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正利
“莫愁湖邊走啊,春光滿枝頭。花兒含羞笑,碧水也溫柔……自古人生多風流,何須愁白少年頭。”女子清亮的歌聲從各農戶家的廣播里飛出,匆匆匯聚于開闊空間后,慢慢向更遠的丘陵山野間散逸。
三十年前的川東丘陵深處,被柴草煙火熏黑的鄉間土房屋檐下,每天早中晚可以準時收聽新聞和報紙摘要、必要時用于接收開會通知的小廣播,那天揚聲器里傳出一支很特別的歌,歌詞優美,旋律舒緩深情,演唱者嗓音清亮,歌聲像春天帶露滋長的新芽,像迎風飛舞的紫燕,柔美又清新。一聽之下為之動容,不知不覺中我停下了手上的家務。一曲終了,期待再聽。這是奢念。除了“本次播音到此結束,再見”,墻上就剩下四四方方一個黑匣子掛在那里,寂寂無聲,不再飛出一個音符。幸運的是,接下來幾天,在轉播完新聞之后,年輕的女播音員都會在幾公里外的鄉廣播站里,請鄉下的綠樹、青草、貓、狗和村民們,一起欣賞這支歌曲。從第二天開始,我才知道這首歌的歌名叫《莫愁啊莫愁》,演唱者是一位叫朱明瑛的姐姐。我喜歡這首歌,連續聽了幾天之后,可以從頭到尾囫圇哼出來。
因年少,不諳世事,加之同音字讓歌詞的含義失真,當時,我并沒有聽明白,曲中之意卻一下子就頑強地擊中了一顆在窮愁潦倒和孤獨中煎熬的少女心。十三四歲,本就是多愁善感的年紀,再加上缺吃、少穿,少女的夢想與看不到希望的現實之間的距離遙不可及,諸般愁緒,才下眉頭,又上心頭。那時并不懂文學,甚至沒有真正接觸過文學,但很自然地把自己置換成歌中吟唱的人兒了,篤定歌中吟唱的那人,一定是個跟我一樣諸般不如意的女子,在春光滿枝的時候,在花間行游。經那唱歌女子“莫愁啊莫愁”反復勸慰,我的心結慢慢打開,緊蹙的眉頭舒展了一些,苦澀的嘴角放松了一點,僵硬的面部肌肉稍稍活泛起一縷屬于年輕人的明媚。
這支歌陪伴我很多年,從閉塞的農村走向城市,從困頓的中學進入大學,從遙遠的西部到更加遙遠的東部海疆,從懵懂少女到為人婦、為人母……
在第一次聽過這首歌之后不久,我從一份報紙的邊角,一個很不起眼位置上的幾行文字中知道,這首歌跟南京的一個湖有關。那時候川東丘陵距離南京是那樣遙遠,遠得我能抬頭看見蒼天,卻無法想象南京是什么模樣。遙遠的距離擋不住我對那個湖泊的向往,有個念頭無數次在心頭沖闖。
想不到的是,我得帶著這種時隱時現、若即若離的愿望,走過數十載人生。所幸在親臨莫愁湖之前,偶或接觸到書籍報刊上一些文字和傳統戲曲,它們將各種版本的“莫愁女”故事帶進了我的生命中。
我們這個民族的文明密碼,常常在一個個故事傳說中。也難怪,再平淡的風景,只要有故事“畫龍點睛”,就有了人文氣息,就有了文化內涵。有關莫愁女的身世來歷,傳說版本多,難說哪個更接近真實。有個版本說,公元前三世紀前后,荊楚地界有莫愁女,貌美如仙,能歌善舞,將楚國歌舞藝術推向了巔峰,本與一青年才俊青梅竹馬,哪知楚襄王欲強納其為妃,她毅然選擇了投湖。另一版本說,莫愁女生在南朝齊梁時期的洛陽,采桑、養蠶、紡織、刺繡樣樣能干,還跟父親學了一手采藥治病的本事,然不幸父親身亡,后嫁進南京盧員外家。身著便服到盧家莊園賞花的梁武帝被其花容月貌驚到,為讓其進宮為妃,害死了盧公子,莫愁女悲憤投湖。這個傳說中的“惡人”梁武帝,正是留下《河中之水歌》嘆詠莫愁女美貌的梁武帝。
因各種地方戲曲的不斷演繹、傳唱,第三種版本的莫愁女故事,更為眾多戲曲愛好者所熟知,流傳也更廣。無論越劇、黃梅戲,還是呂劇、潮劇、皖西的廬劇,劇情基本一致,講的是明朝永樂年間,出生在官宦之家,因父親受讒言誣陷被問斬而流落到南京中山王府的丫頭“莫愁”,與中山王徐達的孫子徐澄互生情愫,長輩卻給王孫安排了壯大家族聲威的政治聯姻。在權貴的陰謀中單純善良的莫愁女失去美麗的雙眼,悲憤投湖,徐澄也殉情而亡。
