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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火警

2022-10-21 06:41:33王新軍
四川文學 2022年7期

□文/王新軍

入秋之后,天氣還和夏天一樣熱,早上短暫的清涼時光,因而顯得更加珍貴。屋后的果園里,鳥在這段涼爽的時光中,嘰嘰喳喳,吵成一片,仿佛在迎接什么。陽光從柴墻中腰處穿過樹枝間的縫隙射進來,瞬間將濃霧般的空氣戳出了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窟窿,它們像一根根粗細不一的柱子,排列整齊地旋轉著、旋轉著,漸漸變成一簇火苗,最后變為一團升騰的火焰,在眼前輕盈地浮動。最近一些日子,這種相同的景況,曾在吳德貴眼前出現過多次,不過這景況并不顯得那么令人厭惡,反而給了他迷蒙而深刻的印象。有時候,這種景象也會出現在院子里,那時候照亮整個院子的,仿佛是一束從遠處投來的狹長的光柱,就像高處有一個洞,金色的光亮從那里一瀉而下,把院子里開著的一叢大麗花點燃。那一刻,院子當中的小花池,就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盆,火光把整個院子照得紅彤彤的。

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吳德貴都像小雞看到一條肥蟲子一樣驚奇,他想把這個奇跡告訴別人,他想告訴他們,他看到了眼前跳動的火焰,這火焰和他早年內心燃燒的那團火一模一樣。可當他透過光柱中若隱若現的樹影,向它們深處看去的時候,目光又會在一片迷蒙掠過之際清晰起來,那火焰便陡然消失,在他腦海里只留下一粒閃爍的微光。他對它似乎是熟悉的,卻又不知道它確切是什么。那一粒閃爍的微光會很快變成一個深淵的底部,繼而由模糊而黑暗。每當從這種虛幻的情景中掙扎出來的時候,他都要在心里默默念叨幾句,好讓自己安靜一會兒,他一遍一遍地問自己,我是不是老了,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果園里靠東的一排杏樹被完全照亮了,翠綠的葉子上晃動著明亮的反光。立在杏樹低下,園子里濕漉漉的空氣帶著沁心的濕意進入胸腔,使他的身體驀地生出一些涼意。他趕緊把披在身上的外套褂子裹了裹,這時候才發現,兩只立在雜草叢中的大腳,已經被露水打了個半濕。入秋之后,早上的露水厚了,幾乎到了絆腳即濕的程度。吳德貴有早起的習慣,幾十年了,他一直用這種勤勞的習慣打理著一家人的日月。現在的他,已經老了,早起的習慣卻堅持得更好了。

杏子已經熟完了,樹梢上僅剩的幾顆也在這幾天悄然落地,最靠近地面枝條上,晚熟的也已經撐持不住,在鳥兒上躥下跳的嬉鬧中,無可奈何地跌離枝頭,地上到處是腐爛的杏子。旁邊那一排李子樹上的李子已經著色發紅,梢頭上的,已經開始有了早熟的跡象。那幾棵蘋果樹枝條被果子壓彎了,他不得不用木棍一根根支撐著。那一樹桃子把枝條都掛累了,端午節前后是它們成熟的最佳時間。園子里的梨樹有兩種,一種早熟的特別甜,一種耐儲存的,能放到第二年春天。吳德貴聽著鳥鳴,嗅著果園里豐富的味道,心里突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恍惚中老伴又來到了他的身邊……她已經去世五年了,但他總覺得她從來不曾離開自己半步。他自然知道老伴早已過世,但他依然要不經意地這么想,仿佛這么一想,老伴就會出現在他旁邊。吳德貴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機,發現手機已經被他的身體焐熱了。他從口袋里取出它的時候,竟然有點怕它著涼似的舍不得拿出來。他在心里把自己嘲笑了一下,這么個塑料疙瘩,又不是細皮嫩肉的娃娃。他拿著手機,眼睛盯著屏幕擺弄了一陣,又重新把它放進了褲子口袋里。

