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師范大學 楊廣杰
昨夜沒有睡好,躺床上十個小時,有九個小時都在做夢或回憶:那一年十一月的冬天,七歲的我光著腳,試著跑過二十米寬的河流。
做夢是睡著的生活,回憶是醒著的大夢。
昨夜我好像睡著了又好像沒睡著,但有一個確定的事實是我沒有閉眼,因為我盯著室友看他打了一夜的殺人游戲。沒閉眼算不算睡著,我不知道。
今年蘇北的冬天好像東北的冬天,老天毫不留情地降溫。我每天早上按照習慣打開枕邊的手機,查看天氣,根據天氣安排一天的校園生活。校園生活差不多被各路事務擠得滿滿的,說是安排,充其量只不過是晴天戴上一頂帽子,陰天就多帶上一把傘。
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影子對我的邀請。她說,明天去做一件偉大的事情,八點見。我給她回信息。我說,好。她說,哪里見?我說,四組團附近的垃圾堆旁邊。她說,為什么又是垃圾堆?我說,有安全感。
簡單地往自己臉上潑幾把冷水,并向自己頭上扣上一頂黑色帽子,出宿舍門。帽子是影子送的,她說不洗頭,就不要把氣味散出來污染空氣,所以她給我買了一頂帽子,是黑色的棒球帽,帽子前面印著一個白色英文單詞“night”,特別時尚。
快走到垃圾堆旁,我看見影子,她今天也戴了一頂帽子,和我的一樣,只不過英文單詞變成了“day”。她被一件長款亮白色的羽絨服包裹著,腳上踏著一雙最近流行的焦黃色馬丁靴,她小心翼翼地站在垃圾堆旁,又與垃圾堆保持不可逾越的距離。我走到她身邊,瞅了一眼她的帽子問,最近也不洗頭了嗎?她打了我一下說,你以為都像你。我問她去哪,她不說話,引著我向學校后山跑去。
那天多云沒有太陽,是周末但不熱鬧,外面天氣太冷,校園也被凍病了。幾縷冷風時不時從北面竄過來,繼續蠶食蒼白的梧桐樹。影子在前面小跑,我漫不經心地跟在她后面。
影子和剛開學時相比沒有什么大的變化,我和她認識也是意外。剛開學那天,我們班主任組織班會,因為我在外面和父親吵架,就來晚了。教室很小,大家都坐滿了,我只能坐在第一排。班主任說,誰覺得自己板書比較好?來黑板上寫幾個字,就寫“開學第一課”。影子站了起來說:“老師,我可以試試。”
影子小心翼翼地走上講臺。她單寫“開”,就寫了很多遍,寫了又擦擦了又寫。我說,可以了,寫成這樣可以了,已經可以媲美王羲之了。班里面起了一陣哄笑。她轉身把剩下的粉筆頭砸向我,我的眼睛受了重創。因為和父親吵架,我心情本就不好。我讓父親回家時買個臥鋪,他不愿意,非說要把錢留給我讀書。我威脅他說,如果他不買臥鋪,我就不讀了。我家住在大西北,從西北到蘇北,那么遠該買個臥鋪。可他就是不愿意,他這輩子就這樣了,我不愿意和他說話。到最后,我說你走吧,我要去上課了。我轉身走了,他走沒走我不知道,過了很久,我聽到有人喊我名字,接著就是:好好讀書。
我頓時感覺粉筆頭刺破我的晶體,晶體里面的水全都流了出來,和哭還是有一點區別。
班會結束,她對我道歉,說她不是故意的。我說,你就是向我砸過來的,怎么能說不是故意的?她說,她以為砸不中,或者砸到頭、肩膀等地方。接著她從身后給了我一包餅,說是家鄉的土特產,做個慰問禮。
餅很好吃,我當著她的面就吃光了。自此后,影子和我就成了好朋友。
影子繼續帶著我往前走,大概走了有二十分鐘。
路過一排排僵直的松樹,前面有一條河,那是我們學校的外圍河。河結了冰,像是給自己裝了一層玻璃窗戶。我問她,干嗎到這里來?她突然走到冰的中央說,踩冰啊!
