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蔣藍
據《史記·西南夷列傳》記載,秦漢時代的臨邛(今成都市邛崍市)曾是西南鐵器生產的重鎮,而且可能是最重要的產地,除向南亞諸國銷售之外,同時也向西南夷區域廣為銷售。據歷史學家童恩正研究,約戰國至秦這一時期,鐵器已經出現于越南紅河三角洲和泰國的東北部,這些鐵器很可能便是從臨邛向外輸出的,因為與中南半島相接壤的廣西、云南遲至西漢仍不產鐵。漢代實行鹽鐵專賣,但鄰近的交趾之合浦、郁林、牂牁、僰、益州等諸郡均未設鐵官,證明其并不產鐵,所以其來源只能向北追溯到西南境內的臨邛。西漢時期,臨邛一帶來自中原的漢族大商賈,也將向西南夷傾銷鐵器作為重要的商貿手段。
秦始皇滅六國遷徙豪富入蜀,以冶鐵致富的卓氏從趙國遷居臨邛,“即鐵山鼓鑄,運籌策,傾滇蜀之民,富至僮千人。”卓氏家族是將中原先進的冶鐵技術引入蜀地的第一人,他也是充分利用了邛崍的天然氣、火井、鹽鹵等資源,而使這里成為古代重要鋼鐵、食鹽生產基地之一的大功臣。卓王孫冶鐵不僅富甲一方,其工藝和規模都在歷史上值得大書一筆。
據近代考古證實,現在的邛崍市鐵花村,即是卓王孫麾下的一個鐵工場,那些鐵屎或者鐵花,就是當時煉鐵遺留下來的爐渣。考古報告說,鐵渣面積有500000平方米,鐵渣厚度約30厘米。這相當于70個足球場大小。這是非常震撼的數據,由此可以想象當時煉鐵工廠的規模。鐵花村的這個煉鐵場,極有可能是卓王孫最大的主要工場。從位置上看,這個工場與卓王孫的住宅——現在邛崍市甕亭公園比鄰,方便卓王孫進行生產管理。從西漢開始,家庭與工廠結合在一處,或者離得比較近,成為后世“前店后家”式的結構。
但一個人富甲天下,并非構成澤被后世的原因。卓王孫留名于史,除了冶鐵與鉆取天然氣的事功之外,應說與卓文君、司馬相如的愛情密不可分。
蜀地多才子,川中出奇人,至少在宋朝之前,蜀地很難出現綿延的家學與學派。這一現象,可以從揚雄《法言》《太虛》對后世影響里找到部分原因。
蜀人呼“一”為“蜀”,揚雄的《方言》指出:“一,蜀也,南雄謂之獨。”所謂“一者,道也”,標舉其峭拔其上、獨立于世的雄奇,這樣的人一旦出世必將一鳴驚人,旁人無法學習。如果以此看待蜀地的才俊,司馬相如無疑是證據確鑿的第一人。
司馬相如(約公元前179年—前118年),字長卿,小名曰小犬。漢族人,出生在巴郡安漢縣(今四川省南充市蓬安縣相如鎮),后隨父在成都長大,因此說他有兩個故鄉。司馬相如是成都人的說法,源自司馬相如的《自敘》,所以司馬遷在《史記》中就援用了這種說法。司馬相如將自己的成長地作為籍貫,這在漢代法律上是可行的,也為歷代史家所接受。
作為西漢頂級的辭賦大家,司馬相如是中國文化史文學史上杰出的代表,是西漢盛世漢武帝時期偉大的文學家、杰出的政治家。景帝時為武騎常侍,因病免。工辭賦,其代表作品為《子虛賦》《長門賦》《鳳求凰》等。作品辭藻富麗,結構宏大,使他成為漢賦的代表作家,后人稱之為賦圣和“辭宗”。他與卓文君的愛情故事也廣為流傳。魯迅先生的《漢文學史綱要》中,還把二人放在一個專節里加以評述,指出:“武帝時文人,賦莫若司馬相如,文莫若司馬遷,而一則寥寂,一則被刑。蓋雄于文者,常桀驁不欲迎雄主之意,故遇合常不及凡文人。”(《魯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16頁)恰恰因為這個世界充斥著太多善于“遇合”的文人,由此可見,魯迅先生對于司馬相如人格的高度認同。
相傳司馬相如好學擊劍之術。劍術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駕馭的,相如自幼身手敏捷,所以他的父親替他取了小名叫“犬子”(取其便捷之意),這固然是學習馭劍的先決條件,但他的劍術到底如何,不得而知,因為歷史上未見他有過一展身手的記載。西漢時期,蜀地冶鐵工藝獨步天下,凜冽的錦江之水淬火的“蜀刀”奇貨可居,已是京城的上等禮品,鐵劍甚至鋼劍已經漸次出現。骨骼清奇、肌膚雪白的司馬相如佩劍在身,挺胸收腹,腰力十足,就顯示出一番磊落氣象了。他早年很是仰慕古人藺相如,完璧歸趙首先得益于他的機智雄辯,也就是說舌劍的鋒利度大大高于佩劍。于是長卿改名為“相如”,暗示了這個口吃者,具有渴望一展“心劍”的宏大抱負。
起初,父親用金錢在京城為司馬相如謀了一個職位,職位是武騎常侍,入京侍奉景帝劉啟。這本不是他的興趣,況且景帝并不風雅,不喜好彈琴辭賦者。此時正值梁孝王劉武(漢高祖兒子劉恒的后代)入京,帶著許多口才甚好的游說之士:如山東的鄒陽、江蘇的枚乘、莊忌(夫子)等。司馬相如見了梁孝王以后,心生一計,借生病為緣由辭了官,投奔到梁(開封)地為客,梁孝王就讓他和書生們同住,彼此切磋,使他得到了增進學問的機會,由此眼界大開。在梁孝王府的幾年里,相如勤奮攻讀詩書,寫出才華澎湃的《子虛賦》。只可惜梁孝王徒有愛才之名,不知相如的驚世才華,所以相如在梁孝王府內時日雖久,但一直未得到重用。畢竟梁孝王還是慷慨的,將一把珍藏多年的古琴——“綠綺”贈給司馬相如。相傳“綠綺”通體黑色,隱隱泛起幽綠,有如綠色藤蔓纏繞于古木之上,因而名為“綠綺”。但其真正的模樣,人們早已無幸目睹。梁孝王還給他配了專車(馬車)和秘書(書僮)。相如如獲珍寶,倍感榮焉。他精湛的琴藝配上“綠綺”絕妙之音色,使得“綠綺”名噪一時。后來“綠綺”就成為古琴的別稱,李白名句“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如今一讀,大有枯石覆苔的一派靜意。
這段委身如塵、遇人不淑的官場奮斗史,司馬相如名篇《美人賦》說得很清楚,我翻譯如下:
司馬相如美麗文雅,到梁國游說,梁王心情大悅。但謀士鄒陽向梁王誹謗說:“相如英俊,然而衣服姿色艷冶,嫵媚美麗不忠實,他要用甜言蜜語討得大王喜歡,到大王后院去和后妃姬妾游玩,大王沒有絲毫察覺?”