時間還早——剛剛七點,他在園子里慢慢繞了一圈,這時候園子里的樹木雜草都是新鮮的,連鳥兒的啁啾聲,聽上去也是水汪汪的,一切與前一天并無區別,但與昨天又仿佛完全兩樣,每一個果子分明都長大了一圈。他在一棵杏樹下站住了,這是一棵李廣杏,在樹腰的地方,一根沒被剪掉的偏條上,還有一個杏子,好像是被有意遺忘在那里了。綠葉掩映下,它居然頑強地撐到了現在,這讓他感到無比驚奇,他下意識地伸手拿出了手機,兒子小時候最愛吃這個了——掛在樹上自己長熟之后,又被夜里的露水一激,早上摘下來,丟進嘴里一咬,嘖——那味道真是透進骨頭的美。兒子的這個習慣,未必就不會完全地傳給孫子。

吳德貴把手機拿在手上,忽然又僵在了那里,現在是孫子吃完早點要去上補習班的時間,孫子馬上要進初中了,據說又到了什么關鍵期。因為這一個一個的關鍵期,他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見到他了。有一次他在電話里對孫子說,爺爺想你了。孫子在電話里沉默了一下說,我馬上拍一張發過去你看。但是他始終沒有收到,孫子在電話那頭一個勁數落他,爺爺你怎么這么笨呀。后來他才知道,自己的這種老人機根本收不到彩信。當他把接收不到彩信的原因明確地歸結為手機的無能時,孫子在那邊埋怨他說,爺爺,這年代了你還用那種手機呀,你也太奧特了吧。他心里美滋滋地說,我這個奧特手機,聽電話絕對沒有任何問題,很好使喚哩。孫子在那邊說,爺爺,什么奧特手機,我說的是英文,是落后的意思。孫子又說了一陣,吳德貴就完全聽不懂了,聽不懂他依然覺得十分開心,只要能聽到孫子聲音,他覺得他的日子就是有滋有味的。

吳德貴拿著手機翻了一陣,兒子的號,大女兒的號,小女兒的號,兩個女婿的號,孫子的號,兩個外孫女的號……一組組數字依次在他眼前閃爍,他手機上的電話號碼并不多,聯系人一欄也滿是用數字標的,加上村醫張大夫、鄉衛生院胡院長,總共也不到二十個,村里左鄰右舍的電話,他大多記在了腦子里,要找誰,默默想一會,就能準確無誤地撥過去。可總也沒有撥過。村頭村尾,就這么幾步路,巴不得和誰嘮會兒話呢,打電話,完全用不著呀。

陽光漸漸亮起來了,吳德貴躊躇著,一時拿不定主意應該停在哪個號碼上,然后按下綠鍵。多年來,他一直遵從著沒事不給孩子們打電話這個規矩,這是他給自己和老伴兒立下的。放手讓娃娃們自己去闖——這是他在兒女們還小的時候就掛在嘴上的一句話,老伴幾乎從來沒有反對過他。他們夫婦打理著自己的十五畝地和一畝果園,兒女們也個個靠著父母的撐持,有了自己不同的人生。大女兒師范畢業留在酒泉城里一所小學當了老師,兩年后嫁給了一個戴眼鏡的同事,在酒泉城里安了家。小女兒上的是省城的工業學校,學的是財會專業,人還沒畢業,就被一家銀行招走了,現在已經是個大行一個什么部門經理了。兒子年齡最小,卻考了個遠在南方的大學,專業是計算機工程啥的,他始終沒搞懂。有一次他在電話里問兒子,兒子嫌解釋起來太麻煩,就直截了當地對他說,我這個專業,說白了就是整天玩電腦的。兒子的這句話讓他暗暗思忖了好些時日,整天玩電腦,聽起來這好像不是個什么正經的好營生。上一趟大學,四年時間學個玩電腦……他心里總覺得不是個事。他怕兒子走了歪道,就分別在電話中向兩個聽話的女兒求證,結果當然是被她們好一頓數落。那都是十好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鄉里還沒多少人用手機,更沒有人用電腦。現在想起來,他都覺得當時的自己很落后。為這事,老伴也曾暗暗取笑他,說他是瞎子摸象,還說他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但他不這么認為,他覺得兒女們的事,做父母的始終不能裝糊涂,哪怕是不懂,這個淡心也還是要操的。放開手腳讓子女們干自己的事業,不等于放任不管。

