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江
牧童遙指處,池州杏花村。從小學語文課本中第一次讀到《清明》這首詩開始,杏花村,一直都在那邈遠而神秘的地方誘惑著我。
一千多年前的晚唐,一個名叫杜牧的風流才子,輾轉來到池州刺史任上。正值清明時節(jié),江南之地,雜花生樹,草長鶯飛,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光景。理政余暇,這位刺史大人獨自冒著霏霏細雨,信步走出衙齋,走向池州城西的一片幽靜曠野,沽酒尋芳而來。
青青的柳色,粉紅的杏花,醉人的春雨,招搖的酒簾,牛背上的牧童……眼前的景象,恰似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畫,鑲嵌在江南早春古雅的畫框里。這一切,已經讓詩人未飲先醉,詠出一首《清明》,也唱出了一個聞名千古、飲譽天下的杏花村。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每當清明來臨,翠柳含煙,紅杏帶雨,人們自然就會記起這首膾炙人口的古詩,勾起內心綿綿的鄉(xiāng)情。短短一首七言絕句,江南春日秀美的田園風光、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牧童天真可愛的形象以及詩人明媚歡愉的心情躍然紙上,給人以美的享受,讓人心生無限浮想。
循著《清明》這首古詩的余韻,一千多年來,數(shù)不清的名人詩家不遠千里慕名紛至,賞花沽酒,流連吟唱。除了感受杜樊川筆下“杏花春雨江南”的意境,也留下無數(shù)吟詠杏花村的詩篇。清康熙年間出版的一部《杏花村志》,收集了包括杜荀鶴、朱熹、陸游、黃庭堅等唐宋以來歷代詩人題詠杏花村的詩詞歌賦一千余首。花美,酒美,詩更美。杏花村,“天下第一詩村”的美譽,也不脛而走。
池州杏花村,跟著杜牧和他的一首詩而名揚天下。古人仿唐詩的意境,曾相繼于此筑事、建坊、葺祠。至清代,已形成聞名遐邇的平天春漲、西湘煙雨、三臺夕照、桑柘丹楓、鐵佛禪林、黃公酒壚等“杏花村十二景”。
清代文學家、池州人郎遂愛鄉(xiāng)心切,自號“杏村”,二十歲時開始潛心纂修《杏花村志》,耗時十一載。皇皇一十二卷傳世,是我國古代志苑中一朵艷麗的奇葩。該書對杏花村的山川形勢、名勝古跡、風俗民情均有翔實記述,對“杏花村十二美景”亦有生動的描繪。從中,可領略杏花村山水之秀、村落之古、人文之萃。
當我來到有著“千載詩人地”之譽的池州,自然不愿錯過游覽杜牧筆下的千古名村杏花村。從入住的酒店出發(fā),司機師傅習慣性地啟動了現(xiàn)代化的車載導航儀,既無須下車問路,也用不著“牧童遙指”,而是通過語音導航提示,朝著既定的目的地一路飛奔。
雖然不是在“十里煙村一色紅”的清明時節(jié),也沒有“村酒村花兩共幽”的絕美春光,但僅憑“杏花村”這個充滿詩意和魅力的村名,僅憑滿樹杏花千年不絕的一縷余香,我以為,此番暢游的興致,不會有絲毫削減。
走進杏花村,但見湖光山色,水環(huán)村繞,杏林在野,酒旗若現(xiàn),處處流溢出村的風情、花的芬芳和詩的意境。沿醉仙湖四周,一路參觀游覽杏花亭、杏花島、懷杜軒、青蓮館等景點,可謂一步一景,引人入勝。
漫步杏花村,我總是走不出夢的纏綿,走不出詩的意韻,也走不出杏花的氣息。我游移的目光,一直在急切地找尋——那個行走在微雨中青衫半濕的風流詩人在哪?那個騎在牯牛背上天真爛漫的牧童在哪?那處讓杜詩人一意尋訪、釀制出醇香勾魂的“黃公酒”的酒家在哪?那口傳說中“香泉似酒,汲之不竭”的黃公古井又在哪?
