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嫦(博士生導師),張莉莉,李慶德(博士)
1994年我國頒布《預算法》,這對于規范預算管理、加強財政宏觀調控發揮著重要作用。隨著我國經濟體制的逐步建立完善,舊《預算法》中的預算編制、執行和監督等規定存在的問題開始顯現,使得“財政管理體制等相關制度的規范性和健全性不足”問題成為全社會關注的熱點。其中,舊《預算法》將收支平衡作為預算審查的重點,使得在面臨稅收指標的考核硬性約束下,地方政府將視經濟形勢的差異對稅務征收部門采取不同的稅收行為,并進一步導致預算執行順周期效應,從而影響到經濟的正常運行。2014年8月31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關于修改《預算法》的決定,并于2015年1月1日開始實施。
2014年修訂的《預算法》為建立健全全面規范、公開透明的預算制度提供了新的法律依據和遵循。此后,該政策的實施效果引起學術界的廣泛關注。目前,學者們主要從規范研究視角闡述了《預算法》的頒布實施對我國財稅體制改革和預算體系完善的理論意義。部分學者采取實證研究致力于從財政透明度、地方政府預決算、地方政府債券市場化、財政政策逆周期等維度評價《預算法》的實施效果。從上述研究可以看出,《預算法》提出的跨年度預算平衡機制允許地方財政增列赤字,這一規定有助于規范各級政府的收支行為,也有助于強化地方政府“依法征稅”的意識和行為。但是,《預算法》實施是否會對各級稅務機關征稅產生影響并影響微觀企業的稅負問題,目前并沒有獲得較多的關注。
近年來,為激活經濟發展活力,降低市場主體稅負,我國頻頻頒布減稅降費政策,但宏觀上企業稅負仍然保持較快速度增長,稅負痛感仍然較重。關于經濟下行時期企業稅收負擔增強的問題研究,干勝道等從粘性角度出發,探討了企業稅負呈現雙維度變化的規律。王百強等首次提出了稅負粘性概念,他們認為稅負粘性是指企業稅負與營業收入的非對稱變動現象。稅負作為一項成本費用,不僅受到企業日常經營活動的影響,也會受到稅務部門的影響。那么,《預算法》的實施是否真的削弱了地方政府視經濟形勢差異進行征稅導致的預算執行“順周期”效應,并強化稅務部門依法征稅行為?本文從企業稅負粘性角度出發,基于2014年修訂的《預算法》,探究其實施對企業稅負粘性的影響及其作用機理,并考慮不同企業特征和政府行為取向下《預算法》實施對稅負粘性影響的差異性問題,進而為評估《預算法》實施效果提供一定的經驗證據支持,豐富了《預算法》和稅負粘性相關研究。
本文以2008~2017年A股上市公司作為研究樣本,通過對《預算法》實施與企業稅負粘性關系的研究,表明《預算法》實施顯著增強了企業的稅負粘性,在經過一系列穩健性測試之后該結論仍然成立。作用機制檢驗表明,避稅行為是《預算法》實施影響稅負粘性的作用渠道。基于不同企業特征和政府行為的異質性檢驗發現,在非國有企業、外部治理環境較差、地方政府財政壓力較小和稅收征管力度較弱的企業中,《預算法》實施對企業稅負粘性的正向影響更加顯著。