兒子在大學里擺弄了幾年電腦,畢業后闖到了省城。說是在一個產業園和幾個年輕人合伙搞什么軟件開發項目。兒子還是一如既往地怕給他這個半文盲父親做解釋,臨完了這樣對他說,總之還是整天整天一伙人湊在一起玩電腦。他放下電話想,兒子這會兒出息了,獨個玩著不過癮,拉一伙人湊在一起玩上了,他為此感到好笑。

這么著,三個孩子都陸續在外面成家立業了,當然,他老兩口也是一天一天見老了。老伴去世的那一年,還不滿六十五,這在村里并不是一個太大的歲數,說病就病了,病了三個月,說走就走了。兒女們哀傷地聚集在母親靈床四周的時候,好像在埋怨他們的母親獨自一個人離開了,把幼小的他們丟在了家里。那一刻,他感覺自己也已經離開他們了。老伴去世之前和之后,他在三個兒女跟前都住過些日子,看著孩子們的日子順心又忙碌地過著,他就放心了。但他始終認為,這樣的日子只屬于兒女們,所以當他們執意挽留父母的時候,他們老兩口總是會在計劃離開之前,提前離開。老伴過世這幾年,他甚至再也不愿離開村子半步了。兒子的電腦玩出了名堂,買了大房子,一定要接他去省城享福,但他沒有答應。兒子轉而讓兩個姐姐做父親的工作,他卻向她們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勸他離開鄉村,就不要再來電話——他將把手機扔到莊子南面的疏勒河里去。這對兒女們的確是一種震懾,他們果然灰溜溜地退縮了。兒子又借口孫子想爺爺,讓孩子與他通話,他看出了兒子的伎倆,就大聲對兒子的兒子訴苦說,城里那么高的樓、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路、那么多的車,爺爺碗大的字識不了一斗,去了嚇都嚇死了,你爸說是讓我去享福,其實分明是想要我這條老命哩么。此言一出,兒女們再也不敢提接他進城享福的事了,他的日子這才算消閑下來。

他在園子里轉悠著,太陽升高了,偶爾有熟透的果子從枝頭上嗵地跌下來,跌到半樹腰里,又砸下了另外的幾個,于是草地上有時候會嗵——嗵——嗵——連響上三五聲,這種景況他已經見怪不怪了,果子熟了,總是要從枝頭上掉下來的,如果無人理睬,腐爛便是它們的宿命。

從杏子開始熟的時候起,他就開始收集起來涼杏干。杏子熟的時候正是學校放假的時候,看著一樹樹黃燦燦的杏子,他就開始坐在樹下給兒子女兒打電話,先是問他們最近工作忙不忙,然后就是一陣家長里短,最后的落腳點,基本是不變的:有沒有時間……帶孩子回來……杏子熟了……

但得到的回答全是否定的,為吃幾個杏子大老遠地回一趟老家?孩子的英語班上不上了?鋼琴課上不上了?還有奧數呢……可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他不敢說自己想孫子想孫女了,只要他這話一出口,兒女們馬上就會說:想你就到城里來住呀,城里房子早就給你備好著呢。

