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越
(延安大學西安創新學院,陜西 西安710100)
“十畝地,八畝寬,里頭坐著女兒官。腳一踏,手一扳,咯哩咯啦都動彈……”伴隨著熟悉的歌謠聲,童年的回憶又浮現在眼前。陜西關中地區的民間傳統土織布又名“手織布”或“老粗布”,清康熙之時就流傳于漢族民間社會,民國時達到鼎盛,一度作為向朝廷進貢的貢品及維持與外族友邦、鄰國貿易關系的上等待客禮品。六十年代之后,由于社會新文化的沖擊,關中土織布經濟逐步衰落,如今又重新走入大眾的視野,再次得到人們的重視,發展至今已有數千年歷史。
傳統土織布的形式與工藝分布于我國多處民間地區,陜西關中地區為其中典型之一。關中民間土織布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和濃郁的鄉土氣息,在中國紡織史上占據著至關重要的特殊地位。
關中土織布的產生和發展,離不開陜西關中平原這塊號稱“八百里秦川”的黃土地。與江南地區濕潤的氣候不同,關中地區位于陜北高原與秦嶺山脈之間,雖整體地勢平坦、土質肥沃,但部分地區常年缺水的狀況也愈演愈烈。生活在這片土地之中的人們承受著一定的農耕壓力,需靠超強的勞動力才能維持基本的生活物資保障。因此關中地區不似江南地區整體的文化審美那么細膩精致,生活的地理條件致使人們更加注重物質的實用功效,所以這種自種、自紡、自織的民間土織布非常結實耐用,通常用于被褥、床單、棉襖和包袱布等物品的縫制原料,成為關中人家家戶戶生活的必需品[1]。
在關中民間地區,一直延續著“男耕女織”的傳統思想觀念,關中婦女們在農作閑暇之余,通常將大量時間和精力投入到手工活當中。純手工織布習俗至今在陜西武功縣、蒲城縣、澄城縣、鳳翔縣、合陽縣、洋縣等多地依舊分布廣泛,這為漢族農耕文明的發展和延續發揮了巨大作用。這里不得不提到武功縣在前秦時期出現的一名才女——蘇若蘭,其所織《璇璣圖》(圖1)之成就至今無人超越。此圖是由紅、黃、藍、紫、黑五色線、八百四十一字組出的“文字陣列”,因其中巧妙隱藏著成千上萬首皆成詩文的讀法而聞名天下,其中不乏律詩、絕句、詞曲等。據傳歷代學者及武則天曾對《璇璣圖》贊不絕口,蘇若蘭將自己的命途多舛和對丈夫的相思之情交織于錦緞之中,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將關中女性所擁有的聰慧絕倫展現地淋漓盡致。正是有了此女的絕世佳作,歷代關中婦女們耳濡目染,更是潛移默化地將蘇若蘭巧奪天工的技藝傳承下來[2]。

圖1 蘇若蘭《璇璣圖》公元379 年Fig.1 Su Ruolan's Painting of Xuan Ji,379
在關中民間這片以農業為主的黃土地中,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不但在客觀上形成了一種確保延續生活的農耕日常,在主觀上也成為了一種值得自豪驕傲的文明傳統。每逢當地有紅色喜事之時,總能看到姑娘嫁妝中那一摞摞由傳統土織布制作而成的喜慶被褥和各種手工布藝品。一樁“像樣”的婚事中必定少不了土織布的身影,這一條條飽含溫情的土織布既是母親勤勞能干的體現,也是娘家人對出嫁女兒滿懷不舍的臨行關愛。傳統純手工土織布依靠著勞動人民自己勤勞的雙手得以實現,從種子到成品的衍變、棉花到布匹的呈現,更多需要的是吃苦的精神和堅定的信念,頗有鐵棒磨成針的意味,絕對堪稱關中勞動人民辛勤耕作而出的絕佳作品。
在陜西關中地區的農家小院中,紡車飛轉、機杼聲聲,農婦們坐在結實的木框凳上腳踩踏板、雙手翻飛,幾十斤的棉花轉眼間就在穿梭往復之中被抽成紗線,婦女們麻利嫻熟的動作充滿節奏和韻律,仿佛彈鋼琴一般美妙(圖2)。如此誕生的關中土織布無論從織造工藝、還是圖案花紋、亦或色彩搭配等方面來說,件件都是藝術品,背后蘊含著農婦們對于家鄉文化傳統的堅守與熱愛。