本文的主要貢獻在于:第一,現有關于《預算法》實施效果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地方財政透明度、地方債券市場化進程、地方政府預決算偏離度和債務使用績效以及財政政策等方面,尚未考慮到其對地方政府稅收征管行為和企業稅負的影響。本文考察了《預算法》實施對企業稅負粘性的影響,將《預算法》實施經濟后果研究由地方政府層面擴展至微觀企業層面,為評價《預算法》這一政策的實施效果提供經驗證據支持。第二,已有關于稅負粘性影響因素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宏觀政府和微觀企業兩個方面,分別從征稅努力、財政收入分權、稅收競爭、股權性質、政治關聯、避稅行為、股權激勵和管理者自利等因素進行了探討,而鮮有從宏觀經濟政策出發,關注《預算法》實施對企業稅負粘性的影響,本文從宏觀政策角度拓展了企業稅負粘性影響因素的研究范疇。第三,企業稅負粘性是對成本粘性研究的進一步延伸,探討《預算法》實施對企業稅負粘性的影響有助于厘清《預算法》與企業稅負粘性之間的關系,為企業調整稅負與營業收入的關系以及完善《預算法》相關制度提供一定的啟示與參考。
針對舊《預算法》中存在的問題,我國于2014年8月31日重新對《預算法》進行了修訂與完善。與舊《預算法》相比,2014年修訂的《預算法》主要發生了以下幾點變化:一是為避免順周期效應對經濟帶來的不利影響,《預算法》提出“跨年度預算平衡機制”,用經濟形勢較好時取得的超收收入彌補經濟下行時期的收入赤字;二是可以列示財政赤字,當預算年度執行出現短收、不能實現收支平衡時,報本級人大批準后增列赤字;三是強化了稅務征收部門要依法開展工作,明確指出上級政府應當加強預算執行,不得下達收入指標,不得多征、提前征收。
稅負粘性反映了稅負在營業收入上升和下降時變動的不對稱性,自王百強等首次提出納稅支出粘性概念以來,學者們分別從稅收制度觀和政府行為觀闡述稅負粘性動因。稅收制度觀認為,我國稅制結構存在剛性特征,包括采用稅款抵扣制度的流轉稅和固定性質稅費。由于營業收入下降時,流轉稅稅負轉嫁困難,固定成本性質稅費與生產規模相關,短期之內不能迅速反應降低產能,導致稅負與營業收入的下降變動不同步,呈粘性特征。政府行為觀則認為,我國稅收計劃的剛性和財政壓力導致地方政府在經濟下行時期加強稅收征管,進而產生稅負粘性。通過梳理稅負粘性動因,本文主要從政府行為觀入手以分析《預算法》實施對企業稅負粘性的影響。一方面,《預算法》提出了跨年度預算平衡機制,允許財政增列赤字以及規范各級政府收支行為,進一步強化“依法征稅”,減輕地方政府財政創收壓力,降低稅收征管強度,增加避稅行為,進而降低稅負粘性;另一方面,《預算法》實施提高了地方政府財政透明度,可以有效抑制稅收征管過程中的腐敗行為,使得地方政府稅收征管行為更加規范,進一步抑制企業避稅行為,增加稅負粘性。
1.《預算法》實施與企業稅負粘性:降低作用。
在《預算法》實施之前,我國稅收征管體制屬于按計劃征稅。每年年初,上級政府會制定稅收指標并層層下達,使得稅務部門面臨較大的財政創收壓力,這一壓力在企業營業收入下降時期更為明顯;同時,政府官員面臨考核制度,其為了實現順利晉升,即使在企業經營狀況不佳時,也會選擇通過增加稅收的方式以實現稅收目標,使企業稅負與營業收入無法保持同步下降,稅負粘性隨之上升。而《預算法》強化了“依法征稅”,并通過以下途徑降低稅收征管強度:
(1)《預算法》通過建立跨年度預算平衡機制,實現動態平衡。跨年度預算平衡機制最大的亮點在于通過設立預算穩定調節基金以維持經濟下行時期政府支出需要,減輕了稅務部門財政創收壓力與地方政府官員面臨的考核壓力,在企業經營狀況不佳時,稅務部門完成稅收任務的動機有所下降,相應地,會降低稅收征管強度。
