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fù)旦大學(xué) 張馨怡
遠遠地,她走近了。扎起來又散落不少在脖頸耳畔的短發(fā),深綠色T恤,緊身牛仔褲,照例還是跑鞋。站在校門對面的樹下,正午熱氣將樟葉香烘得熏熏繞繞,人群車輛從面前擠散,十一年過去,他還是能一眼認出她。盡管尚不習(xí)慣她的新發(fā)型,盡管發(fā)現(xiàn)她走路時身體前傾比記憶里還要厲害。瘦高的她,在新世紀(jì)的孩子中間顯得有些小,但直覺比眼睛更快,感知她的出現(xiàn),確定位置。他沒有行動,等她一步步走到校門口開始張望,才揮起手,久別重逢地向她跑去:“老師!”
她馬上反應(yīng)過來,垂下一邊肩膀,偏著頭,彎眼沖他笑了。
念叨兩句放學(xué)時間,他們朝巷口走去,躲讓著人群,胳膊因為太陽傘不時碰撞。他下意識想尋找那時常讓他牽掛的柔和香氣,無果,大概是炎熱作祟。溫度越高,分子活動越劇烈,此刻前頭面包店的乳酪香、摩托尾氣、初中生們騰騰的汗味混雜在一起,他聞她不見,卻又難以置信地感慨萬千,她確實在他身邊,由他撐傘,他們并排走著,馬上要面對面吃一頓飯。
這種懷疑直到坐下還在延續(xù)。她的面孔看來新鮮——過去,他不是坐在她身旁埋頭寫字,就是隔著半個教室,仰起臉,目光描摹講臺上的身影。現(xiàn)在,從菜單間偶一抬頭,竟是她在和他商榷:“點兩個意面,再加一個六寸比薩。我們分著吃就好了。”他幾乎不能理解這話的含義。雖然此次見面,全是他有意促成:回家工作沒幾天,他便張羅起同學(xué)會,借機要到老師的聯(lián)系方式,又拜托她給侄女推薦教輔,再請她吃飯以表達感謝。
他平常不是活絡(luò)的人,只是關(guān)于她便能想出種種迂回辦法,聚會千頭萬緒,只盯向她一處目標(biāo),也就足夠厘清。畢業(yè)后返校不過兩三次,他很想再見她一面;而見過之后,貪心滋長起來,又想和她親近些,偶爾能問候聯(lián)系,想告訴她,自己這幾年都做了什么——自然隱去動機緣由,但事實上,她對他造成的那些改變,讓他至少想在她生活里留下痕跡。
又或許這其中并無“至少”,也無最多。她重新扎好發(fā)鬏,半低著頭,額前新生細碎發(fā)絲。老師的眼睛,白多黑少,過去看總有種鋒利的神情,此刻平望向他,卻顯出和氣。她先開口,在他聽來就像一個新故事的開始:“時間好快,你都長這么大了。”
那時電梯打開,門戶緊閉著,他獨自在過道來回許多趟,才伸手按下門鈴。靠近些,久久沒有回音,指節(jié)定在大紅的“囍”字上面,用力摳了兩下。走動聲響,老師的臉出現(xiàn)在門縫間,俯向他,停頓兩秒,大概沒想到他來得這么早。
“進來吧,你坐這邊。”他換好鞋子,小心翼翼擺正,旁邊是一雙起皺的棕色皮鞋。
下課出了電梯,同學(xué)捅他說:“原來老師嫁人了,這消息傳出去,班上又會‘瘋’掉。”他只是聳肩笑笑。
當(dāng)然認為所有人都該喜歡她,可班里男生每次對于老師的過激反應(yīng),好像總奔了錯處。老師第一次進教室時震耳的拍桌歡呼,上課時她脫下外套,窗邊的吸氣聲,大家哄笑起來。她只作聽不見,轉(zhuǎn)身,粉筆哐當(dāng)作響。他不記得后來他們所說白背心透出的肩帶顏色,只是回想她的自我介紹,黑板上單寫一個“琮”字,王連到點,寶蓋接下兩橫。“誰知道怎么念?”大家說:“宗。”她便把清脆的讀音標(biāo)注,音調(diào)符飛出好遠。“這是我的名字,”老師說,“以后不要念錯。”
他查閱字典,《說文》有言:“琮,玉聲也。琮琮,象聲詞,琴聲、流水聲。”頭一回覺得名如其人,又或許在文字明晰之前,他已先知地把意義附著。
他不記得他們之間發(fā)生過什么,指的是像她和那些女孩子們的互動。偷瞥到她的笑臉,一顆小虎牙,舌尖指給前排女生看,那時她的單字已被她們以疊聲稱呼。她們喜歡她講冷笑話,喜歡她把壓強公式背得飛快,喜歡她下課鈴響便合上課本,題目講到一半,也留到下節(jié)再議。他不過遠遠旁觀。僅一次,電流單元,老師抓住他的右手,覆上去,僵直手掌圍攏成拳的形狀,每個指節(jié)畫小箭頭。“這就是安培定則的電流方向,現(xiàn)在清楚了嗎?”他無法回應(yīng),感覺自己像酒心巧克力里的液芯。坐在她身邊,目光凝著一個“解”字,只聽見快慢的呼吸聲,香氣暖幽幽在客廳回轉(zhuǎn)。
而很快,他知道了她的隱私。那個周四降溫,老師抱卷子進來的模樣也在發(fā)冷,看著看著才看清她額間一小塊烏黃。她拿著成績單,把99分的名字念一遍,然后把100分的忘在旁邊。老師的聲音像紙,他突然感受到自己的低氣壓,就像他沒有發(fā)覺近來平添的許多喜悅,腦海里有人穿針引線,編排亂作一團。
“老師今天臉色好白啊。”他只盯著手中試題,對同桌女生說。
“琮琮身體一直都不好啊。十班的朋友告訴我,前兩屆有個學(xué)長特別惡劣,弄得琮琮大病一場,后來她就……很難要小孩了。”
“惡劣,怎么惡劣?”
