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克紅
四川眉山,的確是一個令人心馳神往的地方。這個古城因杰出的文學世家而彪炳史冊,光耀千秋。這便是蘇家,即眾所周知的“三蘇”——蘇洵及其長子蘇軾、次子蘇轍,父子三人占據唐宋八大家的三席之地。而三蘇中,蘇軾更是一位令人高山仰止的文化名人。因此,他的故鄉眉山,一直對我有著極大的誘惑力和吸引力。機會終于來了,因我的散文《回望故鄉》獲得第八屆冰心散文獎。中國散文學會向我發出了邀請,讓我到眉山參加中國散文高端論壇。真是天降喜訊,這消息對我來說,多少有點猝不及防,我是在毫無思想準備的狀態下走進眉山的。
從古都洛陽乘坐2201 次高鐵5 個半小時就到達成都站。在成都站我直接換乘成都到眉山的6309 次高鐵,看著車窗外的風景,我的心情極為愉悅,列車在成都平原飛馳,田疇縱橫交錯,滿眼錦繡景色,高鐵仿佛行駛在畫中,半個小時便到達了目的地眉山。
眉山,是一座很有韻味的小城。長江上游最大的一條支流岷江環城而過,對于眉山來說,擁有岷江是幸福的,水是生命之源,如果沒有岷江,自然就沒有物產豐饒、人杰地靈的眉山,因此,岷江的惠澤之功無論怎樣夸贊都不為過。這里人杰地靈,名家輩出,是滋養文化名人的風水寶地。眉山有蘇軾,從眉山往北幾十公里便是成都杜甫草堂,再往北便是江油李白的故里了。這三位風華絕代的才子都曾長期在這塊地域上生活過,這絕不僅僅是一種巧合,看似偶然中,實則蘊藏著一種必然。
會議報到地點在眉山國際酒店,趕巧的是,我和著名作家蔣子龍、陸梅、楊雪等老師同時走進酒店大廳,然后又一起來到簽到處,站在蔣子龍老師身邊,看著他很瀟灑地寫下“蔣子龍”三個字,工作人員讓我挨著蔣子龍老師名字后簽名,我有些遲疑,但還是趕緊簽下了我的名字,一種榮譽和自豪感悄然在心中萌發。
蘇軾與我的家鄉河南有一種難解的情緣。他出生在眉山,仕途起于開封,終老又被安葬在郟縣,他曾多次到過洛陽,公元1056 年,19 歲的蘇軾與47 歲的父親蘇洵、17(1039 年生)歲的弟弟蘇轍,父子三人一同踏上了前往京城參加科舉考試的旅程。
公元1037 年,蘇軾這位曠世奇才在眉山城西紗豰行蘇家老宅誕生。有生必有死,這是誰也無法擺脫的自然規律。公元1101 年蘇軾辭世,家人按照他生前的遺愿,將他安葬在河南郟縣,在蘇東坡先生的墳墓旁,有一個村子叫蘇墳村。這個村子的百姓千百年來為先生陵墓培土、獻花。如今,位于郟縣的三蘇祠,其規模及文物價值,與眉山的三蘇祠相比,可以說是各有千秋。寫到這里,人們會生發疑問:蘇軾是四川眉山人,他為何不選擇葉落歸根,回歸眉山故里,卻被安葬在名不見經傳的河南郟縣呢?更讓人費解的是,不僅蘇軾葬在郟縣,其弟蘇轍和父蘇洵亦合葬于此。追溯其緣由,還得從蘇軾的人生經歷說起。
嘉祐二年(1057),蘇軾進士及第,宋神宗時,他曾在鳳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職。元豐三年(1080),因“烏臺詩案”受誣陷被貶黃州任團練副使。宋哲宗即位后,他復任翰林學士、侍讀學士、禮部尚書等職,并出任杭州、潁州、揚州、定州等地。晚年因新黨執政,被貶惠州、儋州,宋徽宗時才獲大赦。元豐七年(1084),蘇軾被貶任汝州團練副使,巧的是其弟蘇轍隨后也出任汝州,當時郟城縣亦屬汝州,其間,兄弟二人多次在此相聚,蘇轍領兄游覽汝州名勝,路過郟城縣,見這里峰巒綿亙,山清水秀,景色宜人,尤其是登臨黃帝釣天臺,北望蓮花山,見蓮花山余脈下延,“狀若列眉”,酷似家鄉峨眉山,感嘆此處“形勝類其鄉”,于是議定今后就以此作為歸宿地。