梁王于是問相如:“你貪戀女色?”相如說:“我不貪戀女色。”梁王說:“您既不貪戀女色,同孔子墨子相比,如何?”相如答:“古代回避女人的人中,孔丘聽說齊國贈送美女到魯國就躲得遠遠的;墨翟望見商代曾經淫樂的朝歌城就倒車回轉。這猶如防火躲到水里,避水淹跑到山上,是未能見到能引起欲望的,憑什么說他們不喜愛女色?哪像我,年輕時在西南夷生活,一人獨住,房屋寬大,無人和我玩樂。我東邊隔壁有女,美發如云,雙眉如蛾,牙齒潔白,顏面豐盈,濃妝艷抹,容光煥發。經常高高翹首向西顧盼,想留我一起住宿;甚至爬上墻望我,到現在已經三載,我棄之而不顧。”
“我仰慕大王的高尚胸襟,所以驅車東來,路過鄭國、衛國和桑中等淫樂成風之地。一早從鄭國的溱洧河出發,晚上住在衛國的上宮。上宮空著房間,寂寞到空有云霧,白天也緊閉門窗,幽暗不明,一派神仙居所。我推開房門,造訪室內,香氣濃郁,幃幔高掛。發現有美女獨身居住,她不勝嬌羞地斜臥在床,奇花一般安嫻而靜美;性情賢淑,容光艷麗。看到我后她戀戀不舍,微笑著說:‘貴客是哪國公子,是從遙遠之地而來吧?’于是擺出美酒,進獻鳴琴。我就彈琴,彈《幽蘭白雪》之曲。美女唱歌:‘獨住空房啊無人相依,思念佳人啊心情傷悲!有美人啊來得太遲,時間流逝啊紅顏衰老,肆意托身啊永遠相思。’她身上的美玉首飾掛住我的帽子,絲綢衣袖飄拂在我的身體。時已向晚,冬氣昏暗,寒風凜冽,白雪飄灑,空房寂靜,聽不到人聲。當時,床上用品已鋪陳停當,服飾稀奇,金香爐燃起了香篆;床帳已放下,被褥層層鋪著,精美的枕頭橫放床上。美女脫去外衣,露出內衣,身體雪白裸露,顯出苗條的骨骼,豐滿的肌肉,時時貼身親近,我感到她柔滑如凝脂。我卻心情平靜,思想純正,誓言真誠,守志不移。遠走高飛,與她長別。”
王安石的七言長律《張良》劈頭就是一句“留侯美好如婦人”,用《史記》之語把張良的形貌與功業做了某種對立,以婦人形象襯托丈夫偉業,這其實是古人的反諷筆法。再以“谷城黃石非吾師”“捕取項羽如嬰兒”“洛陽賈誼才能薄”連貶黃石公、項羽和賈誼,反襯張良的偉岸。觀張良奮斗行跡,功成,名遂,身退,儼然范蠡第二。王安石雖然夸張,但并非全謬。就具體事功而論,同樣“美好如婦人”的司馬相如也許不如描繪出來的張良那般柔美,但文學名氣卻是直追屈子!
漢代蜀人司馬相如、鄧通之輩,均是“美風姿”的男人。鄧通鑄錢,更成為財神化身,所謂“須是片時稱子建,不可一日無鄧通”。但男人“服色容冶”講求打扮,未必就一定“妖麗不忠”啊!進一步說,司馬相如是否像自己所言那般目不斜視坐懷不亂,只有天知道!從這篇文章里,足以顯示出司馬相如處變不驚、巧舌如簧的詭辯之才。
依靠一篇面臨誘惑而“風雨不動安如山”的自述文章,讓司馬相如在權威面前化險為夷。
但好景不長,沉溺聲色犬馬的梁孝王用力過猛突然脫力死去,相如只好攜帶“綠綺”乘坐專車回到了老家益州。此時,相如父母已亡,家道衰微,一度窘迫到難以為繼……但司馬相如是何等人?!他沉穩如一。四川話叫“穩得起”。
但畢竟是京官出身,相如與臨邛縣令王吉關系密切。相如于是受邀住進了臨邛縣城廓下的一座小亭,西漢時節的“亭”,不是亭子,漢代低級官爵序排列一般是縣侯、鄉侯、亭侯,一亭不過十里,亭不算大,設有招待所。臨邛縣令王吉是司馬相如的老朋友,朋友處境不佳,王吉于是每天去招待所拜訪他,噓寒問暖,好酒好菜不斷奉上。起初,相如還見上一面,后來又見王吉一個人來,焦干啊!他便干脆說生病予以拒見,可是王吉卻表現更謹肅而有禮,大有“門前立雪”之勢。他知道,高人總是有脾氣的,況且大才子不可冒犯!