“那屆琮琮是班主任,有次早會,他當(dāng)著全班的面罵到她跑出門。當(dāng)時她眼眶都紅了。”
“他怎么敢……”他跟著想象中浮現(xiàn)的畫面,心一點一點涼下去。
下課鈴響,老師低頭從窗外掠過,握著水杯,取暖的姿勢把他一同攥緊。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可理喻地牽掛著她,他之前從未領(lǐng)會牽掛是什么滋味。多荒唐啊,有個表面的人在喋喋不休,而騎著車離她家越近,呼吸越急促起來。世界逐漸縮小、收束,聚焦在一幅背影上。他的理智垂頭默認。
門虛掩著。想起老師第一次來開門,夾縫之間一張微愕的面孔,眼里是貓的瞳仁。最喜歡你帶刺的眼神,他后來在日記中這樣寫,我的心是膨脹的云朵,猝不及防被戳破。輕輕推開門,那雙舊皮鞋依然立在那里。
他尋機仔細窺視這間屋子。正對玄關(guān)是他們圍坐的大圓桌,左邊木茶幾上墊小花桌布,茶具有些凌亂地鋪了滿盤,大白熊娃娃占據(jù)長沙發(fā)小半。地上兩個粉色啞鈴,一正一斜靠在一起。家是切切實實的家,只少了形容的那個“新”字。右側(cè)走廊不開燈,深深通向書房、臥室,老師在里面和低沉的女聲說了幾句什么,聽見返回的腳步聲,他將目光轉(zhuǎn)向試卷。
老師額上的瘀痕,幾乎看不見了。可幾聲偶爾嗆到似的劇烈咳嗽,在他耳里也膽戰(zhàn)心驚。婆婆、平庸的家居裝潢、常穿起皺皮鞋的男人、難堪的身體情況,萬事如一事,老師那打下一片陰影的睫毛叢里,有時沉寂、有時類似受驚的神情。他很想別這么壞心地串聯(lián)故事,可想象中總有一個落難公主,他抓住她的手奪門而出,奔跑在城市霓虹街巷,跑出夜晚,跑過群山,他愿意以他的全部生活相換,不是冒險,而是一次救護。
那天晚上,他又到得過早,聽見腳步聲匆匆忙忙來應(yīng)門,兩人對上面一并停頓,他尷尬地點頭:“您、您好。”“進來吧。”老人即刻回他,又往屋內(nèi)喊一聲,“琮,快一點。”他的灰嘰長褲和中山領(lǐng)都與這房子協(xié)調(diào),叫來老師便要出去,棉襪隨意踩上那雙舊皮鞋。他聽見腦海里拉了警報,麻將牌條子似的,一截一斷。
老師捅漏他的窘迫:“你今天狀態(tài)不對,一面就錯了三道。”他在這直言下結(jié)巴:“嗯……對……不對……”也不曉得自己肯定什么,又否定什么。老師問他有沒有不理解,他不理解的太多了,只好搖頭,瞥著身旁人渾然不覺地批卷,紅筆輪過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天旋地轉(zhuǎn)。日漸沉下的揣測此刻被攪起,格外涌動著,想象越是獵奇他越信以為真,不可以忍受了。他從未期待過這堂課早早結(jié)束。電梯合攏,他小聲告訴同學(xué):“今天我進來,是一個大伯來開的門。你以前見過嗎?”
“噢……你說的是老師的爸爸吧?”
“爸爸?他們一起住?”
“這邊是老師的父母家啊。上次我借廁所,聽到他們說話了。”
他塌下肩,那抹笑泛得很平淡。
設(shè)想的搭配于是更改,天平不是一高一低就該左右相等。早讀前班上只來了三個人,兩個旁若無人地在聊老師:“你看她昨天穿蝙蝠衫了嗎?好漂亮!”煩躁又一次升上來,這回竟讓他找到依傍,拍下筆盒,壓住怒氣開口:“老師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你說話注意點!”