(2)《預算法》第六十六條增加了允許增列財政赤字的規定,在此之前,財政出現赤字幾乎不被允許,在明確提出地方政府可以列示赤字后,地方政府對于財政赤字的消極態度發生了轉變,面臨的稅收壓力減小,為了實現稅收收入而征收“過頭稅”的動機減弱,縮小了稅收部門增加征稅努力的彈性操作空間,稅收征管強度降低。
(3)《預算法》第五十五條明確了各級政府應當依法組織預算收入,不得向稅務征收部門下達指標。這一規定強化了“依法征稅”特征,更改了以往“按計劃征稅”,從法律層面確立了對稅收指標的“禁令”,避免了地方政府隨意給稅務部門加任務的現象,應當嚴格按照實際情況進行征收,不征收“過頭稅”,減少稅務部門面臨的財政創收壓力,相應地降低了稅收征管強度。
稅收征管作為外部治理機制,可以發揮治理效應。稅收征管強度較大時,由于稅收管理更加規范嚴格,企業進行避稅的實施空間較小,因此稅收規避行為減少;反之,企業面臨的稅收征管環境較為寬松時,避稅產生的收益大于成本,因此企業有動機進行避稅。《預算法》實施降低了稅收征管強度,會導致避稅行為的增加,企業通過避稅減少稅負支出,從而緩解資金壓力,使稅負與業績下降更趨于一致。具體來說,當企業面臨的外部環境較好時,企業經營業績較佳,《預算法》的規定減小了地方政府財政創收壓力和稅收征管強度,擴大了企業的避稅空間,使得其實際稅負支出減少,縮小了稅負隨業績變化時的非對稱變動幅度,稅負粘性隨之下降;相反,若企業所處經濟環境處于下行時期,企業業績不佳就會采取更多的避稅行為,此時稅負支出更少,稅負支出隨業績下降,稅負粘性降低。
2.《預算法》實施與企業稅負粘性:加劇作用。
《預算法》實施能夠促進預算信息的公開和透明,提高財政信息透明度。財政信息透明度的提高有助于強化居民納稅意識,為居民行使納稅監督權提供便利,有效抑制稅收征管過程中的腐敗行為,使稅收征管行為更加規范。稅收征管規范化可以從如下角度抑制企業內部避稅行為:
(1)企業避稅行為取決于管理層對避稅收益與成本的權衡。稅收征管行為更加規范時,對企業稅務征收行為的查處會更加嚴格,從而提高了稅務機關發現企業課稅狀況異常的概率;同時,規范化稅收征管有助于發現企業避稅過程中存在的利益侵占和操縱等行為。此時,公司進行避稅面臨的罰金、行政處罰和聲譽損失等成本增加,管理層通過權衡避稅成本與收益,為避免自身利益受損,會減少避稅行為。
(2)規范化稅收征管行為能夠有效約束企業通過向官員行賄獲得稅收優惠進而減少稅負支出的行為,降低稅務征收部門為實現自身收益而進行操縱、給予企業稅收優惠的行為,限制稅務征收部門和納稅企業合謀進行尋租的空間,進而抑制企業避稅行為。
《預算法》實施之前,企業為緩解內部融資約束、減少納稅支出,有動機進行稅收籌劃和規避行為,此時企業避稅程度較高,以減少實際稅負支出,降低稅負粘性。尤其是業績下降時,企業面臨更大的經營壓力以及連續兩年凈利潤虧損被特別處理的風險,此時企業采取避稅方式減少支出的動機更加強烈。因此,與營業收入上升時相比,營業收入下降時,企業進行避稅的動機更加強烈。而《預算法》實施后抑制了企業稅收規避,增加了企業尤其是在經營狀況不佳時的實際稅負支出,導致企業稅負支出無法與營業收入保持同步下降,從而加大稅收粘性。具體來說,當外部環境較好時,《預算法》實施之后,企業由于減少避稅,進而加大稅負隨營業收入變化的非對稱變動幅度,稅負粘性隨之上升;相反,當經濟環境處于下行時期,企業業績較差,《預算法》實施之后,使政府的稅收征管行為更加規范,有效地約束企業避稅行為,使之前通過避稅效應減少的稅負支出無法下降,從而增加稅負粘性。
