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娃
進山看見藤纏樹,出山看見樹纏藤。藤生樹死死也纏,樹生藤死纏到死。
——題記
“啪”,隨著一聲清脆的巴掌響,幺幺感到自己的臉火辣辣地一陣疼,立刻傻愣在那兒,剛剛還連珠炮般的聲音也戛然而止。莫北也愣在那里,仿佛剛剛落在幺幺臉上那一巴掌不是他打的。他們就這樣對視著、僵持著,幺幺的眼里蓄滿淚水,莫北的眼里盛滿了憤怒。
“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從此以后你不再是我妹妹!”莫北歇斯底里地沖著幺幺喊,接著幺幺聽到一聲更清脆的碎裂聲,然后她看到莫北那只黑色的T191散落在她面前,機身和電池就像他們兩個人一樣分崩開來。
幺幺轉過身,用手捂著自己的臉向外跑去。她的手指白皙而細長,天生就是一雙彈鋼琴的手。這不是幺幺自己說的,是莫北說的,從幺幺記事起,他就這樣對她說。然后他早早走上了社會,先是在建筑工地當小工,后來自己開始承包工程,從小做到大,掙的錢給幺幺買鋼琴、交學費、上最好的音樂學院、跟最好的老師學習。他說他要讓幺幺成為鋼琴家,好不白瞎了那雙手。
幺幺感到自己的臉在掌心里發熱發漲,這是莫北第一次打她,疼的不光是臉。她知道他是不能原諒她了,他從來都是說話算話的人。她的心一陣陣疼,疼過她臉上挨的這一巴掌。
可是讓她改變自己的初衷,讓她放棄自己的選擇,她也做不到。
到了這一刻,幺幺終于明白,愛情比她生命中的任何東西都重要,無法替代。這更像一場劫難,躲是躲不過去的。
幺幺沖出房門,像一只被解禁的小鳥,終于呼吸到了新鮮空氣。她的長發凌亂地在風中飛舞,與她臉上的淚痕糾纏。她感覺到有人在注視她,好像注視一個怪物。她飛快地擦去臉上的淚,對著路邊已經點亮夜燈的巨大玻璃窗照過去。她嚇了一跳,她的眼睛浮腫,臉上還清晰地橫著莫北的手掌印,她趕緊低下頭,用長發遮住了整張臉。
一陣冷風吹來,幺幺打了個冷戰。她還穿著薄薄的紗裙,就這樣從家里沖了出來,沒多帶一件衣服,沒帶手機,也沒有錢。她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幺幺用公用電話撥了一個手機號碼,然后哭著說:“我從家里跑出來了,什么都沒有了,身上沒有一分錢,你快來救救我吧!”然后她放下電話,蹲在了地上,絕望地哭起來。
莫北無法想象幺幺是怎么變成這樣一個女孩子的。
惡俗,這是他現在能想到的唯一可以評判幺幺行為的詞匯。能用上這樣的詞匯,對莫北來說已屬不易。他連初中都沒念完,這幾年一直和建筑工地的民工打交道,也沒撈著再學習的機會,和他在一起摸爬滾打的人也都是沒什么文化的人。他們都很羨慕他,除了人緣好、工程活兒不斷、掙了不少錢之外,還有個讓別人羨慕的妹妹,名牌院校畢業,干的又是很藝術的活兒,在藝校教小孩彈鋼琴。有時候,大家說她是鋼琴演奏家。一聽到這樣的夸贊,莫北比自己簽了上百萬的合同還高興。幺幺是他一手帶大的,他所做的一切全是因為她。可她現在卻墮落了,變成了一個惡俗的女孩子,就像和他在一起過的那些女孩子一樣。這讓莫北無法接受。
第一次看到幺幺和林達在一起是兩個月前,是幺幺24歲生日那天。莫北推掉了一切應酬,買了幺幺喜歡的五色金的指環和香水百合。可幺幺說:“哥,我有重要的約會,不能回家了。”莫北聽出幺幺聲音里的喜悅和甜蜜,他想幺幺一定是有男朋友了。這樣一想,心里酸酸的。他還把這種酸酸的感覺對當時和他在一起的女朋友沈苓說了,還惹了沈苓一番取笑。后來他一想,幺幺也是個大姑娘了,該有自己的情感了。
莫北是在西餐廳看到幺幺和林達的,那時候他們大概已經吃過了晚餐。他看到他們面前有一瓶空了的法國紅酒,幺幺的頭靠在男人的肩上,一頭黑色的長發散落到男人的身上,男人正肆意地用手摩挲幺幺細長的手指。他愣在那里。林達他認識,雖沒有過多往來,卻還是彼此了解,他年長自己幾歲,在圈子里和自己一樣有著“浪子”的稱號。他的憤怒無法抑制,他像一只發怒的豹子,沖上去,揪住林達就是一拳。
莫北的拳頭有著太大的威力,林達的鼻血流了出來。莫北看到幺幺用和他一樣的憤怒扭曲了自己那張純美的臉,怒視著他,然后像一只單薄的雛鷹伸著雙臂護住那個男人。莫北沒有再動林達一指頭,他只是像提小雞一樣把幺幺拎起來,任幺幺的手在他的身上抓來抓去。