“不可能,你怎么知道?”
“我為什么不知道?她家門口,還貼著‘囍’字呢。”
那男生的笑意懸置,口型漸行漸遠。他猜他想說“太可惜了”,但沒敢說出口。
而他終于聽說那人的形象。補習(xí)課上,膽大一點的同學(xué)開口調(diào)侃:“琮琮,你老公好像一只大熊哦。”他的筆頓了一下,花瓶里白底粉芯的香水百合大展枝葉,擋住對面人的神情,花瓣下遞來一句簡短的抱怨:“哪有?”
“有啊,你抱在他電動車后面,看起來超級小。”
“他那么早還送你上班啊?你好幸福哦。”
“因為他就在隔壁醫(yī)院工作嘛。”
原來如此。旁邊女生還追著不放:“那也很幸福哎,早上可以一起上班。”
花粉光澤柔膩,在眼前倏地一閃,人影翕動,他在枝葉交簇間瞅見老師一秒。她輕聲說:“當(dāng)然啦。”
一桌人莫名其妙鼓起掌,嘴巴跟著氛圍咧開,笑著笑著,他真的很想笑了。
那時已經(jīng)是最冷的月份,客廳開著空調(diào)熱風(fēng),唯一看進眼里的面孔,頰上浮泛粉色。此刻,餐桌前,對面的人同樣生機盎然。他將話題導(dǎo)向她參加過的馬拉松賽,懷著入門者的興趣,不時興奮地插問幾句,她半信半疑,也還歡迎地一一解惑。聊天多在他的把握之中:如果誰匍匐觀察了一個人十年才開口對話,即便性格相差再遠,也能輕易合上拍。他對偽裝信心有余。
她繼續(xù)說省體公共跑道的規(guī)矩,他則抽出心思,凝著她的臉。想到大一回母校,預(yù)備鈴響,被她攬過肩膀匆忙合影,程序完畢,她抱著教材擠出門去,他們在身后連聲相送。離開辦公室,同學(xué)立即湊到他耳邊說:“老師看起來老了好多,很憔悴的樣子。”他明白那指的是她涂抹不均的眼影,粉底紋路卡在人中旁,還有黃色,似乎從顴骨上透露出來的暗黃底色。他說:“看不出來,可能是前晚沒睡好吧。”
她都不知道自己不化妝時多么漂亮。就像現(xiàn)在,黑亮的眼睛邊上,說話便牽出兩絲皺紋痕跡,雙眼皮微陷,血管的一點青和纖長睫毛做眼影。他猜,她只涂了遮瑕,或者防曬,方才被室外的熱氣融化,鼻尖點著白色。不可抗力,可愛的疏忽。又往前走七年,可她的樣子好像折回去了,她不知道這讓他多么快樂。
他說:“可惜實在太忙。每次我想?yún)①愒囋嚕甲采瞎ぷ鳌I蟼€月廈門那場,報名費都交好了,還是沒去成。”
她說她也是,因為模考抽不出身,否則那里位置正好。家庭西餐廳里喧喧嚷嚷,小涼鞋脫落在桌腿和大人的腿間,很快被主人忘掉。于是孩子們踩著白襪,或者光腳一溜煙鉆過去,他明了的目光追蹤她,看她用笑意跟那些圓圓的小后腦勺打招呼。話又繞回來,她喝一口檸檬水,卷起意面問他:“那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啊?”
大一那次,他期期艾艾回答在醫(yī)科大讀書,她沒有回應(yīng),目光空了半秒。事后他數(shù)次責(zé)罵自己,他的炫耀沒使她產(chǎn)生一丁點波動,對此他難以忍受。又過去七年了。他平白伸手,虛扶著兩步開外那個小女孩的后背,等她跑遠,才慢吞吞說:“我現(xiàn)在在市醫(yī)院外科……上個月剛開始上班。”
“哇!”她將面條送到嘴里,“第二個了。我第一屆帶的學(xué)生,也有一個在做醫(yī)生。”
“好巧。他在哪家醫(yī)院?”
“協(xié)和吧,我記得……你是在普外還是哪里?”
“在普外。”
“現(xiàn)在還是選普外的多吧?”
“哦,研究生時候,我選的是胸外科學(xué)。不過普外缺人手,所以就……”
“做這個很辛苦吧?”