綜上所述,一方面,《預算法》通過提出跨年度預算平衡機制、允許增列財政赤字和規范預算收入征收部門收支行為,強化依法征稅,削弱地方政府面臨的財政創收壓力與完成稅收指標的動機,降低稅收征管強度,為企業稅收規避行為提供了空間,從而降低稅負粘性。另一方面,《預算法》實施提高了地方政府財政透明度,使稅收征管行為更加規范,抑制企業稅收規避行為,進而增加稅負粘性。基于此,本文認為《預算法》實施可能會降低抑或增加企業稅負粘性,因此提出競爭性假設:
H1a:《預算法》實施降低了企業稅負粘性。
H1b:《預算法》實施增加了企業稅負粘性。
內在邏輯框架如圖1所示。

圖1 《預算法》實施與稅負粘性的內在邏輯
由于2008年起企業所得稅稅率由33%變更為25%,因此本文選擇2008年作為研究樣本起點。由于本文在構建“類政策實驗”強度DID時采取地方政府財政透明度作為分組變量,受到財政透明度數據的限制,并為避免2018年二次修訂的《預算法》對政策凈效應的影響,樣本期間止于2017年,最終選擇2008~2017年A股上市公司作為研究樣本。然后進行如下處理:①剔除金融業公司;②剔除被特殊處理(ST、PT)的公司;③剔除資產負債率異常的樣本;④剔除主要變量存在缺失值的樣本;⑤剔除企業當期總稅負小于0的樣本。最后,進行上下1%水平的縮尾處理以避免極端值影響。最終,得到14855個觀測值。財政透明度數據來源于《中國財政透明度報告》,其他數據均來自國泰安(CSMAR)數據庫,使用的統計軟件為Stata 16。
1.被解釋變量:總稅負變化(LnTB)。我國稅收主要包括流轉稅和所得稅,由于本文考察的是總稅負,因此借鑒程宏偉和吳曉娟、杜劍等,用支付的各項稅費減去收到的稅費返還加上應交稅費期末余額再減去應交稅費期初余額計算得到的數值作為企業當期總稅負代理變量。總稅負變化計算如下:
LnTB=ln(tax/tax)
其中:tax和tax分別為企業i第t期和第t-1期的總稅負支出,tax/tax表示企業t-1期到t期的稅負變化率。
2.解釋變量。
(1)營業收入變化(LnREV)。在檢驗稅負變動是否存在粘性現象時,主要考察稅負變動與業績變動的非對稱現象,業績變動的表達方式較多,本文借鑒程宏偉和吳曉娟的研究,以營業收入變化作為企業業績變動的代理變量,用當期營業收入除以上一期營業收入得到營業收入變化,并取其對數。
(2)營業收入下降(D)。與上期相比,企業當期營業收入有所下降時,取值為1;反之,取值為0。
(3)《預算法》實施(Treat和Post)。《預算法》政策的實施是面向全國的,但對于不同地區,《預算法》具體實施效果有所不同。如果該地區財政信息本就比較透明,《預算法》實施對該地區政府的稅收征管行為影響相對較小,對企業稅負粘性影響效果甚微;財政透明度較低時,則正好相反。因此,借鑒李建軍和劉媛的研究,本文設置虛擬變量Treat和Post,構造“類政策實驗”強度DID,將《預算法》實施前樣本地區財政透明度作為政策沖擊“處理強度”的指標。2009~2012年的《中國財政透明度報告》評估的是2006~2009年省級財政透明度數據,2013~2019年的《中國財政透明度報告》則評估的是2011~2017年的省級財政透明度數據,因此本文利用2009年和2011年省級財政透明度的平均值作為2010年數據的近似替代值。借鑒溫來成和馬昀的研究,以《預算法》實施前一年各省財政透明度中位數作為分組標準,企業所在地區地方政府財政透明度小于中位數時,作為處理組,Treat取值為1;反之,作為控制組。Post為時間虛擬變量,《預算法》實施當年及之后的年份取值為1。