當時臨邛一帶是益州冶鐵業中心,加上天然氣井、鹽井的成功開發,這里富豪云集,比如卓王孫就擁有家僮達800人之多。另外一個大商人程鄭也擁有數百名奴仆,其財勢大大高于成都城里的商人。
值得一說的是“陶鑄”一詞,初為專屬名詞,由司馬遷發明,特指卓王孫將“銅官山麓買為陶、鑄之所”之后,在如今的邛窯遺址“十方堂”一帶燒制陶器,同時又鑄造鐵器。卓王孫在“銅官山麓”燒制的“卓氏錢甕”,不僅“大可容五石”,而且“色如漆”,還“腳有籀文。”
常璩《華陽國志》提道:“臨邛有鐵祖廟祠。漢文帝時以鐵銅賜侍郎鄧通,通假民卓王孫歲取千匹,故王孫貨累巨萬億。”這就是說,卓氏之富,借資于鄧通。用現在眼光看,不排除鄧通利用卓王孫的冶煉技術而大肆“洗錢”的可能。
有一天,這兩位土豪也風雅起來,商議說:“聽說縣令請來了一位貴客,我們也備酒席把他請來一見,如何?”
當臨邛縣令王吉來到卓王孫的府邸,客人已到了百數十人,高朋滿座。等到正午,便派人前往恭請司馬相如上座!相如擺譜啊,稱有病,予以回絕。相如沒有想到的是,因為自己缺席,臨邛縣令居然不敢進食,可能感覺面子過不去,縣令于是親自前往迎接。相如不得已,覺得拿捏分寸差不多了,就病懨懨地答應,那就走一趟吧!
當瘦削而高挑的相如出現在賓客面前,寬袍大袖,迎風飄舉,一派玉樹臨風,在商家、掮客、美女、苦力們狼奔豕突的臨邛街頭,聚集在卓府內院里的土豪們被京官的翩然風采完全折服了。
由此可見司馬相如的城府修煉,不亞于琴道。
酒酣耳熱之際,臨邛縣令王吉覺得,相如該露一手了。
午后,仍有被金蟬撕破的云朵在頭頂環繞。蟄伏之念在燥熱中制造自我的高潮。
過于遙遠的晚境且不必管了,不朽之夢一次次臨空君臨靜寂的時光。陰云重又布置灰暗的琴境,人們的眼睛無法出走,西蜀的田疇宛如得到了琴聲的開光。那些慵懶日常中的買賣,蠅營狗茍,自慚形穢,高聳的鹽井天車只配有狹窄的劇情。
縣令親自把“綠綺”托舉到了相如面前,請求道:“聽說長卿先生精于此道,愿聞一曲以助興,如何?”
司馬相如嘴上辭謝,畢竟技癢難耐,于是彈奏了一二首曲子。曲聲悠揚,一如臨邛南河湯湯浩渺,似乎被相如妙手橫空搬來了一座煙雨彌漫的山林。
滿座驚絕。懂不懂琴不重要。
重要的是聽眾大聲說,整得好!整得很好!
腦后有眼的司馬相如,突然頓挫,開始彈奏《鳳求凰》,琴聲曲折,宛如岷江跌宕之白浪,浪遏飛舟之際,他隨口唱道:“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
最后一句,相如以“嘯”的方式喊出,振聾發聵。遠古之時,“嘯”多與悲有關,同時也和歌相連。嘯歌而起說的并不是大放悲歌,而是吟出來的悲傷之曲。沒有字詞,但有旋律,而這一旋律有可能是嘯者臨時自創,也有可能是直抒胸臆。《詩經》《莊子》中均有記載,“嘯”多跟悲傷和鬼神有關。其實,“嘯”也就是用嘴吹出聲音,有點類似吹口哨,但其實又并不完全是,而是一種獨特的古代發聲術,所以稱為口哨是不敬的。
熱淚盈眶,呼天天不應!全場靜默著……
當街市也打開了困倦的午后之眼,鳥鳴從落落的樹枝上驚飛而起。下午的斜光照亮了樓角,仿佛遲到于某種幸福,悄悄地暗自斷腸,重溫往事。而花有思索的面容,沿著那琴弦的指引,水波秋橫,杏花怒放。
所謂隔墻有耳。少婦卓文君喪夫不久,聽到這撞擊心扉的琴聲與歌聲,怦然心動,宛若激流中的礁石。她已經看到了司馬相如俯仰的側影,心中一動,不能自持,于是便撫琴相和。
在前庭的相如,聽到附和的悠悠琴聲,大為驚奇。其實,他已經從琴聲里知道了答案。于是,他明知故問:“后院琴音絕妙,高人可否一見?”
卓王孫如夢初醒,起身以實相告:“此小女文君也。”
相如素聞文君貌美有才,今日聞其琴聲,果然不同凡響,于是,請求相見。卓王孫傳話于后宅,吩咐文君出庭見客。文君裊娜而出,一見文君國色天香,眾人不覺為之傾倒。文君見相如氣態雍容嫻雅,容儀俊美,不覺面紅耳熱。
由于相如處境不佳,知道當面求親難以成功,他也丟不起這個面子。相如城府極深,眼觀六路,重金買通了文君的侍者,傳達心意。文君知道相如的心思后,決定趁夜私奔。
在此,司馬遷《史記》里使用了一句堪稱經典的春秋筆法:“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繆”通“謬”,就是“佯裝”的意思。佯狂與佯裝,看來都是后來魏晉風度的先聲啊!
