別是知與不知和偽裝情緒的認知能力,來提高兒童抵制誘拐的能力。
本研究仍然存在一些局限。首先在研究方法上,本研究僅采取了相關研究,從而無法證明因果關系,未來的研究可以采用追蹤設計和訓練干預的方法,進一步探究兒童抵制誘拐行為發展的連續性以及揭示心理理論與抵制誘拐行為的因果關系。
其次,雖然5 歲兒童的心理發展已經較為成熟,但只有66%的兒童不跟陌生人離開,遠遠低于理想水平。由此可見心理發展不是影響兒童抵制誘拐行為表現的唯一因素,而本研究探究的因素有限,未來可以探究更多的因素如氣質類型、陌生人焦慮、延遲滿足等。
最后,本研究采用幼兒園室外場景進行實驗進行實驗,雖然相對于室內場景而言具有更高的生態效度,但對于兒童來說幼兒園環境相對安全,可能導致他們對風險的意識降低,從而表現出了更多和陌生人離開的行為。因此,為了模擬更真實的誘拐案件,之后的研究應克服在幼兒園內研究的不足,爭取在公園或者商場等公共場合進行誘拐實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