3.其他控制變量。借鑒程宏偉和吳曉娟、杜劍等的研究,本文選取公司基本面因素以及GDP增長率(Gdpg)和無形資產密集度(Intanint)等作為控制變量,并控制了行業和年份。所有變量及其定義如表1所示。

表1 變量定義
本文借鑒王百強等、程宏偉和吳曉娟和李建軍和劉媛等的研究,構建“類政策實驗”強度DID模型檢驗《預算法》這一外生政策實施對企業稅負粘性的影響。設定雙重差分模型如下:

在式(1)中,β反映企業稅負相對業績增加的變化幅度,當企業業績上升時,D取值為0,營業收入上升1%,則稅負上升β%;β反映企業稅負相對業績下降的變化幅度,如果營業收入下降,D則為1,營業收入下降1%,稅負下降幅度為β%+β%。如果β小于0,那么β%>β%+β%,即營業收入等額下降時的稅負減少幅度小于營業收入上升帶來的稅負增加幅度,從而說明企業稅負變動存在粘性特征。本文主要觀察四項交乘變量(D×Ln-REV×Treat×Post)的系數β,若β小于0,說明在營業收入下降時,《預算法》實施帶來的稅負減少額β%+β%+β%小于《預算法》實施之前稅負減少額β%+β%,表明《預算法》實施提高了企業稅負粘性;若β大于0,表明《預算法》實施降低了稅負粘性。
各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如表2所示。結果顯示:REV的均值為1.220,標準差為0.585,說明上市公司營業收入呈上升狀態,平均上升幅度為22%。TB的均值為1.475,標準差為1.721,說明企業稅負整體呈上升趨勢,并且稅負上升幅度大于營業收入上升幅度。其他控制變量的描述性統計與以往文獻類似,表明樣本選擇較為合理。

表2 描述性統計
首先,檢驗了企業是否存在稅負粘性,結果列示在表3列(1)(3)(5),依次是沒有加入控制變量、沒有控制行業與年份、加入控制變量且控制行業與年份的回歸結果。可以看出,企業營業收入變化LnREV和D×LnREV與企業稅負變化LnTB的回歸系數分別為1.006和-0.188且顯著。說明企業營業收入上升1%,稅負增加幅度為1.006%;營業收入下降1%,減少的稅負為0.188%,即企業營業收入上升時稅負增加額大于營業收入等額下降時稅負減少額,即我國上市公司稅負存在粘性特征。

表3 企業稅負粘性存在性和《預算法》實施對企業稅負粘性回歸結果
其次,對式(1)進行回歸以檢驗《預算法》實施對稅負粘性的影響,結果如表3列(2)(4)(6)所示。加入了《預算法》實施及其與稅負粘性的交乘項,發現D×LnREV×Treat×Post的回歸系數均在5%的水平上顯著為負。列(6)中加入控制變量且控制了行業與年份,發現D×LnREV×Treat×Post的回歸系數為-0.339,與LnTB在5%的水平上顯著負相關,說明《預算法》實施加劇了企業稅負與營業收入的非對稱變動幅度,即《預算法》實施顯著增加了企業稅負粘性,驗證了假設H1b。
穩健性檢驗結果見表4。

表4 穩健性檢驗
1.安慰劑檢驗。本文參考已有研究,通過構造《預算法》實施的偽時間點,代替處理效應發生年份,檢驗《預算法》實施對稅負粘性的影響。如果企業稅負粘性沒有發生變化,說明本文的主要結果是穩健的。本文將《預算法》實施時間提前至2009年重新進行回歸,以考察隨機效果。列(1)結果表明,變量D×LnREV×Treat×Post1的回歸系數不顯著,且與主回歸系數相比有大幅下降,說明稅負粘性的增加是由實施《預算法》導致的,而非其他因素。
2.剔除虧損企業樣本。若企業發生虧損,則不需要繳納所得稅。因此,本文剔除1252個虧損類企業樣本,重新進行回歸,列(2)報告了剔除虧損企業后《預算法》實施對稅負粘性的影響,研究結論仍然成立。