“你是不是沒見過冰?在我們大西北哪個小孩不是抱著冰長大的。”
影子在河中央叫我下去,和她一起。
我突然猶豫了。
河對岸的樹叢中鉆出來一個七歲的小男孩,看樣子是要過河。他光著腳,盯著河的對岸,河的對岸什么也沒有,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我的眼睛感覺像被光刺了一下,我抬起頭,發現那個小男孩用他的視線砸向我的眼睛。他盯著我,想要踏冰而來。
影子喊了我一聲,讓我快下去,和她一起踩冰。
“你為什么和我買一模一樣的帽子?你知不知道這樣出去會被以為是情侶?你是不是故意先給我買一個,再給自己買一個?”
“快下來吧,你怎么那么多事。你是不是害怕了?”
我往前走了走,那個小男孩也向前靠近了些,但他一直盯著我,我很不自在。
我剛想要把腳放下去,踏上河面,兩個大黑墨鏡騎著巡邏車殺了過來,對我們吆喝,揮舞著半圓套桿要我們趕緊離開。我說,影子我們快走。影子跑的時候突然摔倒了,重重地跌倒在河面上,冰面向四周裂開,發出咯咯喳喳的聲音。剛到十一月,冰面還沒有凍得很實。影子鑲嵌在冰塊之間,慢慢下沉,我看到冰塊在她的喉嚨間游走。她在掙扎,她每一次揮臂都把冰面攪開,最終附近的冰全部獲得自由,在水面跳躍。影子的帽子從頭上掉落,浮在水面。我以為影子沒了,被帽子壓到水下面去了。
影子突然站了起來,水還不到她的胸部,帽子卻飄走了。兩個“大墨鏡”趕緊下來,用半圓套桿把影子拉上了岸。我們被訓斥了一頓。
影子回宿舍換了一身衣服,我們就去吃飯。我們隨便找了一家餐館,點了兩份面。
“我掉河里面,你為什么站在岸上不動?”影子把冬天的氣氛刻在臉上,十分冷漠。
“剛開學的時候,你沒有聽到一個故事嗎?”
“什么故事?”
“一個女生因為考試作弊被抓,給她的監考老師打電話,說如果敢上報學院就去跳河。然后老師害怕了,就趕快給學校的保衛處報了個信。那個女生果真去跳河了,就是你剛剛掉入的那條河,結果她發現河水很淺。她在眾多保安大叔的眼皮底下,自己走進河里又自己走上岸。”
“所以你才不去救我?”
“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差多少?”
這時,老板把兩份熱干面端上桌,影子笑著對老板說了聲“謝謝”,又對老板說:“元旦快樂!新年快樂!”
“你說的祝福再好聽,老板還是會收你的飯錢。”我和影子開玩笑。沒想到被老板聽到了,老板說:“小伙子,你這樣想就不對了,人家小姑娘心地善良、熱情、單純,才會開心地祝福別人。你這樣想就很俗,你懂嗎?”
影子確實單純,我喜歡她這一點。
我和影子還在吃飯,外面突然下起了雨,街上很快就沒了人影,除了幾個為生活努力的外賣員。
“影子,明年就要畢業了,你有什么打算?”我問道。
“我跟著你就行了。”
“明天職業規劃分享會,你也這樣講嗎?”
“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差多少?”
“你怎么學我說話。”
“你不是也在學我說話嗎?”
明年畢業,明天是班級的職業規劃分享會。吃完飯,影子去結賬,她和老板在那里說笑。我沒有聽到說什么,影子結完賬往我手里塞了一把傘,顯然是從老板那借的。我說,我今天早上,看手機預報的是晴天,怎么下起了雨?