唉,咋說哩,不是他不喜歡城市,是他習慣不了呀。在城里住上幾天,他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生病了一樣。一旦回到了這座莊戶院里,他的身體立刻就恢復了那種清爽的感覺。他把這種奇怪的現象,歸結為接地氣,他像一棵老樹一樣,離開了這塊臨近河水的土地,就會干枯。他不住城里,兒女們也不便強行留他,只是一再交代,讓他但凡有個頭疼腦熱,必須馬上去村衛生室找張大夫。而張大夫那里,兒女們也有許諾——他們的父親一旦有了村衛生室看不準的病,馬上送鄉里送縣里,所有費用由他們承擔,包括張大夫本人的勞務費。后來兒女們怕他有病自己暗暗扛著,就規定即使沒有什么毛病,他也必須一月找一次張大夫,做一次量血壓聽心跳之類的常規檢查。有時候他到了時間沒有去,兒女們不論哪一個就會馬上把電話打過來,他們會像教育他們的孩子一樣,用電話把他打發過去。如果這樣實在不行,他們還有辦法——他們會用電話把張大夫請過來。他知道張大夫出珍一次要收三十塊錢的出珍費,雖然這一切都由子女們大包大攬了,用不著他去操心,但他還是覺得這個錢掏得有些冤枉。所以這樣一來,他只能乖乖地按時去找胖乎乎的村醫張大夫。每次為他量血壓測體溫的時候,生著一臉短胡茬的張大夫,嘴里都會說出這樣一句話:吳叔呀,鄉里老人能活成你這個樣子,也算把世上的福給享盡嘍。時間久了,這話就在村鄰中間傳開了——他的日子,自然是幸福的了。

曬好的杏干他已經用三個紙箱子裝好了,要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被寄到城里,寄到孫子孫女手里。當他們吃著那金黃的帶著太陽和老家味道的杏干時,也會看到他們的爺爺蒼老然而甜蜜的笑容吧。

他把那個最后成熟的杏子摘下來,突然覺得兒子還沒長大,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他下意識地回身將那個金黃的李廣杏遞過去……他的身后,除了果樹和地上的雜草什么也沒有,甚至鳥叫聲也在剎那間消失了,他有些失望地將杏子裝進上衣口袋,又小心翼翼地捋了捋,生怕把它弄壞了。

太陽漸漸升高的時候,悶熱也喧騰起來。吳德貴習慣性地來到門前的村街上,這個曾經雞鳴狗叫娃娃鬧的沙地村,現在已經完全變了,安靜得很,村街上幾乎看不到人影,一些人外出了,一些人上地了,小學集中到了鄉里,初中高中集中到了縣城。雖然村里上大學的娃兒寥寥可數,但只要初中高中上出來,基本也都不回村里來了。村里四十歲以下的人沒有幾個,年輕人不愿意回來,中年人只要手上稍稍有點兒能耐,譬如能壘個磚頭、能抹個墻面、能刷個房子修個圍墻打個地坪、會開汽車能修摩托,都到城里謀日月去了。都說種地只能養活人,挖光陰不行,要想過上好日子,光守著一點土地哪里能行哩。他卻不這樣認為,一個農民不守著土地,不侍候土地,干那些亂七八糟的活路,咋能算是正道哩。再說了,正兒八經把地用心種好了,地也是不會虧人的,一年下來也會把個小院子堆得滿滿當當。但時勢并不因為他的這種認識而改變,村莊的寂寥和冷清,確乎在一日勝似一日。現在的人,對土地沒有感情了,他只能這樣無聲地感嘆。

他那十五畝地,早幾年就流轉給合作社搞規模種植了,只留下了屋后的小果園和一片菜地自己侍弄。當然,這也是兒女們的主意,按他的想法,他是不會這么辦的,自己雖然種不動了,但他完全可以在農忙的時候找人幫忙。再者說了,他可以種些容易經管的東西呀。但孩子們自有孩子們的一套想法和辦法,他只能選擇妥協。結果自然是他可以繼續按自己的意愿,住在鄉下養老,但地必須全部出租,不能再干體力活。好在果園和菜地的日常打理,也夠他一個老漢消遣的了。