3.限定為制造業企業。由于制造業企業占上市公司比重較大,涉及的稅種比較全面,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因此本文將樣本控制在制造業企業,重新進行回歸,結果見列(3),結果仍然穩健。
4.更換樣本期間。考慮到2008年發生了全球金融危機,上市公司財務指標波動較大,因此,本文借鑒程宏偉和楊義東的做法,將樣本期間縮小至2010~2017年,重新檢驗《預算法》對企業稅負粘性的影響,結果見列(4),研究結論仍成立。
5.更換變量度量方法。在基本回歸中,本文以營業收入波動情況來反映企業營業收入是否下降,為了增強基準回歸結果的穩健性,借鑒王百強等和孔墨奇等的研究,用稅前利潤即利潤總額與資產減值損失之和度量企業營業收入變化以及營業收入下降,結果見列(5)。可以發現,《預算法》實施D1×LnEBT×Treat×Post與LnTB仍呈顯著負相關,說明上述研究結論穩健。
6.不同分組方式。為了避免基準回歸結果是由相對處理組造成的,本文參考李建軍和劉媛的做法,采取不同的分組方式,重新劃分處理組和控制組。將財政透明度小于《預算法》實施前一年各個省份財政透明度75%分位數的地區作為處理組,取值為1,其余地區作為控制組,取值為0。在新劃分方式下,對式(1)重新進行回歸,結果見列(6)。四項交乘項的回歸系數顯著為負,與主回歸結果一致,研究結論仍然穩健。
7.排除其他可能性解釋。考慮到在2015年的時候除了實施《預算法》,還出臺了一系列減稅降費政策,也可能會對稅負粘性產生影響,因此本文刪除了2015年和2016年的樣本觀測值,結果見列(7),研究結論仍然成立。
本文繼續考慮《預算法》實施影響企業稅負粘性的作用渠道。《預算法》實施前,在我國稅收征管體制不健全的情況下,企業避稅較為普遍,主要通過避稅減少稅負支出,弱化稅負粘性。而2014年修訂的《預算法》使得財政信息更加透明,有助于規范稅收征管行為。規范化的稅收征管行為增加了企業避稅面臨的成本與損失,同時也約束了納稅企業與稅務部門之間的尋租行為,進而抑制避稅行為。當企業營業收入上升時,企業避稅行為的減少使得稅負支出增加;當企業收入下降時,企業避稅行為更為強烈,《預算法》通過抑制避稅導致企業不能順利地通過避稅緩解稅負支出壓力,與實施之前相比,稅負支出有所增加,強化了營業收入上升與下降時稅負的非對稱變動幅度,增加了稅負粘性。
為了檢驗這一渠道,本文將會計—稅收差異(BTD)作為企業避稅程度的代理變量,通過設置虛擬變量的方式,根據中位數將樣本分為避稅程度較高和避稅程度較低兩組進行分組檢驗。如果四項交乘項的回歸系數在兩組樣本中存在顯著差異,說明《預算法》實施通過影響企業避稅行為進而影響稅負粘性。再次對式(1)進行回歸,回歸結果如表5所示。《預算法》實施對于企業稅負粘性的回歸系數分別在1%和5%的水平上顯著,進一步進行組間差異系數檢驗,發現《預算法》實施對于企業稅負粘性的影響在企業避稅程度較高樣本組中更為顯著,即《預算法》的實施通過規范稅收征管行為,減少避稅行為,進而造成稅負粘性的增加。該結果驗證了避稅行為是《預算法》實施影響稅負粘性的重要作用渠道。

表5 《預算法》影響稅負粘性的機制檢驗
《預算法》實施通過提高政府財政信息透明度,使得稅收更加規范,能有效抑制企業避稅行為,進而加劇稅負粘性。為進一步了解《預算法》實施具體效果,同時考慮到企業避稅行為受到不同企業特征和政府行為的影響,本文從產權性質、外部治理環境、地方政府財政壓力以及稅收征管力度方面進行分析,以深入探討在不同環境下,《預算法》實施對稅負粘性的異質性影響。