書籍報刊所載,戲曲所唱,皆是美而善的弱者被逼無路、選擇自我毀滅的悲情故事,正是“多情總遭無情妒,恨世炎涼弱無辜”。一個心懷良善的讀者、悲憫的聽者觀者,屢屢為之淚下不止。莫愁女不再只是數千年遠古傳說中一個縹渺的影像,她走進我的生命中,其血肉之軀如此鮮活生動真切,情感世界如此豐富細膩溫婉。被一雙可憐人兒情意綿綿恨綿綿地牽扯著,每一種曲目的莫愁女故事都看得我淚雨滂沱。
對我而言,那個裝著莫愁女幾千年凄涼與絕望的湖泊,不再是消解憂愁的美麗的湖。流傳千年的悲情故事融注在淼淼一片湖水間。天地間一個名叫莫愁的湖,像一汪永不干涸的眼淚,鑲嵌在我動蕩不安的腦海間。我依舊想有一天去看看,只是去的動機、目的,已然不同于往常了。
三十年后來到莫愁湖畔,我已進入情緒不那么容易波動的中年。
五月的輕風和慢搖的小船,使湖面一直處在水波蕩漾中。波光粼粼的莫愁湖水,清亮,透明,干凈。估計在某個年代的人們,用極細密的網過濾了水中的泥塵和雜質,湖底密布的暗綠色水草纖毫畢現。在金陵看水,莫愁湖的水應該遠勝秦淮。秦淮河水也柔美旖旎,奈何水面太窄,視線局促,時常跟粗糲的河岸相觸,目光無處安放。莫愁湖水面開闊,遠望近看均相宜。時節不在人們說的莫愁湖最佳游覽期,不逢滿園海棠花開艷若云霞,也沒到荷葉田田夏意濃,環湖的灌木草樹、樓軒亭榭、花廊,卻自有此時節的清朗、寧靜與明媚。
久在樊籠的游者,暫且脫開日常,我是出來透口氣兒的,讓疲困的雙眼看看一個新的環境,調調胸腔里的呼吸,足矣。縱有萬千憂愁,都可以卸下來交付于一個陌生清新之境。哪怕這種交付,是短暫的,聊作片時之遺忘。
正如歌中所唱,莫愁湖它是美麗的,不管來之前你心里裝過什么,終是被它擊潰。那一湖柔波,清亮照影,足以照見人心。
拋開日常瑣事,也暫時忘掉莫愁女,凝望溫柔美麗的湖水,在無言相對中它悉數接納你的低壓情緒。
兜兜轉轉間看到待渡亭。它在一叢高聳的銀杏樹冠掩映之下,粉墻黛瓦、亭廊相連、飛檐高翹,清早時分尤顯清幽,古色古香的味道與莫愁女的古樸雅致好生相配。
終是忘不掉莫愁女。可嘆莫愁女能給世間一片真情和無盡的善良,卻無法渡得自己,也無人能解救她,只有一汪湖泊容納身體。
待渡亭前有碼頭,當為蕩舟泛湖的游人待渡之所。我固執地以為設置此亭的人,初心并不為景觀。相反,是出于對事主發自肺腑的靈魂關照。且看坊間傳說:莫愁投湖之后,四周鄉鄰不愿意相信這么好的女子會投湖自盡,紛紛來到湖邊痛哭祭拜。有人傳說,更深夜靜之時能聽到莫愁的哭泣聲,也有人說天上落下一只小船,載了莫愁,悠悠而去……
生時不能得救,干凈的靈魂總得有個足以慰藉的妥帖去處,那是善良人最后的歸宿。可見這個亭,才是莫愁湖畔最適宜的安排。
其實紛至沓來的游者,解壓,釋怨,消愁,放飛自由,因各種各樣的動機,形形色色的愿望,哪個又不是為待渡一段時光而來?
不同在于,我們的生命中沒有楚襄王,沒有梁武帝,我們的愁,我們的怨,可借一花一草一廊一亭,或是一抹笑顏的暖心駐留,幾句溫婉關切的相勸,就能將一念放下。我們的冤,我們的屈,也大致終歸是有相宜的途徑與方式可得以消弭解除。走在莫愁湖邊,我總算想明白,當初因一個美在天邊可以解憂消愁的湖泊,將一首歌喜愛了數十年,后來為一個美在傳說中的女子,眼淚漣漣中將戲曲聽了無數種類,為何依舊執著于要來看看這悲情的湖?
人生有眾多渡口,他渡,自渡,生命總有出口。君莫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