村中風物依舊,詩意猶存。而詩人的身影,已經隨歲月遠去了。
中國有四大名亭,滁州醉翁亭、蘇州滄浪亭、北京陶然亭和長沙愛晚亭。而醉翁亭,又被推為華夏名亭之首。
“滁之山水得歐公之文而愈光。”這是當年歐陽修的學生曾鞏追隨先生來滁時說的話。意思是,滁州這座普通的江淮小城,正是因為歐公的到來和歐公的詩文而名聲大振,讓天下文士紛紛慕名而至。“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的佳句,更是膾炙人口,千古傳誦。
少時,讀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就被歐公之文所描繪的山水風光、人文勝跡深深吸引,從此就記住了瑯琊山中那座美麗的亭子。而今,帶著對歐公文章的深刻記憶,我與友人結伴而來,走進“望之蔚然而深秀”的瑯琊山,探勝覓古,感受先賢的風流遺韻。
北宋著名的文壇領袖、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因支持改革、剛直敢言而遭排擠誣陷,初貶夷陵,再貶滁州。來到滁州的歐陽修發(fā)現(xiàn),此地風光秀美,民風淳厚,是個休養(yǎng)生息的好地方,一番牢騷之后,也便看淡個人不公的遭際,逍遙山水,并怡然自樂。
歷史上,有太多政治上失意的官員,或頹靡不振,自怨自艾,或干脆息隱林泉,無所作為。在被貶滁州做太守的三年里,歐陽修將個人的進退得失放置一邊,施政寬仁,簡約輕松,與民休息,亦與民同樂。身處逆境而不失人生信仰,實在難能可貴。三年治滁,有聲有色,成績斐然,讓滁州這方地域呈現(xiàn)出一派其樂融融的太平盛景。
歐陽修初謫滁州時自號“醉翁”。那年,他才三十九歲,正值壯年。“我時四十猶強力,自號醉翁聊戲客。”可別以為他真的只顧整天借酒澆愁,“醉翁”不過是一句戲言罷了。“眾人皆醉我獨醒”,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比他更清醒呢!
那時,滁州城西南郊的瑯琊山還比較偏僻荒涼,像一塊未琢之玉。歐陽修的好友、瑯琊寺住持智仙和尚,在山麓建了一座供人歇足的涼亭。歐陽修應智仙之邀,為亭命名并作記,于是成就了中國文學史上璀璨不朽的散文名篇《醉翁亭記》。
在歐陽修的親自主持下,和醉翁亭遙相呼應的豐樂亭、醒心亭亦相繼竣工,為瑯琊山增添了幾處新的景觀。從此,歐陽修與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經常來亭中彈琴對弈,詩酒游樂,有時也在此辦理公務。后人有詩贊曰:“為政風流樂歲豐,每將公事了亭中。”
今天的醉翁亭景區(qū),是一組依山而建的園林庭院建筑群。以醉翁亭為主體,周圍有二賢堂、宋寶齋、馮公祠、影香亭、古梅亭、意在亭、怡亭、醒園等古建筑。亭臺軒榭,布局高低互讓,參差錯落,曲折緊湊,迂回疏闊。
“醉翁行樂處,草木亦可敬。”在影香亭和古梅亭之間,生長著一株身影高大、枝干虬曲的古杏梅,傳說是歐陽修親手所植,世稱“歐梅”,為國內現(xiàn)今尚存的四大壽梅之一。老梅傳情,素心可證。雖經千年風霜雪雨,梅樹依然枝茁葉茂,清香不絕。我們到來時,正值初春,滿樹花開似雪,沁人心脾。
在寶宋齋,收藏著一塊由蘇東坡手書、銘刻石上的《醉翁亭記》碑。“歐文蘇字”,珠聯(lián)璧合,堪稱文壇“雙絕”,后人瞻仰敬謁,惜之為稀世之寶。
走出醉翁亭,看到眼前流過的一道清清溪泉,正是《醉翁亭記》中記述的“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的釀泉。佇立溪畔,凝望一泓清冽可鑒的泉水,似乎還能聞到一股醇厚的酒香。
沿溪而上,一路聽泉聲,聞鳥鳴,和風送爽,野芳幽香。恍惚間,竟有“穿越千年”的奇妙體驗。漫步瑯琊古道,三五游人,悠然自得,或口中念念有聲,或低頭玄思妙想,不亦樂乎。
瑯琊山的靈山秀水,給了身處逆境的歐陽修莫大的精神慰藉,歐陽修以自己飽滿的情思和飛揚的文采,為瑯琊山這片山水增輝添彩。一篇《醉翁亭記》的橫空出世,一座小亭隨之播譽四方。
名亭名文,相得益彰,千古不朽也!