他笑著搖搖頭。
“你知道嗎?所有職業(yè)里面,我覺得最了不起的就是醫(yī)生。”
“我知道啊。”
停頓片刻,他馬上補充:“我是說,我也喜歡我的工作。”
“能夠救死扶傷真的很厲害。”
“嗯,沒有什么比生命更讓人感動的東西了。最近出門,看到車道旁邊,紫的白的三角梅開得那么旺盛,我都很開心,覺得自己好像又活過來……”
“你也這么想!我和你想得一模一樣。”
他意識到這話真心,向來相隔的關(guān)系突然被扯掉邊界線。老師的上半身,此刻失去半扇窗簾庇護,傾得離他更近,看見面上鍍金的細軟的絨毛。讀書時我是老師,長大后我們是朋友,她先前在微博上這樣寫,附帶九張合影。他不曾想過這種榮幸也會降臨于他。
“是嗎……我沒想過有人會跟我想的一樣。”
“當(dāng)然有。”那雙眼睛像兒時的玻璃珠,在光線下一閃一閃。她柔聲說:“每天上班之前,我都要在小區(qū)的花圃逛一圈,看到那些植物我就高興。冒芽也好,開花也好,結(jié)果子也好,它們一直在顯示自己的生命力,真的很神奇。一年過去,又會有新的一代,所以冬天枯枯黃黃的我也不會傷心……生命會始終延續(xù)下去,不是嗎?”
那樣的語調(diào),那些詞句,他幾乎要落淚了。
起哄的插曲之后,印象中那位熊先生變得和藹,甚至可親,原先他只愛她一個,現(xiàn)在似乎愛上他們兩人。母親有次竟在飯桌上提起老師的名字,說是同事的弟媳:“你們老師經(jīng)常笑瞇瞇的嗎?那個阿姨說,她性格跟小孩似的。”他說不知道,但都好,都好。第二天進教室的教導(dǎo)主任說代課,你們老師今天請假,隨即翻開課本,全然忽視后排射過來一道憂心忡忡的目光。挨過四十分鐘,最后答疑,他舉手,聽到自己喉嚨里幾股游絲在鼓動:“王老師,我們老師她……生病了嗎?”
主任很干脆地說:“她家里有事。”
他低頭收下全班的注視,咬著嘴唇笑了。
老師重新上課時,和他們講起回老家看到的金盞花,爬藤很快很快,前年才在底下搭好架子,去年就長到三樓,房子看起來都像城堡。老人家嫌招蟲,特地請人來砍了,一點根沒斷干凈,今年再看,又茂盛得不得了:“那些花雖然不會說話,可和我們一樣,都是生命。你們有考慮過嗎?我經(jīng)常在想,沒有比生命更動人的東西了。”
他很快在家附近找到了同一種花。照片刪除光了,字跡還留作記錄:即使轟然倒塌,第二年也會再開放。事到如今,他也不相信自己為何寫下這預(yù)言式的、不詳?shù)亩温洹?/p>
他分明在刻意避免那個話題,牽涉大家一場噩夢的領(lǐng)域,老師卻渾然不覺,笑臉要他暗示秘密。幾次,他堅持講回規(guī)培時第一次重大經(jīng)歷:那個數(shù)度心衰的年輕病人,從凌晨一點按壓到四點,家屬幾乎簽下放棄協(xié)議,是他苦苦求著醫(yī)生再堅持十分鐘,再十分鐘,天亮之前,竟然有了波動。病人在兩周后恢復(fù)意識——奇跡中的奇跡,如果植物人狀態(tài)持續(xù)下去,他或許會被起訴。那是他從醫(yī)以來最大的慰藉,每當(dāng)疲憊不堪的時候,他就會回到那間急救室,靠在床頭喘息片刻——那是他的勇氣,其他都不需要。因為有那樣的瞬間,他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可是你的生活也很重要。我說真的,你不要忽略它喔。你做的事情非常有意義,但我知道它有多累。你要記得找到方法治愈你自己。或者……要找到人來治愈你。”
他下意識搖頭:“我沒有女朋友。”
“從來沒有過嗎?”
“很小的時候,高一的時候,有過一個很喜歡的女生。后來就沒有了。”
“太忙?”
“也是吧。”
“當(dāng)時那個女生,你們?yōu)槭裁礇]在一起啊?”
“不可能的,她出國了。”
“噢,噢……”
他聽出來,老師的關(guān)心中有種平常的意味。她很快接上一句:“還會再遇到的。”
他只是笑笑:“應(yīng)該不會的。”
“不要灰心嘛,人生還長,會有很多很多緣分的。”
他伸手去拿水杯,傾斜一點,檸檬果肉在其中近似蜉蝣,內(nèi)里似乎也有一只手伸出來,撥蕩著他的心臟,他輕輕開口:“不是啦,我有遇到很多好人。只是對那個人的喜歡,改變了我的生活,好像沒法再把這程度的感情傾注在別人身上。她對我影響太大了……”
十四歲,自我意識剛剛破土冒芽,確認老師的幸福無誤,他便放下心,謀劃起離開她后的去處方向。他認她作愛的啟蒙——是她賦予感知,美妙滋味,拋卻嫉妒與占有欲,那種純粹的愛情或許有人終身都不曾體受。他也明白自己將告別她去追尋,想到依戀不舍,但充滿勇氣。他想過當(dāng)律師:她家和法院一街之隔,他可以成為她的鄰居,上下班偶遇招呼;他也想過做宇航員,她在課上說,如果我們班以后有人登上火星,一定要拉寫她名字的橫幅。他還想過當(dāng)詩人。對她的心意從不能向周圍人吐露,只在文字中找到許多共鳴,連但丁都趕來,為她遣詞造句。他有無數(shù)選擇,生機勃勃,那都是她愛生命的緣故。
教導(dǎo)主任再出現(xiàn)時,沒等人提問便說老師家里有事。于是松下心,后來才知道不幸正會發(fā)生在這樣的時刻,有一二疑點,而你不以為意,夠不及離奇于日常的真相。下課班上有紛紛揚揚的意味,隱約有恐懼浮出,他幾步上去,拽住那男生的手腕:“你們在說什么?”