莫北把幺幺鎖在家里。幺幺開始哭泣哀求,最后憤怒地砸壞所有能砸爛的東西。“幺幺,這是為什么?他哪一點配得上你?他能給你什么?是錢嗎?你哥哥我有錢,我的錢全給你!全給你!”莫北一邊聲淚俱下一邊從衣兜往外掏錢,一張張地揚在客廳里。
“錢!錢!錢!你就知道錢!你知道什么是愛?什么是溫暖?”幺幺隔著打碎玻璃的門沖著莫北喊。
十幾年的孤苦無依,十幾年的相依為命,除了幺幺,莫北沒有牽掛過誰,哪怕那些和他有過肌膚之親、甚至哭著喊著要嫁給他的女人,他都沒有真正付出過,唯獨這個妹妹。可是僅僅一個男人就可以讓他們不再相親相愛,而且像仇人一樣互相敵對叫罵。
莫北感到從未有過的失敗和痛苦。他想起了他的父母,父母因車禍同時離開他們,那一年幺幺8歲,他19歲。那時候,幺幺整夜地讓他抱在懷里,把頭埋在他的胸口說:“哥,我害怕,不要離開我。”那時候他們貧窮潦倒,他甚至不能給幺幺買她喜歡穿的花裙子。可他還想回到那時,就算窮,也認了,只要他的懷抱可以保護幺幺,不讓她受任何傷害。
可世間沒有什么力量可以讓時光倒流,莫北只能期待時間能夠沖淡一切,讓幺幺忘記那場愛,還有那個人。
自從幺幺被莫北強行帶出西餐廳,林達沒有主動給幺幺打過一個電話。他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除了到公司就是各種應酬。即便沒有應酬,他也要找一兩個玩伴到酒吧喝上兩杯,這些玩伴里不乏青春美艷的女子。有錢的男人,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在幺幺被她哥哥鎖住的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林達已經閱人若干了。說也奇怪,和那些女人在床上的時候,他想到的竟然是幺幺,這對林達來說是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林達不相信自己會真的愛上幺幺,雖然摟著她的時候,他對她說過“幺幺,我愛你”,就像他和每個與他上床的女人說過的一樣,這只是情之所需,與愛八竿子也搭不到邊。只是他對幺幺說這話時有了更明確的目的,那就是讓幺幺愛上他,且無法自拔。
林達只愛過一個女人,從心里,只愛過一個。可惜啊,那個女人不配擁有他的愛。想到這兒,林達剛剛還充滿溫情的眼睛立即布滿了仇恨,倘若那個女人還在他的身邊,他也許會一刀捅了她。
不需要了,不需要他費任何力氣,也不需要他擔負罪惡的名義殺掉她,她已經自己把自己殺掉了,在那個下著小雨的黃昏。
林達永遠忘不了,浴缸里,小歐的血像花朵一樣開放,開放。
小歐是他的妻子,這一生他唯一愛過的女人。可是她選擇離開他,即便不能生離,也要死別。
小歐死后,林達自責得幾乎要用那把割斷小歐動脈的刀割斷自己的生命。他以為是自己的冷落讓小歐采取這么激烈的方式離開自己,他以為是自己一次次肉體上的出軌斷送了小歐和他的愛情。可后來他才發現,一切原本不是他所想象,讓小歐命斷浴缸的另有其人。
直到小歐死,直到他親眼看到小歐的日記,他才知道,小歐早已背叛了他,不僅僅是精神上的背叛。
林達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查找那個男人是誰,小歐沒有在日記里提到他的名字,可她的手機還在,她手機里那些肉麻的短信還在。他相信有錢能使鬼推磨,雖然他的錢并不多,但想找到那個玩弄了小歐又拋棄了小歐的男人還是輕而易舉的。
他找到了他。隨后,他在某個大型晚會上認識了穿著一襲黑裙彈奏鋼琴曲的幺幺。為了讓幺幺感到他們是知音,他甚至到琴行學了三個月的鋼琴。功夫都不是白下的,這一點,林達做到了。
幺幺將手臂像藤一樣纏在林達的身上,她的臉再次泛出絢爛的笑容,她親吻著林達的下頜,眼里有甜蜜在蕩漾。雖然她被相依為命16年的哥哥趕出了家門,但她不后悔。她認準了這個男人,這個比她大18歲的男人,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也會是最后一個。