有時候,吳德貴也會莫名地為自己漸漸逼近的衰老感到憤怒,無端地忍受內心因為對土地的不舍而釀造著的不幸。做一個沒有土地的農民,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他完全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他在村街上踱步一般慢慢走著,看似漫無目的,他心里清楚,他要到黃大海家里瞭上一眼。作為村里走得最近的幾個同齡人,他和黃大海平常嘮扯得多一些。他知道黃大海這些年日子不順意,最近他身體又不好了,有時候暈,有時候喘。黃大海有二子一女,按說日子應該是不錯的,可他的日子卻偏不是預想的那樣自在,倒是格外苦焦。女兒嫁到了外縣一個鄉,兩個兒子,老二從小外出給人跑車,后來自己有錢了,弄了臺大卡車經營著,老大在村里種地。按說有兒子的人,福氣不會少呵,可自從兩個兒子成了家,黃大海不順意的日子就來了。兒子婚后要分家另過,那時候老兩口還能動彈,不用子女養活,一個家被一分為三,一院房子,老兩口住上房,兩個兒子東西廂房各占了一邊。二兒子在外經營卡車,婚后就把家安在了縣城里,自己的那一份房子和地,就轉給了在家種地的老大,這也就意味著,老兩口養老的事,老大就得拿大頭了。老大能吃苦,媳婦人又精明,兩口子一邊種地,一邊經營農用車搞農產品收購,幾年下來,日子也過到了人頭里,就推倒了東西廂房,在老兩口上房前的老宅基上,另起了一套磚混結構的小康房,自己一家住。再后來,大兒子一家也把地租出去,搬到了城里,自己平常跑跑小買賣,媳婦在家經管兩個孩子上學,只在偶爾路過的時候,來看看鄉下的房子。三年前,黃大海的老伴張蘭英得了腦出血,在城里的大醫院住了四十多天,命是保住了,可人卻癱在了炕上。這一癱,就把事情做麻煩了,兒女們各忙各的,都不往老兩口跟前來了,里里外外就成了只黃大海一個人。雖然村上給了他低保,可家里有個不斷藥的癱瘓病人,花銷就是個無底洞,地租出去收入少,他就自己一直種著,死活不敢松手。農閑時好說,到了農忙時節,黃大海就是兩頭不見太陽的日子。

吳德貴向西走了五個莊子,來到黃大海的院門前——準確地說是黃大海大兒子的磚房前。院門鎖著,門前的水泥地上,零星地散落著柴草和樹葉。他知道黃大海老兩口住在磚房后面的舊上房里,就從院墻左邊的小道道繞過去。在拐角的地方,他叫了一聲老黃,沒等有人應聲,他就徑直走了過去。上房門前堆滿了去年的玉米稈,另外的一些玉米稈,沿著房子兩側的一排老白楊樹碼放著,一直排列到后院。后院的后面,堆放著日常要用的樹枝麥秸等柴草,看上去凌亂,但又有自己的秩序。