建中靖國元年(1101),蘇軾病逝于江蘇常州,終年64 歲,蘇轍遵其“即死,葬我嵩山下,予我為銘”的遺愿,由蘇軾子蘇過于次年將父親的靈柩運至郟城縣小峨眉山安葬。11 年后,即政和二年(1112),蘇轍也卒于潁昌(許昌),蘇轍子將其與兄蘇軾葬于一處,其時稱“二蘇墳”。兩兄弟之父蘇洵本葬于四川眉山故里,元至正十年(1350)冬,郟城縣尹楊允到蘇墳拜謁,謂“兩公之學實出其父老泉先生教也,雖眉汝之墓相望數千里,而其精靈之往來,必陟降左右”,于是置蘇洵(老泉)衣冠冢“座諸兩公之間”,自此始稱“三蘇墳”。蘇軾、蘇轍兩兄弟長眠的郟縣,除“形勝類其鄉”外,還是一個風水人文俱勝之地,方圓一二百里,有當時的京城開封及洛陽等大都市,還有名聞遐邇的嵩山以及鞏義宋皇陵群,是一個人文薈萃的地域圈。蘇軾歸葬于此,正是為了實現他“生前壯志難酬,死后就埋在這里關注國家安危,以盡忠貞之志”的遺愿。
應該說,歷史把最好的年代給了蘇軾。宋太祖“杯酒釋兵權”后,北宋王朝推行“重文抑武”的國策,文官的遴選主要是通過科舉制度實現的,這種治國方略對整個國家,當然包括對眉山蘇家的影響,都是巨大而深遠的。
嘉祐元年,蘇洵帶著19 歲的蘇軾和17 歲的蘇轍,自西蜀眉山順岷江而下,一路向北,來到京城(河南開封)。第二年,蘇軾和蘇轍參加科舉考試,同榜及第,轟動了眉山。當朝皇帝大喜,說蘇東坡兄弟倆是宰相之材,國家未來有望中興。可惜后來蘇氏兄弟兩人都未能出將入相,大宋王朝也沒有扭轉積貧積弱的頹勢,但眉山仍有足夠的理由自豪。
眉山人文環境濃厚,是全國三大雕版印刷中心之一,在兩宋近300 年間,一個人口不過2 萬戶的眉山,竟奇跡般涌現出了800 多名進士。這不能不讓人驚羨和感佩。曾鞏在《蘇君墓志》中說:“眉之學者至千余人,蓋自蘇氏始。”在位40 多年的宋仁宗也稱贊:“天下好學之士多在眉山!”南宋大詩人陸游在眉山,曾經發出這樣的驚嘆:“孕奇蓄秀當此地,郁然千載詩書城。”毋庸置疑,蘇軾最初的生命是在這里得到滋養和成長的,偉大的人格也是在這樣的文化和士風中砥礪而成的。中國文學史上的唐宋八大家,眉山獨占三家,且出自一門三父子,也就不足為奇了。
到眉山,三蘇祠是必看的景點,它是三蘇父子故居,是蘇軾和他的父親蘇洵、弟弟蘇轍的家,更是眉山的文化地理坐標。汽車在三蘇祠門前廣場停下,走下汽車,頓覺熱風拂面,陽光刺眼,卻依然擋不住我拜謁“三蘇”的腳步。
多年夙愿,今朝夢圓。站在三蘇祠的大門前,看到翹腳飛檐的門樓下懸掛著一方橫匾,黑底金字寫著三個字:“三蘇祠”,遒勁而有力。三蘇祠始建于宋代,明洪武元年,為紀念蘇軾父子,改宅為祠,并立紀念石坊,供奉三蘇塑像。明末毀于戰亂,除了幾塊石碑,再無片瓦。眼前的這些建筑是在清代同治和光緒兩朝增修的,民國時期,以祠內建筑為基礎擴展的三蘇公園,現成為占地104 畝的古典園林。
這是個紅墻環抱,綠水縈繞,古木扶疏,翠竹掩映,清溪縈紆的庭院,八角黑格窗雅致地凹進墻內,石板路蜿蜒伸展,仿佛平平仄仄的韻律,將園區各景點連接在一起。千年的時光斑點撒落一地,颯颯的風聲,好似蘇軾翻動書簡的聲音。光潔的石板路在兩棵銀杏樹的掩映中彎彎曲曲地向前延伸。這兩棵銀杏樹樹形高大,冠如華蓋,頗有古風。解說員停下腳步說,銀杏樹的特點是雌雄并存的,但這兩棵銀杏樹卻均為雄樹,似乎隱喻著蘇軾和蘇轍兩兄弟。然后,她指著東邊不遠處的另一棵大葉榕說,這棵大葉榕樹是蘇洵親自栽種的,距今已經一千年了,一父二子,雖有牽強附會之嫌,卻難得有如此巧合。這三棵古樹歷經滄桑,依然生機勃勃,枝繁葉茂。