在梧桐大道上,我撐著傘,影子走在我右邊,店家的招牌亮起的燈光在雨中擴散,有的店鋪在放馬賽克的《夜貓》,熱鬧的舞曲有著遼闊的孤獨感。我把影子送到宿舍樓下,說,我有一句話要對你說,不知道你有沒有準備好聽。影子說,今天天氣不好,等明天說吧。我說,明天天氣也不好呢?她說,那就后天。
我回到宿舍,室友仍在玩游戲,而且好像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室友請隔壁宿舍幾位“大師”來幫忙,加一起共五個人,這在游戲里俗稱“五排”。
明天分享職業規劃,我有什么規劃?父親說讓我好好讀書,讀那么多年只不過落得個小鎮做題家。我閉眼睡覺,又看到那年冬天,我光著腳,想要跑過二十米寬的河。河面上漂著鍋碗瓢盆,鞋衣衾被,桌凳床柜,甚至還有男女老少和一兩聲救命。我想要跑過去,光著腳,盯著對岸……在岸邊一直試水并快跑……似乎想要一下子越過河流。
我終于跑到家了,當我打算推開家門的時候,一聲號叫把我吵醒。室友正在氣憤地罵著他的隊友。
我起床先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告訴他這個周末在家不要去干活了,我可能要回家一趟。我心里想著,這也要畢業了,回家和父親商量一下,聽聽父親的想法也好。接著,我把這個消息給影子發過去,她說要和我一起回。我說,你去我家,以什么身份?她說,朋友。我說,為什么是女的。她說,那就是女朋友。但她很快就把消息撤回了。我說,我看到了。她發了一個蘑菇頭表情包,表示“多大點事”。
分享會時,我和影子坐在一起。老師讓我們一個接著一個,到講臺上去做職業規劃報告。前面很多同學講了自己的想法,有的人想當宇航員,說三年過后要登上月球,五年過后要登上火星,十年過后再回地球生活,做個普通人。接著,我室友上去了。他說,他要做一個偉大的電競職業選手,然后說了他在大學期間有多么努力,對一些招數的運用已經爐火純青,還說了未來展望,要成為一名電競專家,為祖國的電競行業爭光。接著他又說了他今天怎么打游戲……
影子對我說,你室友真有意思。我說,的確很有意思。接著又有很多同學上去,想做的事五花八門……
分享結束后,影子用手撥了撥垂在她臉頰上的劉海,問我,昨天你想和我說什么?我說,現在我還沒準備好說。影子說,你有沒有訂好回家的車票?我說,訂好了。影子說,有沒有我的。我說,當然沒有。
晚上一直沒有睡好覺。每天我都要在一條河里試水、奔跑,每一次都要跑上七八個小時才能停,而且每次的終點都是跑到家門口。每當我將要推門,就會醒來。總覺得我必須回家一趟,才能推開那道門,跑過那條河。我剛到車站,就看到影子。我問她,你在車站干嗎?她笑著回答,回家。我說,你真不愧是個影子,怎么能讓你消失呢?她突然背起了魯迅的詩句: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我覺得影子天生就是一個好演員。
“你買票了嗎?”
“買了,和你一個班次。”
“你怎么知道我買了哪個班次?”
“你不是在微信上讓我幫你搶票嘛,那個頁面上有你到達的方向。我查了查,就只有這一個班次。”
“你可真細心!”
“謝謝夸獎!”
我們是硬座,要坐二十多個小時。我想起大一開學時我和父親的爭吵。父親到家后,給我打電話說,他回家買的是臥鋪,睡一覺就到大西北了。我相信了。
我和影子大一時就在一起,但我沒有表白,她也不向我表白。大學前三年,我們就這樣耗著,誰也不向誰認輸。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特別犟,她的犟是家庭寵來的,我的犟是父親打來的。耗著就耗著,我們都覺得有的是時間。轉眼到了大四,快要畢業了,我們兩個突然著急起來,都想要把愛意說出來。但是由于一直不說,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每一次我鼓起勇氣要說時,她總要說“明天再說吧”。我們就這樣耗著,快要成了彼岸花。