千古流傳的“琴挑”一詞,成為司馬相如“身體政治”的符碼。
這改變命運的奔走方式,讓古人一再置喙不已,他們均認為司馬相如娶卓文君意圖“竊妻”與“竊財”。
第一個對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提出質疑的是歷來崇拜司馬相如的揚雄。他在《解嘲》里說:“竊貲于卓氏。”意思是司馬相如覬覦卓文君的錢財。持有相同觀點的人,還有中國“家訓之祖”的魏晉南北朝的顏之推,其《顏氏家訓》中披露得更加赤裸:“司馬長卿竊貲無操。”——跑到卓文君家偷竊了一筆錢,毫無士人的道德操守了。揚雄與顏之推提出了“竊貲”,也就是劫財亦劫色的觀點。
劉勰和蜀人蘇東坡則關注淑女的命運,先后提出了“竊妻”之論。劉勰《文心雕龍·陳器》“相如竊妻而受金”;蘇東坡在《東坡志林》卷四里說“相如遂竊妻以逃……”
“竊妻”也罷,“竊財”也罷,這叫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再說了,估計長卿先生會幽幽地說:羨慕嫉妒恨,空虛寂寞冷。列位看官,我的愛情干卿何事?!
一個人決定出走,在于“他處”的誘引。
卓文君就是財富與美麗的影子。一個影子的出走,卻注定是分裂的,是魂不守舍的、自發式的淫奔。我不由得想起埃利亞斯·卡內蒂的話:“學會把自己當成兩個人,對自己的失敗幸災樂禍。”但作為影子的卓文君,并未認輸。
私奔總是詩意的,邛崍抵達成都的鄉徑不再顛簸,而且時間總是比馬蹄更急。美人如花解語,才俊一騎紅塵。但是,司馬相如的馬車在200華里的泥濘道路上因疾馳而即將散架,車輪晃動,大幅搖擺,即將飛離。
淫奔的影子總是低飛的,渾身叮當作響。
歸家的影子總是疾馳的,聞不到香風,在夜行無聲中撲向遠方。
淫奔的影子凸凹有致,汁液四濺。
歸家的影子披星戴月,筋骨凸起。
淫奔的影子在不耗盡欲望之前,就不會駐足觀賞彼此。
歸家的影子穿越了一切風景,仍然未找到一處可以消停的所在。
淫奔的影子與歸家的影子在成都西南的某個岔路口相遇了。
這里有來自不同方向的光照。
淫奔的影子撲向前方,歸家的影子側倒于后。
當兩者的裙裾交匯時,出現了歷史性的短路,于是在錦江右岸,緩緩升起了一盞油燈……
我想啊,卓文君、紅拂,與天上的司馬相如、李靖之間,間隔了一個黑夜。她們停止了桐花鳳一般的竊竊私語。她們舉起杯,把倒映在杯中的燭光與遠山,一小口一小口抿盡。當她們的手點燃暗中的花,它們就成為了譫妄而旋舞的蜀葵。
轉眼就到了位于成都城西南的相如家宅,卓文君才發現相如處所家徒四壁,灌滿了勁吹的河風,滿目蕭然,富家女渾身顫抖著從云端墜到地面,不禁痛哭起來……司馬相如心雄萬夫,口吐珠璣,但現在只能垂手而立。他早年口吃的毛病,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馬蹄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
卓王孫得知女兒私奔后大為震怒:“小女實在太不成材,我雖然不忍傷害她,可是一分家產也不會給她。”
相如和文君逃奔日久,盤纏用完。相如文君二人萬不得已把僅有的車與騎統統賣了,就在錦江邊的相如家附近買下一家小酒店,自力更生。由于失去了行走上流社會的身份與道具,兩人反而放手一搏:文君在酒爐前酌酒;昔日京官相如則穿了一條下人的工作服“犢鼻褲”,默默打雜,洗滌碗盤……四處尋找愛女的卓王孫知道情況,覺得女兒的舉動給他丟盡了面子,于是閉門不出。
這與其說是自謀職業,不如說是一個計劃周密的逼迫之計,應該是出自司馬相如的謀劃。這就是為后世津津樂道的“美女經濟”。
相如一展琴技、俯仰身姿的地點,就是如今邛崍市中心的甕亭公園。那是一個可供時代去想象漢朝生活的飛地!公園坐落在五彩廣場之旁,占地面積2792平方米。為什么說它的前身是西漢全國首富卓王孫的府邸呢?因為在明代時候,人們在此處挖出了兩個裝滿五銖錢的大甕,“古甕亭”遂得以成立。卓王孫還是以全世界水作動力鼓風冶煉技術——“水鞲鞴法”的發明人。班固在《后漢書》中指出:“此法唯蜀中用之。”這一發明對后世中國冶金工業影響深遠,活塞工作原理還被國外應用于蒸汽機。到臨邛人發明的深井提煉鹽鹵技術,恰是采用了卓王孫的“水鞲鞴法”原理,故稱為:卓筒井。這只是將水動力改為人畜動力。在我看來,在這些成就之外,卓王孫最大的歷史貢獻,在于成就了女兒、女婿的金玉良緣。
記得2020年夏季,一個周末我來到甕亭公園,見到不少人在中國唯一的卓王孫塑像前叩頭如搗蒜。奇妙的是,卓王孫塑像面露詭譎之笑,所謂“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不妨改為“掌上千秋賬,胸中百萬錢”更符合事實。那分明是渴望發橫財者的心中偶像;但女人們滿面春風,笑望卓文君塑像,并不下拜。一個美女媽媽帶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站在霸氣側漏的司馬相如塑像跟前苦口婆心:“你要好好學習,娃兒!要向司馬相如叔叔學習。他一手彈琴,一手抱得富婆歸。你不學好,整個錘子!”