“他說看見新聞,省立醫(yī)院心胸外科一位青年醫(yī)生昨日凌晨猝死。是林琮的老公吧?”
“為什么?”
“不是你和我說的嗎?”那時僵住的笑意,終于在此刻得意揚揚地找回,“報紙上寫著新婚不久,林琮的老公就是醫(yī)生啊,你上次又說……”
他愣在原地。
清晰的黑暗里,政治老師的高跟鞋聲在耳邊哐哐,停下來,再次漸遠。他伏在桌上不動,朗讀聲響起來了。
他看到深淵,那質(zhì)感并不黏稠,干如烏鴉叫。熟悉閉眼常有迷蒙的彩色光絲,可不曾了解有如此徹底的黑色,上、下、左、右,撥不開,觸摸不見。沒有被砸爛的恐怖,沒有熱烈的地獄巖漿,只是黑色,在那個無可挽回的境地里,他被靜止,進而理解死亡是怎么回事。他曾對所有事情懷抱幻想,懷抱希望,認為總有一線生機,可這件事的名字就叫作死。不是比喻,不是咒罵,甚至也不是禁忌。他死了。
已經(jīng)到放學(xué)時間,初三二班關(guān)門開會,臺上班委說:“以后我不要再聽到我們班談這件事。”
“什么事?你是指琮琮的老公死了?”
書包帶甩在抽屜鐵框上,聲音大得驚人。他沖出教室。
風(fēng)從出租車窗灌進來。他結(jié)巴般問師傅:“你知道我們這邊人去世了,要去哪里嗎?”“市殯儀館啊,都在那邊火化,離市區(qū)好遠,要開到縣城了。”“必須火化嗎?”“一般第三天吧。”他問他,“小朋友,你怎么回事?”他含糊地說朋友家里有人去世,他過去看看。“火化全燒成灰嗎?”“燒不徹底的,會留下幾塊硬的大的骨頭,如果塞不進骨灰盒,會拿小錘子敲碎了再放進去。已經(jīng)到了。你要很久嗎?好,那我在門口等你,太遲了,你再叫車不安全。”
他扯著外套遮到眼睛,見門衛(wèi)轉(zhuǎn)身,便沖到電梯里去。一、二、三、五……十四。大門緊閉,“囍”字蕩然無蹤。他舉起右手,碰到冰冷的雙面膠痕跡,立刻縮了回來。
接下來幾年內(nèi),他常做同樣的夢。他醒在那年那月那日凌晨,在熄掉半壁路燈的街道瘋跑,叫到鐵路醫(yī)院的救護車,不要讓它停在隧道遲遲不來,而老師家就在另一頭,她始終在等。他會直闖到人家家里去,交代所有當(dāng)時未知的細節(jié)好讓人相信他的話,然后那個人或許就會沒事。或許他能救下他。夢著夢著已經(jīng)不是在幻想,而是在思考,事無巨細準(zhǔn)備出種種流程,只待一聲令下,奇跡把他送回起跑點,一切就都能發(fā)生。一切就都不會發(fā)生。
老師回來了。用一如往常的平淡口吻講起核能,努力把氣氛拉回正軌,講到氫彈,現(xiàn)存的氫彈數(shù)量能讓人類滅絕幾十次。老師說:“我現(xiàn)在倒真的想……”下邊立刻做出夸張音效,砰砰聲不絕于耳,蓋住老師的陳述句,我真的想。大家忙著笑了。他凍在桌前,看見老師在講臺上張開五指,空蕩蕩的。老師的目光從指縫間溜走。
那之后幾天,他嘗試所有關(guān)聯(lián),老師的微博頭像是新娘夾珍珠花的側(cè)臉。大熊的最后一條微博停在年前,看中一款灰色運動水杯,質(zhì)量良好,大一時他又在辦公桌上看見。他們在世界末日那天領(lǐng)證,在挪威的極光下穿成因紐特人一深一淺起舞,注意新鮮開業(yè)的日料店八折優(yōu)惠,端午節(jié)去白水洋踏青,回老家過年,在收費站撞歪租借車的保險桿。他發(fā)現(xiàn)大熊的微博里只有醫(yī)學(xué)貼士、醫(yī)療新聞、從醫(yī)感想和老師、老師、老師,這個微博大概在他們確定關(guān)系時開設(shè),提到她時,語氣好像摸著后腦勺。他長得真像漫畫里好脾氣的熊博士。