1.產權性質。由于我國上市公司存在產權異質性特征,國有企業和非國有企業的經營目標和治理情況不同,使其面臨的稅收籌劃和稅收征管存在差異,因此,對于產權性質不同的企業來說,《預算法》實施與稅負粘性的關系可能存在差別。一方面,從稅收籌劃來看,國有企業主要是由政府管理,且存在復雜的委托代理問題,其更傾向于追求與政績關聯更大的收入目標;另一方面,從稅收征管來看,由于國有企業與地方政府存在聯系,國有企業面臨的稅收征管環境更加寬松。綜上所述,國有企業通過避稅減少稅收增加利潤的動機較弱,同時以往的許多研究也認為非國有企業避稅行為更為普遍。因此,相對于國有企業,非國有企業進行避稅行為的傾向和機會更大,本文預測《預算法》實施對稅負粘性的正向作用在非國有企業中更為顯著。
本文對式(1)進行分組回歸,從表6列(1)和列(2)可以看出,在非國有企業樣本中,《預算法》實施對稅負粘性的正向影響更加顯著,與預期相符。

表6 基于產權性質和外部治理環境的異質性檢驗
2.外部治理環境。企業所在地區外部治理環境也會影響到避稅行為。與外部治理環境較完善的地區相比,外部治理環境薄弱地區的法律制度更加薄弱,腐敗程度也更高,地方官員稅收征管空間較大,給稅務機關帶來較大的自由裁量權,為企業通過尋租方式與地方政府聯合避稅提供了條件,企業避稅程度較高。相反,在外部治理環境較完善的地區,金融發展水平較高,法律制度相對健全,政府對企業干預減少;同時,稅務征收等一系列業務處理均通過金融機構進行交易,交易信息公開透明,為企業進行避稅增加了難度,縮減了企業避稅的實施空間。因此,本文預測在外部治理環境較差時,地方政府腐敗程度更高,企業會進行更多避稅行為,《預算法》實施與稅負粘性的正相關關系更為顯著。
本文借鑒干勝道等的研究,以市場化程度衡量外部治理環境,將年度樣本中位數作為分組標準,分為外部治理環境較好樣本組與較差樣本組,對式(1)重新進行回歸,回歸結果如表6列(3)和列(4)所示。在列(3)中,外部治理環境較完善時,《預算法》實施與企業稅負粘性的回歸系數為-0.305,但不顯著;在列(4)中,回歸系數在10%的水平上顯著負相關,說明《預算法》實施對于企業稅負粘性的正向影響在外部治理環境較差時更顯著。
3.地方政府財政壓力。已有文獻指出,當地方政府面臨較大的財政壓力時,企業為維護政企關系、在稀缺資源獲取中擁有競爭優勢,企業會主動迎合地方政府財政需求,減少稅收規避。但李維安和徐業坤的研究指出,由于地區間的稅收競爭,政府可能會進行“敲竹杠”行為,將財政壓力轉嫁給與政府具有良好關系的企業。此時,企業處于弱勢地位,有足夠動機去實施避稅。因此,地方政府財政壓力如何影響企業避稅行為從而影響《預算法》實施與稅負粘性的關系有待進一步檢驗。
借鑒王術華的研究,本文采用財政支出與財政收入的差額除以GDP度量地方政府財政壓力。根據年度中位數,將樣本分為兩組進行回歸。回歸結果列示在表7列(1)和列(2),可以發現在地方政府財政壓力較小的樣本中,D×LnREV×Treat×Post的回歸系數顯著為負,說明地方政府面臨財政壓力較小時,稅務部門的稅收征管強度降低,公司則會進行更多的避稅行為,《預算法》實施通過規范稅收征管行為,減少避稅,增加稅負粘性更為顯著。

表7 基于地方政府財政壓力與稅收征管力度的異質性檢驗