我一驚!突然發現,這個艷麗的美女側面還有點像卓文君的塑像——畢竟,那是邛崍人的美學想象。
卓王孫雖恨文君私奔,視此為門庭的大恥,但文君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無可奈何花落去,于是便分給了文君一百余個童仆,以及上百萬的錢財。起初,相如堅辭不受,文君規勸他:“吾父誠意相授,為何不取?否則,倒顯得你我心胸狹窄了!”于是相如和文君接受了禮物,結伴再次回到成都,置買田宅,琴臺也應該建筑于這一時期。
明清時節,在成都的永陵未被發掘前,此地有一聳立的小山丘,曾有各種傳說,引起歷代許多人的好奇和猜疑。有人錯誤地認為它就是司馬相如的琴臺,或者說是蜀漢諸葛亮的撫琴臺。清代以后,人們稱此荒丘為“撫琴臺”,其一側的小巷,也命名為“撫琴臺街”。直到1940年秋天,為躲日本飛機空襲,人們在此開挖防空洞,才發現下面是地宮陵墓,后由四川大學馮漢驥教授主持完成前蜀皇帝王建永陵的發掘工作。
漢代王褒《益州記》指出:“司馬相如宅在州西笮橋北百步許。李膺曰:‘市橋西二百步,得相如舊宅。今梅安寺南有琴臺故墟’。”相如宅與琴臺顯然是合二為一的。而流經城南的是郫江,別稱為市橋江,詩圣杜甫曾有《琴臺》一詩記載。也就是說,最早的琴臺地址歷來沒有什么爭議。明朝嘉靖時,四川提學僉事陳鎏在城外建立了琴臺坊,但建坊之處并非琴臺故地。現在的“琴臺故徑”位于成都市通惠門,后來成都市政部門才將“琴臺故徑”延伸成為琴臺路。
其實,琴臺并非簡單的一抔土堆,下面大有奧妙。
《成都記》:“琴臺院,以相如琴臺得名,而非其舊。舊臺,在城外浣花溪之海安寺南,今為金花寺。元魏伐蜀,下營于此,掘塹得大甕二十余口,蓋所以響琴也。隋蜀王秀更增五臺,并舊為六。”也就是說,成都歷史上曾一共出現過6座琴臺。
宋祁《蜀事補亡》有《琴臺》詩:“君不見成都郭西有琴臺,長卿遺跡埋黃埃。千年免為狐兔穴,北口佛廟空崔巍。黃須老人猶記得,昔時荒破樵蘇入。鋤犁畏踐牛足勻,古甕耕開數逾十。乃知昔人用意深,甕下取聲元為琴。人琴不見甕已掘,惟有烏雀來悲吟。”這就說明,琴臺在北宋時,其上建有佛廟,在其土堆之下,人們發現埋有二十幾個大甕。這些甕的設置,明顯具有增音、擴音的作用,這可以看出司馬相如對于琴音的特殊美學要求,以期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宋代時,琴臺已經荒蕪,人跡罕至,土阜高約2丈,耕鋤侵削,阜日益萎縮,漢朝的琴藝高臺,歷經千年風雨,終于要回到塵埃之中了。琴臺周圍阡陌井連,田疇一片,空留琴臺一個名字而已。李思純指出:“民國二十九年庚辰,中日劇戰,于琴臺土阜,掘防空壕,其中壘石甚堅,疑為古墓,然則此土阜固非琴臺,或古琴臺在此阜之附近耳。”(《李思純文集·未刊論著卷》,巴蜀書社2002年版,第563頁)
到清代,金堂縣籍詩人陳一沺(字竺山),乾隆甲寅(1794年)舉人,寫有一首《琴臺》,氣象闊大,詩藝獨步古今:
琴臺秋老木芙蓉,落落銅官第一峰。
偏有女兒識名仕,人生那不到臨邛。
詩中的第一峰,應該是指邛崍火井鎮南第一峰崇嘏山。五代時,相傳女狀元黃崇嘏隱居山中。
話說回來,得到卓王孫的大力資助后,相如夫婦社會境遇大大改善了,但心高氣傲的司馬相如豈能是低三下四“吃軟飯”之輩!他苦苦等待機會,眼明手快,霍然起身一搏。“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雖是后人總結的,但他也只有進入京城才能博取功名。
司馬相如一生最大的轉機,來自一個老鄉:楊得意。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當中,介紹楊得意的文字極為簡潔。別看他的職務只是皇帝身邊的一個“狗監”,卻是一句頂萬句的角色。
一天,劉徹閑暇讀《子虛賦》,一邊讀一邊感嘆:“寫得好!只恨與作者生不相逢。”恰在一旁的楊得意接了話:“巧了,這作者是小的同鄉司馬相如。”
劉徹大驚,傳令立即召見。
這樣,當帝王御旨抵達成都時,置身于杯盤狼藉的酒店、身穿“犢鼻裈”的司馬相如立即把這些行頭一脫。他知道,大事來了!