他走到門口,又喊了一聲老黃,從藍色紗網門簾里傳出一個女人迷蒙的聲音,誰呀,屋里進來。他知道是老黃女人張蘭英的聲音,就一邊說我,老吳呀,一邊挑起門簾進了屋。屋里光線有點暗,氣味也有點嗆人,病懨懨的張蘭英躺在左邊的炕上,上半身靠著被子依著墻,能從窗子和門里看到屋外,炕沿邊擺著一把輪椅。看到老吳進來,張蘭英努力將身子動了動,但事實上又沒怎么動——動不了。吳德貴把左手拎著的一盒月餅和一袋早熟的梨子放在正對門的方桌上,上房右邊四分之一的地方被隔開了,里面是廚房,他將右手拎著的一袋茄辣西紅柿,放在廚房門口,又轉身來到方桌邊,打開紅色的紙盒子,取出一塊月餅,一邊走到炕邊往張蘭英那只能動的手里遞,一邊說,娃娃們快遞來的月餅,你嘗一嘗。張蘭英雖然身體癱瘓了,但上半身的左半邊還有知覺,嘴雖然有點歪,但除了說話有點卡殼,吃東西沒啥影響。她接了月餅,神情復雜地端詳著,不急著吃,也不說話。末了,又把月餅放在身邊的小炕桌上。小炕桌上放著半個寸半厚的鍋盔,玻璃杯里的開水,還有一小半。吳德貴站在地上,張蘭英示意他坐,他好像沒聽見,僵直著身子立在那里,啥也沒有再說。他能說什么呢?那些虛頭巴腦的問候和寬慰,那些不著邊際的套話,他是說不出口的。他想給炕桌上的杯子里添點熱水,提起方桌旁的暖壺,卻發現暖壺是空的,就徑直進了廚房,點火燒了一鍋開水,給張蘭英換了一杯熱的,又把剩下的裝進了暖瓶里。這期間,他又洗了兩個梨,放在小炕桌上。吳德貴做完這些的時候,張蘭英憋了半天的嘴里,終于咿咿啦啦地說,他吳叔,你能不能……幫我個忙,我老是整宿……整宿的睡不著,你給我……買瓶安眠藥……行啵?雖然她口齒不清,但吳德貴一字不落都聽明白了。聽明白了,他也當沒聽清一樣,嗯——嗯——地敷衍兩聲支應過去。這樣的話,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她說了,這也是老哥們兒黃大海叮囑他在他上地的時候,幫忙來家里瞭看一眼的根由。黃大海說了,老婆子一心不想活了,一直私底下琢磨著要尋短見呢,一個是嫌自己癱了,活著也是受罪,二是把老漢拖累得過不上正經日子。可他從沒談嫌過她呀,誰能眼看著和自己過了一輩子的女人尋死啊。好在張蘭英自己不能下地走動,只要有人照看一眼,也就出不了什么大事。

人老覺少是肯定的,有時候連續的失眠,也讓吳德貴常去光顧村醫張大夫的衛生室。那種可以讓人安然入睡的白色藥片,每次張大夫都不會多給他——不超過六片,而且一再叮囑他不能多吃,一晚一片,最多不能超過兩片,要是吃多了,一覺睡過去就再也醒不來了。每一次,他都會呵呵笑著說,這個我咋會不知道哩。

夏天有一段日子,一連好幾天他都沉溺在一種平靜的恍惚中,有一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竟然是在老房里睡了一夜。老房是早在老伴過世之前一個有閏月的夏天打好的,三個木匠叮叮咣咣忙了九天,兩口散發著松木濃香的老房就擺在了院子里。兩年后,他又請了匠人把它們畫好了……

今年入夏的時候,他親自為留給自己的那口老房糊好了里襯,又在里襯上裱了一層吉祥的黃綾。一切收拾停當之后,他躺在里面試了又試,直到自己認為妥帖了為止。有那么一段時間,他曾經俯視著老房新鮮的黃綾里襯,想象著在這個淺淺的深淵里,他將度過怎樣漫長的歲月。他把它始終同自己那個小院聯系在一起,可是每一次它的出現,都會在他心里出現意想不到的新內容,他暗中驚嘆,自己竟能這樣隨心所欲地看到自己將后的另一個世界。

吳德貴出門的時候,聽見張蘭英在后面說,他吳家叔,你還是聽娃娃們的話吧,去城里,別把娃娃們的孝心給放涼了……我那三個……真后悔養下他們……

說起子女們這些事,吳德貴總是無話可接,就胡亂支吾兩聲出門了,再待下去,他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這樣的時候,什么都不說,也許是最好的。人老了,子女們的好與不好,都再不是他們可以左右的事情。已經出了門,吳德貴又猛然轉身進屋,從口袋里掏出那個晚熟的黃燦燦的李廣杏,放到炕桌上說,他嬸子,這是我園子里最后一個杏子,你嘗一嘗,你嘗一嘗。說完重又轉身出了門,他突然有種預感,她也許是最后一次吃杏子了。