4.稅收征管力度。由于我國實行稅收計劃征管體制,并且稅務機關具有自由裁量權,稅務機關為了完成稅收指標,會加強稅收征管強度,通過稅務稽查、納稅檢查等方式提高稅收努力,防止稅源流失。較強的稅收征管力度意味著更加規范的稅收管理和嚴格的稅收檢查,減少稅務征收過程中的征管漏洞,企業實施避稅的難度提高;同時,稅務機關對避稅行為的容忍度較低,如果避稅行為被發現,帶來的聲譽損失以及處罰成本都會增加,使企業在權衡收益與成本權衡之后,減少避稅活動。相反,稅收征管力度較弱時,企業避稅行為被查處的可能性較小,此時通過避稅獲得的收益大于成本,企業則會選擇避稅以減少納稅支出。因此,本文認為《預算法》實施對稅負粘性的正向影響在稅收征管力度較弱的樣本組中更加顯著。
借鑒Lotz和Morss和陳德球等的研究,本文采用稅收努力指標度量地區稅收征管力度,實際稅收負擔除以預期稅收負擔計算得到稅收征管力度。根據年度中位數將全樣本分為稅收征管力度較強與較弱兩組進行回歸,回歸結果如表7列(3)和列(4)所示。可以發現,在列(3)中,D×LnREV×Treat×Post的回歸系數為-0.168,但并不顯著;而在列(4)稅收征管力度較弱樣本中,D×LnREV×Treat×Post與LnTB在1%的水平上顯著負相關。說明在稅收征管力度較弱的企業中,《預算法》實施對稅負粘性的正向增加作用更加顯著。
在舊《預算法》以收支平衡作為預算審查重點下,出現了經濟順周期問題。因此,2014年《預算法》的頒布為建立健全全面公開、規范透明的預算制度提供了法律依據,其政策效果不容忽視。本文從稅負粘性角度出發,研究《預算法》實施是否會影響各級稅務機關征稅行為進而影響微觀企業稅負。實證研究發現:《預算法》實施顯著增強了企業的稅負粘性。這一關系在非國有企業、外部治理環境較差、地方政府財政壓力較小和稅收征管力度較弱企業中更加明顯。機制檢驗表明,《預算法》實施影響稅負粘性的作用機理主要在于減少企業內部避稅行為,說明《預算法》主要通過影響政府行為使稅收征管行為更加規范,進而抑制企業避稅行為,增加稅負粘性。研究結論不僅明晰了《預算法》實施影響企業稅負粘性的作用機理,也豐富了相關領域研究。
本文可能的啟示在于:一是現階段,我國經濟下行壓力較大,一方面,為避免經濟大幅度波動,應當保持宏觀環境相對平穩,繼續完善《預算法》等相關法規,將跨年度預算平衡機制落實到位,做好宏觀政策調控與銜接。另一方面,需要更高質量地落實《預算法》中的允許增列赤字和不得向下級稅收部門下達任務指標等規定,改變“唯任務論”對稅務機關的考核標準,真正做到“依法征稅”。二是繼續做好財政信息公開工作,細化稅收收入支出內容,使地方政府財政信息更加透明、公開,減少政府與企業之間由于信息不透明導致在征納過程中產生的摩擦,同時也要建立健全社會公眾參與機制,便于納稅人行使監督權,減少稅收征管過程中的腐敗行為,避免稅務機關和企業通過合謀進行尋租,使稅收征管更加規范。三是在減少征收“過頭稅”、降低企業稅收負擔的同時,應當合理正確地看待稅負粘性,堅持公平原則,減少企業納稅支出過程中的不合理行為以及政府對企業實施的不合理干預。四是由于研究發現,《預算法》實施與稅負粘性的關系受到產權性質的影響,與國有企業需要承擔社會性負擔相比,非國有企業有更強的避稅動機,《預算法》實施對非國有企業稅負粘性影響更顯著。對此,國有企業應剝離不必要的社會職能;非國有企業則應提高經理人的職業管理能力,減少機會主義行為,可以通過設置稅收激勵等方式,提高非國有企業納稅人的納稅意識,使稅收征管更加規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