丙申盛夏,高溫酷熱。借前往含山交流考察之機,游覽了集自然之美、生態(tài)之優(yōu)和歷史人文厚重于一體的江淮名勝褒禪山風景區(qū)。
褒禪山,舊稱花山、華山。唐貞觀年間,玄奘的弟子、唐代三大高僧之一的慧褒和尚云游至此。這里的清靈、幽靜和神秘,牢牢吸引了慧褒和尚的目光。于是,他結廬其下,建廟立寺,用心講法,傳授衣缽。慧褒和尚圓寂后,其弟子將其葬于廬內。為紀念他,后人將華山改名為褒禪山。唐宋以來,褒禪山寺廟成群,香火鼎盛,成為眾人向往的佛教圣地。
但是,真正讓褒禪山名揚天下的,卻是北宋著名政治家、思想家、文學家、“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我第一次認識褒禪山、記住褒禪山這個名字,正是因為讀過王安石的散文名篇《游褒禪山記》。
北宋至和元年(1054)春,時任舒州通判的王安石,在三年期滿回鄉(xiāng)省親途中,和他的至交好友蕭君圭、王回,胞弟王安國、王安上,順道游覽褒禪山,并舉火探路,游覽了山中一座天然溶洞——華陽洞。同年七月,王安石帶著游玩未能盡興的遺憾,以追記形式,寫下這篇著名的游記散文。
和一般意義上的散文游記明顯不同的是,王安石并沒有把大量筆墨花費在對褒禪山、華陽洞景色之美、探幽之險的描繪上,而是獨辟蹊徑,將寫作重點放在游覽之后的感悟上,借題發(fā)揮,以事喻理。文章以同行人擔心“不出,火且盡”,其他人紛紛盲從附和,導致半途折返的經歷,生發(fā)出層層聯(lián)想,引出大段精辟的議論,強調嚴謹治學的態(tài)度和變法革新的精神,揭示“世之奇?zhèn)ァ⒐骞郑浅V^,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的深刻道理。文章啟迪我們,治學貴在嚴謹,做事應勇于創(chuàng)新,遇事需百折不撓。顯而易見,這篇僅有五百余字的“記”,不單是一篇普通的游記散文,更不是一次簡單的旅游經驗小結,而是一個有志者立身行事的座右銘。
“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鐫刻于洞壁之上的這幾句話,至今聽來,仍振聾發(fā)聵,警醒世人。這就是王安石為變法改革而提出的著名論點。為紀念歷史上的一代名相,也為了充分開發(fā)當?shù)芈糜钨Y源,今人在華陽洞前建王安石文化廣場。廣場中央,立有一尊王安石高大威嚴的白色塑鋼塑像。手持“萬言書”的荊公,氣宇軒昂,目光堅毅,形神兼?zhèn)洌蜩蛉缟宫F(xiàn)出一代文學家、改革家的曠世才華和心懷天下的高遠志向,令人敬仰。方形大理石基座上,鐫刻著一行醒目的紅字——“中國十一世紀的改革家”。這句話,是列寧曾給予王安石的高度評價。廣場北側,建有由現(xiàn)代書法名家手書《游褒禪山記》的壁廊。
游山如讀史,看洞若觀畫。雖然只是匆匆一瞥,未來得及細細品味賞玩,但我已強烈地感受到了褒禪山的深沉與厚重。
是夢?是幻?皆不是!
此時此刻,我的的確確已經站在岳陽樓上了。
憑軒西望,眼前,是“湖水連天天連水”的八百里洞庭;更遠處,是“白銀盤里一青螺”的洞庭君山。
“予觀乎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學生時代,津津有味地朗誦《岳陽樓記》;當教師后,神采飛揚地解讀《岳陽樓記》。范公的文章,我早已倒背如流。一座千古名樓和一篇千古美文,在我心中交相輝映。
我曾想,若只讀名文,而不登名樓,岳陽樓在我心中畢竟是虛幻縹緲的,那豈不是人生一大憾事?所以,很早的時候,我就對雄峙于洞庭湖畔的岳陽樓滿懷渴望,心馳神往,并把岳陽樓列為“一生必去的地方”。
登岳陽樓,于我而言,絕不僅僅是一次單純的按圖索驥和圓夢之旅,更是一次精神的朝圣,一次心靈的洗禮。
據說,范仲淹寫《岳陽樓記》時,并未踏足岳陽地面,也未在洞庭湖上泛舟,更未登臨岳陽樓。那時,他因倡導改革而與朝中的保守派發(fā)生沖突,被貶在偏遠的河南鄧州。“樓記”是受謫守巴陵的友人滕子京書信之托,依照一幅《洞庭晚秋圖》而作的一篇“命題作文”。《岳陽樓記》短短三百六十余字,可謂字字珠璣,世人傳誦。
《岳陽樓記》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名句,震古爍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處事警言,表現(xiàn)出作者安社稷、濟蒼生的強烈憂患意識。于是乎,岳陽樓成了中國無數(shù)文人賢士的精神廟堂。
眼前的岳陽樓,樓高三層,重檐盔頂,琉璃金黃,純木結構,風格奇異,凌空欲飛。其實,它早已不是范公筆下的那座岳陽樓了。岳陽樓,歷經千載,命運多舛,幾經興廢,幾經修葺。即便如此,也并不影響岳陽樓巍峨挺拔的非凡氣勢。
“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是雄渾壯闊、水天一色的八百里洞庭,托出一座金碧輝煌、氣宇軒昂的岳陽樓;是范公的不朽文章,讓岳陽樓名冠天下。一湖、一樓、一記,各美其美,且互為映襯,共同構成睥睨天下的奇絕之景,體現(xiàn)出人與自然的和諧之美。
站在岳陽樓上,沐著清涼的湖風,許多描寫岳陽樓、洞庭湖的名詩佳句,頃刻之間紛紛涌入腦際。恍惚之中,感覺自己已經打開一扇厚重的時光之門,穿過悠長的時空隧道,正在和衣袂飄飄的先賢進行一次輕松愉快的晤面和暢快淋漓的對話。在感受“古仁人”千古風流的同時,也深切地體悟到,人生貴有大境界,生命須有大氣象。
江山何其俊秀,心情何其美哉。站在岳陽樓上,我一字一句地默誦《岳陽樓記》,心中的思緒和眼前洞庭湖的蒼茫云水一樣,翻卷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