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為何是褐綠的？
——耿立先生《鳥魂》札記

◎黃凌霞（山東）

耿立先生還鄉，找到他在23歲時寫的一份小說手稿。紙頁蒼黃，第一頁與原稿脫離，后經多方尋找，終于完璧，先生乃散文家，最初竟然也染指過小說。先生的原稿拍成圖片發給我，囑我能否為他用電腦敲打出電子稿？這手稿名為《鳥魂》，共23頁，6355字。師命難違，與其說是在電腦鍵盤上敲打文字，毋寧說是欣賞學習。老師35年前的文字，讓我看到了他那時的才華，初涉文壇時候的用心，那份摯愛與追求。我曾想，如果老師后來不是從事了散文創作，而走向小說之途，會如何？

敲打文字的過程，就是一場命運之旅，文中黃面臉守玉短暫而悲情的一生扣我心弦。特殊的年代造就了特殊的人，特殊的環境決定了人物的命運。那是一個農業學大寨的年代，是一個普通的鄉間小村——木耿村，生活貧乏，文化落后，守玉的出身本身就是一個悲劇。那個被人們記憶遺棄的河谷地里，誕生兩個小時零幾分鐘的渾身血污的嬰孩就是守玉，隨之出場的就是褐柏上的綠褐顏色的烏鴉，這樣的調子，算不算一個悲情的開始，氣氛的烘托？用作者的話來說“鬢發蒼白的父親對我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是一片迷惑的顏色。”時隔那么久，父親還是一片迷惑，他迷惑的是守玉的出身，還是守玉一生的命運？

守玉和他的母親是被村寨里常在早晨揚起簸箕拾糞的七駝子收留的。于是守玉就到了七駝子的那間綠色烏鴉響亮聒噪聲包圍著的紅麻稈草屋子。一個細節讓我難忘，襁褓中的守玉就知道“用眼瞳不安定地瞅看人，那光全是一束一束沒捆好的亂柴，少有束縛的規矩。”這讓我想起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中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他在母親腹中就會哭泣，來到人世時大睜著雙眼，剪臍帶時，他四下打量房間里的東西，好奇卻毫無驚懼地觀察人們的臉龐。奧雷里亞諾那全神貫注的目光當時就觸動了我。

作為孩子的守玉，你能想象得到嗎？他的玩具，也是他的玩伴，就是烏鴉。文中說“黃臉守玉五歲時烏鴉就玩得邪乎。”他覺得烏鴉巢溫暖，散發出迷人的芳馨。曾經，守玉陶醉在溫馨的烏鴉巢，閃失一下，從褐柏樹枝上摔了下來，摔瘸了腿。而當時摔得發昏的“守玉凝視著地下一滴一滴殷紅的血跡，心里想的是手里托的黃嘴烏鴉。”之后，瘸著腿的守玉，多少個朝昏間，“他耀著烏鴉在野地里跌跌撞撞地跑，瘋瘋癲癲，終日與烏鴉廝混在一起。烏鴉的叫聲，落滿了木耿村街街巷巷的每一個角落。”由此，我感受到一個孩子鄉間孤獨的精神世界，乃至他的精神歸宿。

守玉是個勤勞的孩子，他早早起來去河谷地里背柴捆。“守玉弓身背著小山一樣的柴捆一步一步地走”讓人心里有說不出的憐憫。守玉還寫得一手好字，用文中的話說“守玉字寫得很好看，如同訓練有素的書家用長的胡須蘸著筆硯揮灑著做出的。”

守玉到了上學的年齡，七駝子把他領進了學校。沒承想，只因在老師面前的幾聲咳嗽就被女教師厭惡，先是把位子調在角落里，后來又因在黑板上默寫生字反復寫自己的名字而遭歧視、欺負，最后竟被老師勸退學了。

從學校走出的守玉，又會有什么樣的人生呢？

這里，不得不提到當時的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村里的男勞力去防汛。這點我還是有記憶的，記得我小時候，我們村上也有一些勞力去大堤防洪，還有去挖溝什么的，鄉親們非常吃苦。防汛征走了隊里的男人，包括守玉的爹七駝子，守玉雖然精神亢奮，但因年齡小被留在了村里。他想笑，笑完了又覺得空得煩躁。