駟馬橋原名升仙橋,因橋下的河水名升仙水,即現在的沙河。《華陽國志》說:“城北十里有升仙橋,有送客橋,漢代司馬相如初入長安,題其門曰:‘不乘高車駟馬,不過汝下也’。”于是后人便取司馬相如題字之意,將此橋更名“駟馬”。駟馬橋由此成為懷才不遇者留戀徘徊之地,題詩極多。在我看來,這次司馬相如進京,應是第二次。為何呢?因為他受了來自臨邛土豪的窩囊氣,才激發了“等著瞧”的狂傲之氣。現場的聽眾,自然有嬌妻卓文君。
我想,那個在橋頭題字的司馬相如,利劍終于出鞘,刺殺空氣,他那指天發誓的身姿,真有劍客之唳氣。
相如登車,頭也不回,絕塵而去。
古時書生,均喜歡在書房里掛一把劍。書讀得太累,就有拔劍的沖動。自幼擊劍的司馬相如也僅僅只能把劍抽出一會兒,刺殺一番空氣,再懨懨地插回劍鞘。投筆從戎的書生,或一手抓筆一手拔劍的文人,搖身一變成為縱橫家,總讓他感動不已。書生劍氣,一直提供著他置身紅塵的勇氣。
在《莊了·說劍》中,“莊子三劍”看來均已擊中了趙文王的要害。天子劍,長;諸侯劍,中;庶民劍,短。但莊周和趙文王都不是理想的劍客,以莊周的書生眼光,談論的自然是用心殺人的誅心之劍。這就是形而上之劍與形而下之劍的紙上談兵了。當一個人已經鋒利如一柄劍時,大概就不會去著意劍的長短了。心智的鋒芒,如果沒有實際經歷劍光的洗禮和磨礪,又怎么會獲得王者之劍的駕馭快感呢?那些金屬的純響,是任何音響也無從模擬并讓人感之教化的。那就不妨學學司馬相如。因此在人生關鍵的機遇抉擇中,其實都是劍在手中,以最具現實性和威脅性的搏殺,割舍命運。這樣,司馬相如之劍,琴劍合一,反而成為逸出“莊子三劍”的人生之劍。
再次進京必須要混個臉熟,相如之劍已非昔日,臻于摧枯拉朽之利。幾年之后,司馬相如被任命為中郎將,兩次出使西南夷,成為他仕途上的輝煌之旅。回到成都豈止是高車駟馬啊,已是“令蜀太守郊迎,縣令負弩矢先驅”。卓王孫呢,忙得團團轉,置酒肉相迎,暗自慶幸當年沒有把事情做絕。
為此,唐代詩人岑參寫了《升仙橋》詩:“長橋題柱去,猶是未達時。及乘駟馬車,卻從橋上歸。”這是何等春風得意馬蹄疾。
明朝曹學佺編撰《蜀中廣記》,引述了《九州要記》里的一個故事:西漢時節,夜郎國王及眾夷王,一方面貪圖漢國繒帛華美,又自以為可以憑險固守,當時無路可以通達夜郎,漢朝廷對此的確鞭長莫及。唐蒙洞察諸王意圖后,于是上書漢武帝,請開夜郎道,以廣巴蜀之地。武帝深以為是,敕令唐蒙為主管,司馬相如為副職,征發巴蜀士卒民夫數萬人修筑夜郎道。唐蒙命令僰道令監督施工,以軍興之法部勒,限時完工。從秦時常頞所筑僰地青衣道開始,山道長達逾千里,直指牂牁江。由此可見,唐蒙大力征調人力,濫殺地方首領,一度引起“巴蜀民大驚恐”,但他無疑是西南絲綢之路居功至偉的開拓者、拓荒者。
僰道令豈敢怠慢,他早出晚歸,盡力施為。但山石堅硬,加之瘴毒遍地,以至于誤了工期。為此唐蒙大怒,決定殺無赦。臨刑之前,僰道令感嘆:“恨不見成都市而死!”為滿足僰道令這一最大心愿,唐蒙在瀘州的和義郡(唐朝天寶后歸屬榮州,即現在的自貢市榮縣境內)立即造了一座“成都城”,現在想來就是一座成都城的微縮景觀,僰道令終于看到了成都,死而無憾也。由此可見,繁華的成都在當時人的心目中,宛若人間仙境。
榮縣自古有通達成都的“鐵山古道”,是從成都出發,翻越二娥山進入榮縣西部鐵山山脈。僰道令的故事,應該發生于開鑿鐵山道路之際。
唐蒙和司馬相如的合力出使西南,漢朝先后通過“厚賜”“置郡”等措施,打通西南交通,打破了其與漢王朝之間隔絕的狀態,對漢族與西南少數民族之間的經濟文化交流具有重要意義。
司馬相如做了一系列針對西南夷地區的生存情況、西南夷與內地的關系等情況的調查,向武帝作出匯報,指出西南夷很愿意同內地和睦相處,加強聯系。他建議,邛、笮等少數民族區域和蜀鄰近,道路也容易打通,秦時曾在此“置吏”,到漢興才罷。現在應該在南夷臣服的基礎上,再于西夷設置郡縣。漢武帝采納了司馬相如的意見,以他為中郎將,持漢節,作為朝廷的全權代表,以王然于、壺充國、呂越人為副使,乘四乘傳車,到巴蜀郡府取錢幣貨物,“以賂西夷”。
司馬相如一行奉詔先后進入邛人、笮人、冉、駹、斯榆等蜀郡西邊、西南的少數民族部落,與其首領談判、協商,進行廣泛的交往,宣喻漢王朝的威德。許多部落的首領在司馬相如的奔走解釋下,都愿意做漢王朝的內臣(愿意做漢朝國內的臣屬,不做外藩),于是紛紛撤除關塞路障,敞開道路,接受郡縣的設置。漢王朝的統治范圍因此擴大。漢武帝時,西南地區一共設置了7郡,朝廷開始向這些郡縣大量移民,普及漢文化以及禮儀,至此西南的絕大部分地區歸于漢朝版圖。
出使西南,司馬相如遠非“走一遭”那么簡單。他似走一程、修一路,過一地、修一城的方式,宛如文化的播種機,一步一步向西南群山推進。比如,西昌自古便是西南邊陲的一個重鎮,自秦漢始,歷代政權均在此建立過郡、州、司府,委派過官吏。如漢元鼎六年(公元111年),司馬相如抵達安寧河谷,于是建邛都(今西昌),設越西郡,轄15縣,屬益州。以后所轄區域雖然不斷發生變化,但是郡、州、司府的治所依然在西昌,而流傳在當地的司馬相如的逸聞數不勝數,只有蜀漢三國諸葛亮南征的影響力,可以與之相比。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司馬相如兩次出使西南,宣傳漢王朝的旨意,作《喻巴蜀檄》《難蜀父老》等文章。他也耐心教學,傳播賦體,這對漢朝與西南夷地區的文化交流有著重要意義。正如邵遠平在《續宏簡錄》所說:“司馬相如入西南夷,土人盛覽從學,歸以授其鄉,文教始開。”漢武帝經略“西南夷”的政策,不僅促進了西南地區的經濟文化發展,而且對各民族團結和融合具有重大貢獻。