老師的賬號還在更新,不斷轉(zhuǎn)發(fā)養(yǎng)生竅門與急救知識,每次在他心頭戳上一戳。回翻那些微博千百遍,概念在腦海中逐漸清晰:床頭柜應(yīng)常備阿司匹林和硝酸甘油,坐位含服,胸骨后或心前區(qū)劇烈的壓榨性疼痛最為典型,部分患者伴隨嘔吐、大汗、呼吸困難等癥狀。而導(dǎo)致冠狀動脈發(fā)生急性閉塞的原因還有很多,痙攣、自發(fā)夾層、斑塊侵蝕。如同癮癥或催吐般,他止不住強迫自己一遍又一遍把這些術(shù)語嵌入記憶,偶爾回神,明白其實無可挽救。可她還在懊悔。他察覺到,自己走不掉了。
病理和患病的軀體,他對此變得懇切。第一次參觀手術(shù)室,祈禱似的舉高雙手,碘伏水氣味是暈眩的氣息,手套一一撫過刀剪,生出紋路和溫度。它們都是那個人使用的東西。在這沉重因而深厚的動機中,他感到安全。
那時他已考上大熊的學(xué)校。填報志愿那天,他只設(shè)想老師得知后驚喜的表情,盡管前提根本荒謬。期末有一個月時間,自習(xí)室常沒位置,校園草坪隔幾米坐著背書的人,靠在樹根旁睡著了,夢里回到中考那天,她在榕樹下和大家擁抱。視線像一條真實的線,隔著幾十件相同的白襯衫將他和她牽在一起,同學(xué)頂他去握手:“你不是很喜歡她嗎?”他使勁搖頭,這樣就夠了。不必用肢體接觸再將什么程度加深——接下去,高中、大學(xué),辛苦年月一晃而過。他的人生停在有她的片刻。
等他離開書本和白鼠,記憶才再次鮮活起來。實習(xí)第一天,在重癥監(jiān)護室,因為房屋坍塌被截肢的六歲女孩,按住手腳插尿管,尖叫哭喊,濕膩的小手?jǐn)Q曲著。他的哄勸慢慢衰微,愧疚覆上實用的要求,原來多年過去,他還是無力做些什么。導(dǎo)管最終脫落,尿液濺在他身上,那不算懲罰,他感覺糟透了。
那孩子之后還是寬恕了他:查房時一跳一跳來扯他的衣袖,能不能幫我換繃帶?他在前面,帶著她往病床走,不覺朝身后張開五指;她立刻把拳頭填進來,那么乖巧那么信任,攥緊了,幾乎是糕團。匯報給帶隊醫(yī)師,可不可以不給小女孩插尿管?傳到主任,再到副院長,挨個據(jù)理力爭許久。
生活不再像從前蒙頭朝一個方向前進,他頻頻尋找依靠,點開大熊微博的某天,發(fā)現(xiàn)全部內(nèi)容設(shè)為不可見。界面背后有老師點擊的動作和平靜的神情。他一下心虛,很快又轉(zhuǎn)為理解,當(dāng)然要封起來,那是他們兩人的記憶,只能由她翻看。她不會知道有另一個人把她的傷痛共享為自己的傷痛,迷戀她愛的人,以致這樣草率地決定了人生。可沒有關(guān)系,他不要她知道這件事,否則他會羞愧到無法抬頭的。她封起來也同樣沒有關(guān)系,因為他早就都背住了。
大熊的話融進他的血液,貫通起來,他明白到時候大熊將告訴自己怎么做。作為醫(yī)生,你會遇到許多失落的、懷疑的瞬間,但要咬牙堅持,總有一天,能夠得到回報。這天來得不算太早。研二下心內(nèi)科缺人,于是他被提上一線,每周三四次守夜,那晚敲門聲把他震醒時,他剛剛跟完當(dāng)天第三臺手術(shù)。沖到床前,條件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按壓過一趟等待輪換,視線瞥見床頭桌,水杯,書本,那副眼鏡。白天病人情況穩(wěn)定,他爸媽就回去拿換洗衣物了,現(xiàn)在從鎮(zhèn)上趕過來,不曉得還要多久。金邊黑方框,柔和的橢圓線條,他立刻就能認出來。看來今天又要壓到天亮了。那像極了照片中大熊戴過的,高中配眼鏡他首先據(jù)此尋找,可那類款式放在他臉上,實在顯得可笑。病人慘白的臉色看不出合適不合適。他突然在那臉上看見另一張親切、寬厚的面孔。“動了,老師,線有波動了!”“那只是你按才稍微動一下,繼續(xù)按壓。”