每過幾天,吳德貴都要去自己空蕩的后院里看看。那天午睡之后,他又來到后院,雞舍和羊圈都是空的,這里應該有十幾只雞,再有八九只羊才是對的,但是沒有了,整個前院后院加起來,出氣的只有他一個年近七十的老漢。他來到農具庫房里,與雞舍和羊圈相比,這間庫房是不算大的,也就五步見方。老犁頭、新式犁、耙子、木锨、镢頭、榔頭、鋸子、棕繩……一樣樣擺放在靠墻的矮木架上,在渺茫中滿含希望地等待著,他看著它們,像在注視著一排解甲歸田的老兵。房梁上是一個獨木吊架,五六把鐮刀掛在那里,除了一把他在打理園子的時候用過之外,另外幾把,刃口上已經有了一層銹跡,但拂去灰塵,鐮柄依然是光滑油亮的。這些都是他的伙伴,他的孩子,他的作品,這里的每一樣東西,都曾經在他的手里被賦予了高貴的功用。現在,它們和他一樣,都被時間擱置起來了。還有無數的它們,被忽略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他把一只小木凳放到庫房中央,用贊許的目光一遍遍欣賞著自己的作品和伙伴,有時候忍不住,便伸出手摸摸這個,再摸摸那個,任時間慢慢從他身邊走過。

黃大海是個硬氣人,兒女們指望不上,他就索性不靠他們。可畢竟是上了歲數,種地哪樣都是出力活,加之現在種地,從種到收好多環節都得用機械,一年下來除掉機械化肥水費這些雜七雜八的開支,也弄不了幾個錢。為了增加收入,今年他種了五畝洋蔥,早出晚歸地做了一個夏天,最近等著澆完最后一個水,就等中秋過后,洋蔥販子來地頭驗貨收蔥了。看著黃大海拖著一副老身板忙碌著,他也曾想勸勸他,歲數不饒人啊,別把自己也搞垮了。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人人都有個小世界,他也只有為他期盼的忙有所獲暗中鼓勁叫好了。

不種地這幾年,尤其是夏秋的時候,吳德貴喜歡在傍晚時分,沿著田間道來到自己的地上——地雖然已經租出去了,合同一簽好幾年,幾乎與自己無關了,但他還是喜歡時不時來地畔走一走、看一看。今年地上種著各色的植物花卉,有八瓣梅,有鼠尾草,有馬鞭草,有美人草,有太陽花,還有些他都叫不上名字,有的已經結籽,有的依然開得絢麗燦爛。高秋熱地,土地綿軟豐腴,他喜歡傍晚時分彌漫在田野上的豐盈之氣。當然了,有時候他也會選擇在早上操幾條小路,用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繞著大圈子,用目光把村里所有長著莊稼的土地撫摸一遍。偶爾看見有人在綠色的作物間勞作,他也有意地遠遠避開。面對蓬勃的田野,他像一個無力揮刀沖殺的老軍面對旌旗獵獵的戰場,除了黯然神傷,已經什么都沒有了。他覺得他腳下的每一塊地上,都散布著一些絲狀的東西,它們潛伏在被青綠覆蓋的地面上,只要他經過,它們就會像聚集了魔力精靈,伸出看不見的手,絆住他的身體,那情狀又仿佛他身上剎那間生出了無數根須,要撲過去,扎進那一片片香酥的泥土。那時候他的雙眼會無端地噙滿淚水,嘴里會發出類似身處寒風而不能自禁的啵——啵——聲,那聲音里有不舍、有茫然、有無措。有時候他又會奇怪地聯想到那口氣派的棺木、那身老伴去世前兩年便為他置辦好的青緞面老衣、那座寂靜但并不破敗的老宅、那一屋解甲的農具……他身邊的一切,似乎正在醞釀一場模糊的離別,這其中還有一團跳動的火焰,還有晃動著的冰冷的幸福。這些東西交織在一起,使他沉陷在一種恬靜的恐懼當中。