2020年夏季,我考察完漢源縣清溪古道之后,來到零關古道繼續探訪,這些均為邛筰道的一段。綿延百里的崎嶇古道,貫穿涼山州越西縣南北,故越西縣曾有“一線通南北”之稱。司馬相如必須經過此地,史書所載“通靈關,橋孫水,以通邛都”即指此處。火成巖上的馬蹄印裝滿了雨水,就像石頭的眼淚,倒映著純藍天光。如今馬幫蹄聲隨風碎裂,挑夫身影不再,古道部分路段、驛站已湮沒在歲月的風塵深處,但丁山橋、保安城門、零關摩崖石刻、小相嶺古道等遺跡依舊佇立,述說著曾經的繁華。
我想,司馬相如在此估計也會施一番“長嘯”氣功,一吐胸臆。
后來在京城生活期間,司馬相如目迷五色、心思旁逸,他看中了一個茂陵女子,于是產生了納妾的非分之想。文人們加工后的說法是,司馬相如給妻子送去了一封只有13字的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卓文君一讀,淚流滿面。一行數字中少了一個“億”,“無億”豈不是夫君對自己“無意”的暗示?她陷入了悲痛之境,這樣回了一封信:“一別之后,二地相懸。雖說是三四月,誰又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從中折斷,十里長亭望眼欲穿。百相思,千系念,萬般無奈把郎怨。萬語千言道不完,百無聊賴十憑欄。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圓人不圓。七月半秉燭燒香問蒼天,六月伏天搖扇我心寒。五月石榴紅似火,偏遇陣陣冷雨澆花瓣。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忽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飄零零,二月風箏線兒斷。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做男。”在卓文君這篇《訣別書》的影響下,他幡然醒悟,心井平息,與卓文君共度白首。
《西京雜記》里有“相如死渴”一條,說“相如素有消渴疾(糖尿病),悅文君之色,遂以發痼疾……”最后一句,有點觸目驚心!是否如此,不得而知。后來司馬相如寫《美人賦》以此來反省了君子面對美色的關系。而一個才子對于美女,欲使其徹底超然于情色之外,就似乎過于苛求了。
《成都舊事》以及《修真錄》等古籍,記載了一樁逸聞,再次提到了“紅娘”王吉:西漢臨邛縣令“王吉夜夢一蟛蜞,在都亭作人語曰:‘我翌日當舍此。’吉異之,明使人候于都亭,而長卿至。吉曰:‘此人文章當橫行一世。’天下因呼蟛蜞為長卿。卓文君一生不食蟛蜞。”
文章開始,是說明了為什么王吉如此尊敬司馬相如的原因。由此可見,王吉也是蜀地伯樂啊!而蟛蜞是淡水產的一種小型蟹類,又稱磨蜞、螃蜞,注意它的學名,就叫“相手蟹”。以蟛蜞的“橫行一時”,來比喻司馬相如不羈的才華,而且蟛蜞竟然也叫長卿,可謂是歷史的奇喻。《搜神記》言:“此物嘗通人夢,自稱‘長卿’,今臨海人多以長卿呼之。”
……
據《邛州直隸州志》和《邛崍縣志》記載:邛崍的天臺山古稱蒙山,乃蒙山五岳之首,曰東蒙,自漢時名天臺,從唐代開始就有宗教軼事記載。兩宋時期成為儒、道、佛三教勝地,“三教合流”使天臺山在當時成為一座龐大的宗教山城。到明末清初,被張獻忠的大西軍盡毀。民國以后逐漸衰落,大量道觀寺廟遺跡散落于天臺山的莽莽林海與茶樹當中……司馬相如《凡將篇》里,把茶(荈詫)列為藥物:“烏啄、桔梗、芫華、款冬、貝母、木檗、黃芩、甘草、芍藥、丹桂、漏蘆、蜚廉、雚菌、荈詫、白斂、白芷、菖蒲、芒硝、莞椒、茱萸。”這是古籍里提及茶葉的最早記載之一。天臺山留住了古臨邛的茶韻,留住了司馬相如、卓文君的鄉愁,司馬相如“金屋無人螢火流”的名句,就是天臺山生態最好的注腳。
值得一說的還有:在文學作品里提及大熊貓的第一人,也是司馬相如。
作為天府文化風物最大代表的大熊貓,也是世界上最負盛名的瀕危動物。史載遠在4000年前,黃帝攻打炎帝時,就曾訓練了一支“猛獸大軍”,其中就有大熊貓,并大戰于阪泉(今河北涿鹿縣)。中國古籍中主要把大熊貓稱為“貘”,兩千多年前,漢朝初年成書的《爾雅》中,便有“貘體色黑駁,食竹”的記載。司馬相如在《上林賦》中,描寫天子打獵,列舉了當時咸陽“上林苑”飼養的近40種珍奇異獸,大熊貓名列首位。其中有“椎蜚廉,弄獬豸;格蝦蛤,鋌猛氏;羂騕褭,射封豸……”猛氏即猛豹、貘豹,就是大熊貓。
毫無疑問,上林苑是世界上最早具有一定規劃的野生動物園。1975年,在西安市灞橋區白鹿原上漢文帝母后漢薄太后南陵附近,狄寨公社張李大隊(今西安市灞橋區狄寨社區鮑旗寨)修水庫的時候,發現了南陵的從葬坑,有馬、羊、狗以及一些動物的骨頭,其中就首次發現了大熊貓頭骨。足以證明,司馬相如所言上林苑的動物分布情況完全不虛。
后來司馬相如病重,遷居于咸陽的茂陵。相如病入膏肓,劉徹派一個叫所忠的諫議大夫,火速趕往茂陵,再三叮嚀道:司馬郎如今病得不行。你去把他的全部著作收集一下,都取回來。
所忠趕到茂陵,還是遲了一步。司馬相如已去世,家里什么書都沒有。所忠問司馬相如的妻子(這個妻子是誰?歷來有爭議。我認為是卓文君):司馬郎的著作呢?妻說:家里從來沒有長卿(司馬相如的字)的著作。
所忠很感詫異,文人如何沒有留下文章呢?