已經(jīng)凌晨四點,又有兩個實習(xí)生加入,家屬守在旁邊,態(tài)度出奇冷靜。大概不是冷靜,是恍惚,兩周內(nèi)第三次了。主任過來討論簽署協(xié)議。或許該放孩子走了,以前總舍不得,想著還年輕,家都沒成……胸廓在他手下回彈,再壓到飽滿,他聽不太明白。病人有妻子的,是她半夜守在隧道一頭等救護車來,拍打?qū)﹂T求助,那么瘦的人竟將丈夫扛出電梯。如果能把他救回來。如果他能救下他。儀器上微弱的非生理的浮動看過幾百次,此刻卻如同神靈顯跡,讓我們再按半小時吧,平時搶救比這更久也很常見不是嗎?再試試吧,病人求生意志很強的,你看這里,這還有他要讀的書。家屬已經(jīng)說停下了,你明白嗎?再上一次阿托品,血管加壓。病人大腦很可能已經(jīng)缺氧了。我來,換我來按。
呼吸管輕輕扇動,幅度大起來,起初以為是他眼晃。有了,有了,八,二一,三五,四十。“如果病人沒醒過來,”醫(yī)師低聲告訴他,“事情就嚴(yán)重了。”家屬哭癱在地上,對他千恩萬謝,他摘掉手套,深鞠一躬回應(yīng)。拖鞋趿著,搖搖晃晃走出房間,空曠的走廊盡頭看見一個黑色身影,雙手交握成祈禱姿勢,搭在膝頭。他看見淚珠滾過無名指銀戒的光澤,天空在她身側(cè)走向黎明,她沒有覺察,只是哭著,那是喜悅的淚水。他恍然笑了。我終于做到了,人生可以挽回,可以失而復(fù)得。
老師的微博,也已設(shè)置成半年內(nèi)可見,近來更新寥寥,只剩下點贊投票。可他知道,每年清明她都會去為大熊掃墓,再早些,說天上有最掛念的人,那人會永遠庇佑她。他們的思念如此一致,在她毫不知情的時候,某個位置上,他與她比肩了。
他放下水杯,直視老師的雙眼。終于告訴你了,我經(jīng)過的一切。你可以聽過之后就忘記,但它們真實存在。我從來沒有和你分開。
老師的眼角一點一點折疊,松弛,原來上揚眼型也能變成月牙形狀。老師說:“你好深情哦。不是那個意思,就是……你很認真,很難得。”
我比不上你。你是承受了大悲傷而滯在原地的,我的選擇比不上你的背負。我認可這件事,我甘拜下風(fēng)。于是他又一次苦笑著搖頭,隨口把話題岔開:“家里可不喜歡我這么認真。我媽都要給我找對象了。”
老師說:“我爸媽也是操心得不得了。”
他的眼里立刻帶上理解的翳色。
“我就沒法按他們的意思來,都要被我氣死了。”
“老師你的父母……也會逼著你相親嗎?”
“以前會,現(xiàn)在就是希望我和男朋友分手。”
“哦,男朋友,”他說,“男朋友。”
不用他懷疑,老師馬上同他分享那人的形象:他們是在夜跑時認識的,她繞圈,而他遛一只雪白的薩摩耶。那個人就像薩摩耶長著一張笑臉。他先前生過重病,好不容易才活下來,所以說話都細聲細氣的,毫不著急,但很幽默,冒出一兩句話能讓人笑好久。他們總在運動場遇到。然后,不知不覺,逐漸就……
“那多好啊!你們聽起來好般配……”
話說到一句,他便察覺出自己做作不堪的腔調(diào),兩塊笑肌僵在半中,努力牽扯,只得到抽搐作為回應(yīng),不知看起來什么樣子。他被這轉(zhuǎn)折鬧蒙了——偏偏到此刻攢滿的激情一下被連根拔去,幽靈般流竄著。在她的注視下他卻無處可逃。頂持笑臉,顧不及遮掩虛情假意,語調(diào)高昂地問她:“為什么你父母不贊成呢?”
她的聲音比他輕許多:“他太年輕了。你是幾幾年的?”