火車裹挾著我們的身軀,鉆入黑夜的籠罩,在鐵軌上奔馳,肆無忌憚。窗外灑下的月光比晴日的太陽還要清澈。影子把眼睛瞟向窗外。我聽得到影子的呼吸,她一起一伏的鼻息好像在嗅著月光的味道。我湊到她的耳朵旁吹氣,她的鬢發飄到我的臉上,特別癢,但想撓又撓不到。
我說:“影子,月光和你都好美,我想吃掉。”然后我閉著眼睛說了句:“我愛你,影子。”
她沒有反應,我看到她托著腮睡著了,眼睛瞇著,睫毛上掛著月光。
我也睡著了。
第二天下午,我們到了車站,又轉了輛大巴車到了小鎮,父親騎著他多年的踏板摩托車來接我。
父親周圍的地上,燒了好幾顆煙頭,摩托車踏板上也能看到新灑的煙灰。父親已經等待多時。再一次立在西北大地上,暮色已經氤氳多時。我喊了聲“爸”。父親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影子一眼,嘴唇哆嗦了兩下,似乎想要問什么話,卻被影子的“叔叔好”打回了肚子里。
父親吞咽了一下口水說:“走,我們快走,咱們回家再說話,外面冷得很,最近沙塵也大。”說著,父親把摩托車點著火。父親在前面開著,我讓影子坐中間,我坐在最后面,我們三人擠在一輛小踏板上,一路上沒有人說話。在路上,影子的兩只手,不停地掐我大腿。
我們到家差不多下午五點,我先下了車,父親給我鑰匙,我去開門。我使勁推了推才把老鐵門給支棱開,我終于推開了夢里的那扇門。父親把我和影子讓進堂屋,給我們倒茶,讓我們坐在已經掉了漆的老椅子上。父親說,鍋里面燉了很多肉,他去盛,讓我們先坐著歇一會。我和影子走到白熾燈下面,才察覺到身上鋪滿了黃沙,影子看起來老了十歲,但更有女人的韻味。
每一次回家,都像做客,父親的殷勤讓我很不習慣。自從母親走后,家里就父親一個人,或許在父親那里,無論誰來,都是客人。只有母親回來,他才承認是回家。但母親不可能回來了,我上初中時,母親生了一場大病,剛被送到醫院,醫生就說已經來晚了。父親跪下求著醫生說“無論多少錢你都要救活她”,但醫生說已經來晚了。父親說,他有錢,他可以給母親看病,他攢了一輩子錢,到現在還攢著,就是沒來得及花。
我母親的故事,在學校我就和影子說過。我碰了碰影子,用手指了指擺在案幾上的黑白婚紗照。我說,影子,那個就是我媽媽。影子說,你會像你父親愛你母親那樣愛我嗎?我說,你怎么知道我愛你?影子說,在火車上,你昨晚說的。
父親喊我去端飯,他盛了三碗燉骨頭,里面什么都有,雞肉、鴨肉、牛肉、豬肉。父親做飯一向很簡單,沒了母親更簡單。他經常說,煮熟了就能吃。
父親從飯桌下提出一瓶白酒,他問我要不要喝點。影子搶著說,叔,我也喝點。我們三人吃著肉,品著酒。
學校里的那個夢,涌到我的腦袋里來,一次次,在黑夜里,跑過一條二十米寬的河流,但我的童年印象中從沒有這條河。我試著問父親咱們家附近有沒有一條河,父親說有。
我追問道:“在哪,我怎么沒印象?”
“就在咱家南邊不遠。”
“我怎么沒看到過。”
“那是我小時候的事。你出生之后,河就干了。”
“咋干了呢?”
“風沙大唄。”
“我今年要畢業了,我想回家鄉當個老師,你看行不?”
“當老師行,回家不行。”
“為什么?”
影子一直不說話,低著頭撕咬父親煮的肉。我問了“為什么”之后,父親也不說話了。過了一會,父親猛地向自己口中倒了半杯酒。
他說:“小哨,最好別回來,咱們這天災比較多。就說咱家南邊的那條河,那是我小時候大洪水泛濫留下來的,咱們的親人都死在里面了。現在風沙每日每夜地壓過來,過不了幾年,咱們這兒就會被埋到地下。”
“什么親人?”
“你爺、你奶和你姑。”
“我都沒見過,什么親人不親人?”