其妻說:長卿的確不時寫著作,但每次剛寫完就被人取走,所以家里未留片紙。末了,她似乎想起了,說:長卿臨終時,寫過一卷書,跟我交代說,若是有朝廷使者來要,就給他吧。
所忠將這卷遺作呈給劉徹。劉徹連忙翻開,原來是司馬相如勸自己的封禪書,內心十分感動。司馬相如死后5年,劉徹開始了后土、中岳、泰山、梁父的封禪之旅……
這是公元前118年的事情,司馬相如享年62歲。這在一般人平均壽命僅有三四十歲的漢代,不算低了。延宕三年(公元前121年),卓文君去世。司馬相如墓與卓文君墓一樣,由于年代久遠現在已湮沒無考,但學者們一般認為是在成都,應該是衣冠冢。唐代《元和郡縣志》載:“司馬相如葬于(導江)縣東二十里。”宋樂史著《太平寰宇記》“導江縣下”的記載是:“司馬相如葬于縣東二十里。”清乾隆《灌縣志》載:“司馬相如墓,在治東十二里。”光緒《增修灌縣志》在“輿地志”的“金石”章節中記載:“漢中郎將拜文園令司馬相如墓道碑,在治東十五里羊子橋側。”
根據《都江堰市金石錄》記錄,清嘉慶四年(1799年)灌縣知事徐鼎特立碑:“漢中郎將文苑令司馬相如墓道”,此碑于1958年被灌縣文物管理所收藏。光緒《灌縣志》(1886年)成書之際,對司馬相如墓有進一步考證,采納乾隆《灌縣志》所記方位和徐鼎立碑的位置,但里程有所變更。清乾隆《灌縣志》和光緒《灌縣志》的記載最值得重視。在清代,不僅縣志有記載,還有當時人們的考證,并在考證的基礎上立“司馬相如墓道碑”,所塑神獸、石羊以及地名“羊子橋”等保存下來。羊子橋位于現都江堰市聚源鎮,應該予以恢復。葉大鏘等修、羅駿聲纂于民國二十三年印行的《灌縣志》載:“漢中郎將文園令司馬相如墓。”民國時期,灌縣著名學者余定夫在其遺著《蛾術山房文集》中留下《謁司馬相如墓》一詩。
俱往矣,相如意密有誰傳。
古人幾上置琴,不一定會彈,那是昭示出塵的道具。大才子袁枚說:“我不知音偏好古,七條弦上拂灰塵。”甚至,陶淵明的那張琴根本就沒有弦。《晉書·陶潛傳》指出,他“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這一故事所暗示,陶詩人并不是一般庸眾所謂的附庸風雅,而是極高的智慧,指心見性,撥動心弦。入其彀中的詩人何其芳在《<燕泥集>后話》里寫過這樣一段話:“我準備寫一篇《無弦琴》,準備開頭便說那位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古人,說他的墻壁上掛有一張無弦琴,每當春秋佳日,興會所至,輒取下來撫弄一番。”但比起司馬相如,相如還是要具體實踐的,而且玉指翻飛,技術一流。至于他的劍,早已化作漫天的才氣。
入其彀中的大才子張潮說:“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這,不過是小道罷了。
對此,我寫過一首詩《銹劍》,大意是說:
高人之劍從不出鞘。紅銹爬上劍身時,成都的紅杏正將火燒云舉高。當銹的裂紋漫過劍脊,死去的父親從空中俯照,把相如的骨頭照成蠟。劍掛在墻頭,任鐵銹將它全身染紅。夤夢而動的劍,從午夜的深水里伸出頭來,大口地嗆血。不知道,劍何時溜出房門,干了一樁路見不平的事?還是某個動機曖昧的事體,把自己釘在劍尖——吃痛,渴望成為受難者,或者,劍在熔化。
鐘擺停在往昔的暴力中,鐵的懷疑氣息,與狂奔的紅杏在室內游走。讓墻壁上的影子比朋友還多,結構比愛情更穩定。我想弄清楚,在花的掩護下,銹如何安然走過鋒口的獨木橋?
今夜,我肋骨劇痛,一股大力讓我渾身是冰。莫不是,那蟄伏的宿敵,已在花窗下恭候多時?
……
這樣,我經常路過如今車水馬龍、火鍋牛油味彌漫的“琴臺故徑”時,也是一幅手揮五弦、目送白鷺的造型。我看到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巨幅青銅雕塑,不禁想起清代黃圖珌《看山閣閑筆》里的一個故事:
“琴德最為高遠不俗。有一善彈者,正彈之間,適村人擔肥而至,聞聲則肅然改容。彈者曰:‘莫非知音者乎?’村人答曰:‘某雖非知音,亦頗得趣耳’。”
相如琴心,幺弦彈鳳。也許在司馬相如眼里,人生天地間,均是匆匆過客!搖舌鼓唇的袞袞諸公,如我,甚至不及一個擔糞的村夫啊。
談及命運,談及榮華,也許劍膽琴心的相如會悠然道:
諸位,看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