幺幺不明白哥哥為什么這么反對她和林達在一起,她知道他曾經有妻子,但她死了,至于死于什么原因,林達諱莫如深,從不曾說起。他們有一個女兒,在寄宿學校讀書,這一切她都不在乎,莫北為什么要在乎?幺幺知道哥哥是世界上給她疼愛最多的人,可他不能因此就干涉她選擇愛人的權利啊,不僅他不能,假使父母在世也不能。
一個未娶,一個未嫁,就已經有足夠的理由在一起了。何況,她看得出,他是那么愛她。
離開家后,幺幺一直住在一個同學家。幺幺繼續著自己教學生彈琴的工作,閑暇時在一些娛樂場所彈彈曲子。以前她是不屑于接這些活兒的,那是因為莫北會給她足夠的零花錢,可現在不行了,幺幺覺得自己要開始自食其力了。
幺幺知道林達的家在市中心某個高檔住宅區,三室的樓房,多數時間是空閑的。她想,林達早晚會讓她住到那里,她可以像女主人一樣,穿著棉布睡裙為林達做飯、收拾房間。他們可以在那所房子里吃燭光晚餐、擁抱、親吻,甚至做愛……她一直等待著他的邀請。
可是幺幺沒有等到林達的只言片語,于是她主動提出住到他家去。反正兩個人也是住在一起,在酒店住,除了讓人懷疑不是什么正經人外,還白白浪費銀兩。聽完幺幺的話,林達笑了,這笑不是幺幺平日見到的,有點陰暗,有點嘲弄,也說不清是什么,反正讓幺幺渾身不舒服。
好像自從幺幺提出要到林達家住以后,林達就不再主動給幺幺打電話了,即便幺幺打電話給他,他也左推右擋的。他們見面的間隔越來越長,幺幺開始不停地打電話給他,一次一次,他開始拒絕接聽,然后手機關機。
幺幺猜想,也許是自己要搬到林達家住的想法嚇到了他,在林達不肯接聽她電話的時候,幺幺開始給他發短信。“我沒有逼你和我結婚的意思,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結不結婚都不重要。”“我準備自己租房子住了,到時候你就可以住到我這里,我們在一起,像以前一樣,好嗎?”可無論幺幺發什么樣的短信,都如泥牛入海,沒有音信。
終于,幺幺找到林達的家,她站在小區的門口,一天天過去,她想她總會等到他的。她等了很久,久得連小區的保安都認識了她。他說:“你等林先生啊,自從他太太死了之后他就不常住在這里了。他太太人可好了,名字也好聽,叫姚小歐。他們還有一個女兒,長得和他太太可像了……”
幺幺不知道那個多事的保安又說了什么,她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她已經好多天沒有好好吃飯了,她犯了眩暈癥。姚小歐,姚小歐,姚小歐,幺幺太熟悉這個名字了,她仿佛一下子看到了那個穿著白色衣裙、風韻出眾的女人。她曾經找過自己,她說:“幺幺我求求你幫幫我,幫我找到莫北,讓他來見見我。求求你了,幺幺,我知道他會聽你的話的,一定會聽。”幺幺冷笑著告訴她:“我哥要是決定不見你了,就說明他已經對你沒有興趣了,我說也沒用,強扭的瓜不甜。”
其實幺幺是找過莫北的,可她只提了一下姚小歐這個名字,莫北就搖了搖手,示意她不要再講下去。對于莫北身邊的女人,幺幺多少是知道的,可她真不知道那一次擺手,終結了姚小歐的命。
幺幺不知自己是怎么離開那個小區的,她搖搖晃晃地穿過了很多街道、行人、樓房,不知不覺,她竟然走回了自己的家。她沒帶家里的鑰匙,她使勁地拍打房門,沒人應聲,她用腳踢門:“莫北,莫北,林達是姚小歐的丈夫,是姚小歐的丈夫啊……”
幺幺是被晨練的鄰居發現并送到醫院的,但還是遲了一步。醫生說,她在吃下一整瓶安眠藥之前喝了很多酒,酒精促進了藥物的吸收,已經無力回天了。
莫北像瘋了一樣沖到醫院,他的妹妹,他用他全部心血培養大的妹妹,他想讓她永遠幸福快樂的妹妹,就這樣失去了。
那天傍晚,他無力地握著手機,那上面有幺幺發給他的短信,就在她吃下安眠藥的那一刻。
與此同時,剛剛看完女兒回來的林達也收到了幺幺的短信,他記不清這是他收到的幺幺的第幾百條短信了。他不想看,這個女人,是除了他妻子之外唯一進入他內心的女人,可他十分清楚他不該和她有感情上的瓜葛。他和她在一起,只是為了報復,誰讓她是莫北的妹妹!
可是猶豫再三,他還是點開了短信。“我相信愛情也有因果,如果可以,我愿意替哥哥償還他欠下的債,我愛你們!”
兩個男人在一座城市里兩個不同的角落,讀著一個女人發出的同一條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