父親生氣了,他拍了一下桌子說:“那是我爹和我娘。”父親頓了一會又說道:“出去吧,別回來了,這里不適合人住,咱們這的人快走光了。”
各自沉默了一會,我覺得我應該介紹一下影子,我說:“爸,她叫影子,是我女朋友。”影子臉上露出了拘謹的笑容,隨后父親問了她一些家鄉家人等最基本的問題,影子老老實實地應答著。
一直到晚上九點,父親說:“時候不早了,去睡覺吧。”我們三個從桌上散去的時候,各自都安靜了一大會兒。
那晚,影子摘下我的帽子說,送給你父親吧,這邊風沙大。到了學校,我們再買。影子就給父親送過去那頂帽子,很長時間,才從父親房間出來。
第二天,我和影子就和父親告了別,離開的時候,父親要求我一定買臥鋪,我答應了他。我走的時候和父親說,等我在那邊有著落了,接他過去。我和影子坐上火車,我問影子昨天和父親都說了些什么。影子對我說,她問我父親同意我們結婚嗎?父親讓影子說說她和我的故事,影子幾乎把我們之間的事情全都講了。到了火車上,影子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我說,你說吧。
影子說:“這個故事是你父親昨晚和我講的,他說你還不知道,他讓我告訴你。”我有些驚訝,眼珠打了個圈,心里想,為什么父親不親自告訴我?我對著影子點了點頭。她繼續講道:“你父親說,在他七歲左右的那年夏天,黃河突然泛濫,你父親還在睡午覺,水跑到炕上,他還以為尿了床。大水繼續沖,你爺和你奶用手把你父親托到屋頂上,你爺對你奶說,以后不要在這生活了。你父親那時候嚇得直哭,突然從前面漂來了不知誰家的床,直接砸到你爺和你奶身上,你爺和你奶就不見了,你姑,也就是你父親的姐,你父親一直都沒見到她藏在哪兒。他們仨都沒了,就剩一頂你爺的前進帽在大水上漂流。過了幾天,大水慢慢退去,在你家南邊形成一條河。那年,你父親幾乎天天都去河邊走走。后來,你父親跟著你二爺生活,你二爺每天都給你父親講各種武俠故事,說什么輕功水上漂,你父親真的信了。他就在河邊跑,天天跑,希望有一天能夠在水上漂,如果練成了,他就永遠不會怕洪水,等洪水來了,他就可以保護家人了。他有時也想跑過河的對岸,大概有二十米寬,但每一次跑不到兩米就會沉下水去。冬天到了,差不多是這個時候,河上已經封了好幾層冰,一天晚上,你父親沒有穿鞋,就跑了出去。他走到河邊,踩著冰在河上跑,那種感覺就像在空中飛。他那時候以為他練成了水上漂,等他跑到了河的對岸,就找到了你爺的帽子。”
我問:“那帽子呢,父親怎么說?”
影子說:“你父親說,他做夢夢到你爺問他要帽子,說想頂著帽子漂流。來年春天,冰開了,你父親把帽子扔在河流中,帽子漂走了……去找你爺去了。”
我說:“我明白了,我父親讓你給我講這個故事,就是不想讓我再回去唄!”
影子說:“我覺得是你父親想讓你明白,人根本就沒有家,大水沖到哪是哪,人漂到哪是哪。”我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回到學校,和平時一樣按時上課下課。鈴聲響后,大家匆匆忙忙從教室跑進跑出。樓道里的陽光,日漸變得熹微,空氣中飄著散不開的霧氣。在每天的晚飯后,暮云叆叇的時刻,我總喜歡去操場走走,夕陽和人群在身后布成磅礴的沉默的背景。有時候覺得生活沒有意思,但又不知道要去干些什么。那不是在上學,而是提前體驗了一把上班族的生活。
我對影子說:“大學四年,習慣了打卡,習慣了逃課,習慣了空調,知道了KPI(關鍵績效指標),適應了形式主義,也看夠了世界。”
影子說:“你好像一個中年人,但你不應該這樣。”
其實我知道,這是年輕人的通病。第一次意識到,我們被拋棄在這個宇宙上,踟躕在黑夜里,那個還未長大的孩子頓時害怕極了。
所以我告訴影子:“你不要怕,我也不怕,我在哪里流浪、在哪里迷茫,就是在哪里尋找光。”
又過了幾個月,我們畢業了。老師給我們每個人發個學士帽,大家拍完合照就散了。影子也送了我一件畢業禮物,不出意外,是一頂帽子。
我戴上帽子走進人群。我問影子,好看嗎?
影子對我說,她看不見我,只能看見一頂帽子在漂流,無家可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