和黃大海一樣,他也是一把種地的好手,可他已經老了,比黃大海老得更早一些。他知道他的人生終將完結,孩子們也不可能重新回到這片土地上。但他還是愿意自己務作了一生的土地,能繼續有人種著,最好由一個過了毛躁之年,摸透了土地脾性的人種著,唯有這樣他才放心。他已經想好了,萬一要是合作社合同到期打起退堂鼓,他寧愿把一畝地三百元的租金降到象征性的一元,無論如何他的地都是不能荒蕪的,土地不能沒有自己的主人,主人不能荒蕪了自己的土地。有一個好的主人,土地的前景才是光明的。他也曾想著像黃大海一樣,用老邁的身體在土地上再拼一把,可他的身體,已經進入了不被別人理解、連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境地,他被自己的衰老悄悄折磨著,這種無形的煩惱像潮水一般在他身體里涌動,似乎要淹沒他眼前的世界了。他時刻為此感到眩惑,這是一種比衰老更深的病,是身體上的,卻在向身體最深處郁結。他感到他的人生,正在向冬天快速逼近。

火災的那天,吳德貴是被消防車的警笛聲從午睡中驚醒的。一開始他不知道那是消防車的警笛聲,他以為是醫院的救護車,就在他滿心疑惑的時候,急促的滴嗚——滴嗚——聲已經由遠而近,穿過正午悶熱的空氣,在門前的村街上停了下來。那時候,一場干燥的熱風正從西面刮過來,他走出房門的時候,感覺有一股異樣的熱浪向他撲來,空氣中彌漫著焚燒秸稈的焦煳味。他本能地快步跑出院門,回頭的瞬間,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一條粗壯的火龍正從西面人家的后院上騰空而起,一波一波向東面滾動,火頭已經燒到了他家后院的圍墻上。兩輛紅色的消防車停在村街上,警笛不斷的嘶鳴聲中,七八個穿戴整齊的消防員熟練地操作著消防帶,沖天的水柱像扇子一樣,瞬間在火頭上散開,噼噼啪啪的爆裂聲響成一片。

在兩輛消防車高壓水槍的壓制下,洶涌的火勢很快得到了控制。不到半小時,明火基本撲滅,消防員開始進入火場察看暗火,調查災情。那時候,不斷有人趕過來,進入失火人家去幫忙,他們大多是上了年紀的人,在火災面前,他們既不想袖手旁觀,又顯得無能為力。也有人膽小,就聚在遠處的村街上向這邊張望,好在失火的都是后院,前院的住房都沒有過火,這樣的話,人是相對安全的,損失也相對要小些。

那天吳德貴可真是給嚇壞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火,更沒有想到有一天大火會燒到他的后院。好在有人看見起火,及時打119報警了,好在消防車及時趕到了,猛烈的火舌只在他的后院墻上舔了幾下,就被高壓水槍里射出的水柱撲滅了。一同撲滅的,還有他內心不斷竄動的驚詫。

不出他所料,火最先是從黃大海家著起的,然后借著風勢,一戶一戶引燃了東面幾戶人家堆滿柴草的后院……

一輛救護車呼嘯著來到村子街上的時候,人們還是感到了莫名詫異。救護車開到黃大海家門前停下了,兩名消防員從黃大海兒子小康房后面的火災灰燼中抬出一個人來。救護車很快又呼嘯著離開的時候,人們似乎慢慢意識到發生了什么。那時候,剛剛知道自家失火的黃大海,正吃力地蹬著三輪車從他的洋蔥地里往家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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