圖2 關中婦女們織布的場景Fig.2 The scene of women weaving in Guanzhong
《考工記》中曾記載“天有時,地有氣,才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闭怯捎谌币徊豢傻挠欣麠l件,關中這片土地之上才得以延續著源遠流長的紡織文明,其嚴格的織造工藝反映出關中勞動人民對待“天人合一”條件的不茍與珍惜。
傳統的關中土織布織造工藝遵循著“重織而非繡”的方式,看似原始的織造工藝過程卻極其考究。通常借助老式腳踏織機為輔助工具,以“彩條、方格、柳條、提花”四大系列為基礎織造方式,從紡線、“上拐”再到“經布”、織布,其過程需歷經約七十二道之多復雜工藝[3]。此外,影響著織物內部性質結構的一定少不了織物的用線原料,而傳統關中土織布的原材料則采用較粗的純棉紗線織造而成,并且減少了多種有害化學試劑的添加,環保無污染。獨特的工藝與材質造就了其平整、耐磨、不飛邊等優勢,糙實的手感和粗獷的紋路帶給人們厚重、原始、質樸的舒適感受,可謂典型的綠色消費。
由于傳統關中土織布大多使用的紗線是經過染色處理后方可進行織造使用,所以土織布所呈現出的紋理是由紗線的走向和織造的工藝共同決定而成的。鑒于傳統手工方式和腳踏織機加工的條件局限,關中民間土織布所呈現出的圖案花紋較為單一,多以經緯交織的方格、條紋、幾何等平紋紋樣為主。通過點、線、面之間的重復、交集、連續、間隔、平行等變化,構成抽象的節奏感與韻律美。尤其在現代追求簡約大方的審美趨勢中,這種富有設計感、不加過多點綴、渾然天成的圖案,受到更多年輕消費者的追捧。格子與格子之間的縱橫交錯、線條與線條之間的平整穿插、圖案與圖案之間的堆積碰撞都包含著巧妙的層次變化,讓看似簡約的紋樣呈現出多重的效果。傳統方式織造出的關中土織布,由于手工之間存在的不同差異,所以每條土織布的圖案花紋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這正是現代工業機器所不能比擬的。
如今,傳統土織布為了迎合更廣的市場需求,也對圖案花紋進行了適當的改進。例如對傳統織機進行了技術的升級,我們在市場上所看到的關中土織布其圖案開始有了微妙變化。吉祥花卉、可愛動物、民間人物、祝福文字等花式紗線組成的圖案(圖3)如雨后春筍般出現于傳統土織布之上,頗具現代裝飾感的圖案與古老的民間工藝碰撞結合,在當今崇尚潮流新意又注重文化保護的消費理念中受到廣泛好評。

圖3 花式紗線土織布Fig.3 Fancy yarn homespun
陜西關中民間地區對于色彩的審美偏好如同關中人的性格一般熱情強烈。關中土織布的基礎色調由黑、白、黃、橙、大紅、桃紅、紫、藍、綠等二十多種純度較高的色彩組成,經過關中婦女們的巧妙搭配,可以變幻出上千種不同的色彩感覺。關中婦女們成功地在有限的生產環境和條件之下,靠著母傳女、婆傳媳式的薪火相傳的經驗摸索,自學成才,將傳統土織布的色彩光芒放大到極致,充分彌補了傳統土織布圖案花紋單一的欠缺和不足。
總體色調明快、活潑、熱烈是關中民間土織布帶給人們的色彩印象(圖4)。雖然亮麗但不失協調,粗獷中流露著細膩,這與關中地區的社會民俗風氣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關中人性格真誠熱情,往往喜好用最質樸的色彩語言傳達內心感情。例如大紅色象征著紅火的日子、金黃色象征著豐收的喜悅、湖藍色象征著雨水的充沛等,都體現著情感的通俗直白。從民間的農民畫、剪紙、花饃、社火、服飾等手工藝的色彩運用中,足以看出關中人對于原生態色彩的鐘情和偏愛[4]。此外,相較于其他印染布料,紗線著色后再織造的關中土織布其色彩具有色牢度高、立體感強、辨析度真等特點和優勢。這種飽含生活熱情、流露質樸真情、傳遞民俗文化的色彩搭配不由得使人追憶起返樸歸真的童年,倍感親切的同時為大眾所喜聞樂見。

圖4 顏色熱烈的土織布Fig.4 Warm colored homespun
自鴉片戰爭之后,大量的“洋”布進入中國市場,而本地的“土”布產業在一定程度上遭到了解體的威脅。雖然“洋”布物美價廉,但當時一直保留著自足生活習慣的關中人受生活條件所限且擁有著地利人和的種植條件,所以外來的資本主義并沒有完全擊垮當地的自然經濟,傳統的織布文化在民間地區得以生存和保留。
時間是歷史的驗證者,實踐是真理的試金石。如今,陜西關中民間地區在土織布及其衍生產業鏈的帶動下,為當地居民提高了人均年收入,同時也為沒有外出務工條件的留守婦女們提供了一條實現自身價值的新途徑。雖然關中土織布的命運也曾和許多傳統手工藝一樣淡出過人們的視野,但隨著大眾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及注重綠色生態的理念改變,土織布文化憑借自身特色又重新演繹著昔日風采[5]。
同時,關中土織布也在極力尋求新的發展和突破,在保留自身傳統工藝的同時也在不斷改進,并配合研發新產品,不懈的努力使其影響力在西北乃至全國手工織造領域之中處于領先位置。當下,大眾對于紡織品的要求已不再是僅僅局限于保暖,而是更加看重實用與美觀同在。在原料選擇上的天然生態、在織造工藝上的精湛考究、在圖案花紋上的改進創新、在色彩搭配上的質樸純真等,造就了關中土織布不僅顯現出濃郁的民族特色,同時還具備結實耐磨、細密平整、質地柔韌、保暖透氣等良好的性能。關中土織布的“土”游走在時尚潮流的最前端,引領人們傳達一種“輕生活”的健康態度——以簡為主,提倡“簡約而不簡單”的生活格調。一邊是民間土織布文化的復蘇,一邊是當代土織布工藝的改進,傳統與流行趨勢之間的對抗從未停止。關中土織布不再是“土”的代名詞,而是走出陜西、走出國門、走向世界的特色“洋”產品。
陜西關中地區的土織布文化對于發展關中其他民間手工藝術起到了推動的作用。關中民俗手工藝的經久不衰反映了當代都市人群對于回歸農耕文明和生態自然的向往。但與此同時,也不能忽視現代工業化的快速發展對民間傳統文化帶來的影響。需求造就市場,所以我們還需不斷思考,如何將民族特色風格與現代設計理念巧妙融合,使關中土織布既包含時尚元素又保留傳統特色,這是我們對于老一輩民間手藝人文化堅守的一種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