“1992年。”
“哦,那我們差……”
“十一歲。”
你說過的,最后一節(jié)課,我們算過的。那時你問我們的愿望是什么,都說考上附中,做漫畫家,做宇航員,做建筑師,反問你以后想做什么,你說下次一定要成為賢惠的妻子。課代表打圓場,把你經(jīng)常開玩笑的男生推出去:“他可想做老師男朋友了!”你大笑:“你們是1992年前后出生的吧,太小了,實在差太多了。”那時候你還記得。你不知道我的眼淚混在所有人和自己的笑聲中,真正抱這心思的只有我一個。可你說得對,我一點也不曾懷疑,我們不可能。你站上講臺天然比我高三四寸,難以想象,后來我還會生長。夢里我都不曾以學(xué)生之外的樣貌遇見你。
“他比你還小一歲多呢。”
那不應(yīng)該先輪到我嗎?問句冒出來嚇?biāo)惶K郎喨徊挥X,話里含帶笑意:“剛開始自我介紹職業(yè),他還說要叫我老師呢。”
不知為何,在她面前,他總變成一個小男孩;不知為何,他永遠見不得人。急忙拉扯其他話來接續(xù):“那你喜歡他,就是因為他的幽默?很會講冷笑話?”
她想點頭,又動動嘴唇,要補充什么:“其實剛開始是因為一副眼鏡。”
“眼鏡?”
“我丈夫的事情,那年,你很清楚的。”
這是她今天第一次提到大熊,眨眼的瞬間似乎就有顏色變化。他靜靜聽著,卻感覺話題有點陌生。
“那件事對我打擊太大了。剛開始,每天晚上,我都是哭著入睡,好像怎么也熬不到天亮。后來我就聽朋友的建議開始跑步,五公里,十公里,最后二十公里,一定要讓自己累到腿軟,才能快點睡著。但清醒的時候,包括和他說話那天,我還是在想著……我先前的丈夫。”
“然后呢?”他問。
“我之前就對那只薩摩耶有印象。而他們走近,我才發(fā)現(xiàn),狗狗的主人戴著和他一樣的眼鏡。”
“所以你去搭話了?”
“是那個人來和我搭話,問我是不是住在旁邊,我回答他說,你的眼鏡和我去世的丈夫那副一模一樣。他說那是他白天去配新鏡片,臨時向店里借用一晚的。然后他把它摘下來,遞到我眼前,手指碰著鏡梁說,我跟你丈夫并不是同一個人哦。不過這可能是連接物,過去,未來,700度,675度。我就笑了,那有變清楚一點點。”
他雙手交叉,表示依然在聽,老師卻不好意思起來:“沒什么別的了,吃完我們就走吧。”
樓梯下到一半,老師說傘落在椅子后面,他小跑回去拿,等到樓下,她已經(jīng)結(jié)完賬。“我以前的學(xué)生現(xiàn)在這么出色,我很高興,以后有時間再約見面喔。我下午沒課,準(zhǔn)備回家,你往哪邊走?”他說跟她到路口。從巷子七拐八彎,新鋪的柏油馬路閃起金光,老師辨不清方向,自轉(zhuǎn)一圈,他示意她朝左邊,直走,過兩個紅綠燈右拐就知道了。兩人頓了一下,她向他揮手告別。
再見,下次見。
她笑了,露出虎牙,多么柔和的小尖角,他的暈眩像蟬鳴。隨意踏上一輛公交車,靠在后座,車窗玻璃不斷小幅撞擊著他的腦袋,光線透過粗織的藍紋窗簾,再透過眼皮刺入。他挪挪身子,把自己更多暴露在照射之下。冷氣和柴油味十足的室內(nèi),皮膚一寸寸發(fā)熱,聞到清潔的氣息;他想到初三,那年多天晴,出門前他總要格外檢查白鞋面,怕光亮里顯臟。習(xí)慣維持,后來卻發(fā)現(xiàn),自然光有奇異的美化功能,鞋面,坑洼的保溫杯,水筆劃到的校服袖子,陽光沐浴便看不出痕跡。光籠罩著整間教室,數(shù)十把透明直尺折射彩虹,瓷磚上,黑板上,四處流光溢彩;她從窗外經(jīng)過,長發(fā)間別住一只發(fā)卡,那裝飾隨著光影游移,她走進來,好像蝴蝶。他說不清是光將她放大了,還是她使他看見光。
而那已經(jīng)不再重要。確切事實作為水平線,記憶或高或低從未貼合,但它們是他本身的依據(jù),既至此,無可挽回了。他不愿推翻,廢墟里重來未免太過痛苦,不如轉(zhuǎn)念將圈地擴大,就像過往每次所實現(xiàn)的,他了解自己,最擅長理解通融。他的世界依然以她為支點,只是一個千纏百繞的“她”字,實在糅入太多。
眼前街道變得熟悉,下一站,市醫(yī)院,要下車的乘客……他一路抓了吊環(huán)踉蹌到后門,電動車從外頭擠過,橫豎的水果點心攤子,保安們驅(qū)趕著,清出急救通道。下午不是他當(dāng)值,可他想去病房看看。那位無菌室的姑娘會和他比手勢,告訴他今天是好天氣,自己要加油康復(fù);窗臺的綠植一周沒動,他該給它翻個身。有個聲音在太陽穴旁輕輕敲打著,或許很久以后,他又會愛上那個后繼者,為他們的幸福鼓掌附和。但此刻他不想考慮這件事。車門打開,他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