一個夜里，遠村放電影，守玉擠著暮色去了。

就是在這樣的夜里，他因看電影時身體渾身燥熱，尿憋人，于是提前回了家，他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事情。他看見隊長從他娘的屋里出來，于是有了下面的畫面：半夜，守玉赤身裸體，舞著拳頭，嘶啞著一遍遍喊：“有賊——”

這件事情對青春期的守玉是一個打擊，也是一個啟蒙。于是有了后來守玉的“他站在他家門口看著隊長的女人發呆。”文中，父親感到一種徹骨的悲哀，讀到這里，我心底也涌起一陣莫名的悲哀。

不久后，到第二年褐綠的烏鴉返回孵巢時，守玉就死了，完全地從河谷地里消失了。守玉的死，讓人們感到稀奇。守玉是從褐色的柏樹上口喊著“飛吧！飛吧！”而跳下去的。人們不解的是“唉，人！人怎么能學烏鴉飛呢？”

是啊，在當時的人們看來，人是不能學烏鴉飛的，而整日與烏鴉廝混的守玉就是一個與世界格格不入的存在。所以，這也注定了守玉悲劇的結束。

守玉死了，地球仍在轉動，我還在小縣城上學，沒畢業，“整日泡在籃球場上穿著運動褲頭拍打著籃球，而在幾百里外的省城，還在傳達著全國第二次農業學大寨會議的精神。”

小說就這樣結束了，而回看題目“鳥魂”，深感其內涵深刻。守玉這個與鳥捆綁在一起的孩子，這鳥不是燕子，不是喜鵲，更不是鸚鵡，不是丹頂鶴，而是烏鴉，褐綠色的烏鴉，烏鴉在人們的記憶里好像總與厄運、不幸聯系在一起。而守玉的名字，我想作者也是極為用心的，在那樣的年代，一個善良勤勞、吃苦堅韌而又懂事的少年，本該有好的未來，而生活捉弄，心靈受到戕害備受精神折磨的他寧愿選擇從樹上跳下，他想飛，卻被現實折斷了翅膀，有沒有點“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味道？

最后，我想說的是耿立先生這篇小說的語言文字魅力，這也是深深打動我，讓我感到老師寫作用心的一個重要方面。隨便舉幾個例子：

“一個走不快豁嘴子的女孩嚇得哇呀哇呀哭出了聲，我看見了她的表情像是一匹鼠，老鼠的眼睛是游移不定的。”打到這里的時候，我曾疑惑“石老師，這里一匹鼠是不是寫錯了，怎么不是一只鼠？”老師回復“陌生化，故意。”一個字的運用尚如此用心，著實令我感慨！

又如“有時守玉和七駝子到田野里去給生產隊里守望地瓜，夜里烏鴉便站在桉棚外一聲一聲啼叫著滿天的月光。”多么美的意境，小說的語言竟也如此詩意盎然！

再如“那時多日的假期在我的心中拱出的是一團毛茸茸的憂煩，憂煩了，河谷地就儼然成了我的領地。”憂煩用“毛茸茸”來形容，那種隱隱的、淡淡的青春期的朦朧的憂傷呵，且用動詞“拱出”來形容，這是何其形象，何其恰切！

“不知什么緣故，守玉聚精會神全然不知紅麻稈房外還有世界，世界上還有許多不同膚色不同種族的人。”這樣描寫守玉的專注，脫離了通俗，竟感覺有哲學的味道。

先生在文中，甚至描寫一只獵狗也精彩紛呈“獵狗神色自若，在一片樹蔭下顯示著訓練有素的自尊；那眼睛里流溢的是鮮明的幸災樂禍的光彩，在守玉的眼前像金星一次一次的閃爍。”這樣的語言多么富有質感，富有畫面感！讓我禁不住為守玉面對如此危險的境地而揪心。

用不著多舉例，23歲時的耿立老師的語言功底可是了得！

曾經讀過很多耿立先生的散文的文字，印象深刻，但這次敲打一篇沒公開發表的《鳥魂》，卻讓我感慨良深。也促使我寫下了以上的文字，用老師的話說“打一次稿，如臨帖五次。”也許在這樣親近文字的路途里，能觸摸到先生的行文秘訣？

最后，還是要感謝耿立先生的引導與激勵，我當不再懈怠，好像看到了前方的曙光！不是褐色的烏鴉，而是晴空排云而上的聲鳴九皋的孤獨的鶴，我理解了云是鶴家鄉的蘊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