復前行,耳畔古箏悠揚,如泉似水,如夢似幻。千年文風在這里激蕩,不知不覺中便陶醉在滿園的詩意和古韻里。古香古色的建筑,散發著濃郁的儒雅之氣。這里茂盛的植物、奇石和綠水以及楹聯匾額,營造出自然、古樸、典雅的園林意境。樓臺亭榭,古樸雅致;匾額對聯,詞意雋永。隨處可見湖水閃動的波光和斑駁的樹影。祠內有眾多殿宇,除大殿外,有瑞蓮亭、啟賢堂、云嶼樓、抱月亭等,這些樓閣亭塔,布局縝密,看上去古樸典雅、錯落有致,美不勝收。目光所及之處,一步一景,皆有內涵。
在三蘇祠一座建筑物的廊檐下,一塊“是父是子”的題匾,吸引了眾多游人,人們對匾上的這四個字議論紛紛,各抒己見,這幾個看似平淡的字,卻蘊含著深深的哲理。蘇氏一門,兩代三杰,父,是父中楷模;子,是子中英豪。他們屹立于中國文壇千年而不衰。如此父子,堪稱千古一絕。那副“一門父子三詞客,千古文章四大家”的楹聯,更是為世人稱道。
三蘇祠雖樓閣亭塔眾多,然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當是正殿后院的右側廂房。在這里,蘇軾母親程夫人的塑像首先吸引了我,這是一個偉大的母親,她不僅激勵丈夫蘇洵成才,還把自己的兩個兒子蘇軾和蘇轍培養成了曠世奇才。蘇軾出生時,父親蘇洵27 歲。“蘇老泉,二十七。始發奮,讀書籍。”這是《三字經》里告訴我的。或許可以說,是蘇軾的出生,激勵著他的父親開始發奮讀書的。蘇軾的母親程夫人,是他的第一位啟蒙老師,對他的影響,可以說伴隨著他的一生。
這里除了程夫人,還有王弗、王閏之、王朝云的塑像。這三位王姓女子同樣給蘇東坡以巨大支持。第一位是他的妻子王弗,王弗出身書香門第,自幼好習古文,可以說是一位飽讀圣賢書的才女。當“敏而靜”、博聞強記、知書達理的王弗成了東坡得意的賢內助,蘇軾一改往日的放浪不羈,飲酒的次數少了,讀書更加用功了。有時蘇軾記不起書中某一章節的內容,王弗卻能立時指出;蘇軾當局者迷時,王弗為其指點迷津(識別章惇等惡人);蘇軾固執己見時,王弗對其婉言相勸……這樣聰慧、謹慎的女子,與生性豁達、“滿眼里沒有一個壞人”的東坡性格互補,琴瑟和鳴。蘇軾多次在詩文中稱贊她“其言多可聽,類有識者”“妻賢夫禍少”。也許正是因為有這樣一個善于相夫教子的妻子,才使蘇軾早年青云直上。只可惜天妒紅顏,王弗年僅26 歲便溘然早逝,這讓蘇軾傷心不已,肝腸寸斷。把對妻子刻骨的思念,化為一首肝腸寸斷的悼亡詩:
“洛城春晚。垂楊亂掩紅樓半。小池輕浪紋如篆。燭下花前,曾醉離歌宴。
自惜風流云雨散。關山有限情無限。待君重見尋芳伴。為說相思,目斷西樓燕。”
《一斛珠》
由此,可以看出他與王弗感情的深厚。
蘇軾和王弗兩人,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成的婚姻關系,但這并不影響兩人婚后琴瑟和鳴,相親相愛。
一開始,蘇軾讀書的時候,王弗喜歡靜靜地待在他的身旁,看他讀書寫字,蘇軾還以為王弗只是對他這個人感興趣。直到有一次蘇軾背書的時候,突然卡殼了,王弗出聲提醒,蘇軾才知道王弗也是精通各種文化的:軾有所忘,君輒能記之。問其他書,則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靜也。(蘇軾《亡妻王氏墓志銘》)
妻子不僅容貌俏麗,還知書達禮,蘇軾是相當滿意的。蘇軾在和王弗相處的過程中,他發現王弗如同一杯清茶般,越是用心品味,越是能體會到那種令人回味無窮的芳香。
王弗能夠讓蘇軾如此掛念,當然不僅僅是由于她的才華,王弗除了精通文化外,她敏銳的觀察力同樣對蘇軾的事業幫助良多。
于蘇軾而言,王弗不光是自己的賢內助,她還是一位知心的靈魂伴侶。
“燭下花前,曾醉離歌宴”,這大概就是夫妻二人之間濃情蜜意的一點體現了,想想恩愛的兩個人即將分別一段時間,他們心中便難以抑制對對方的不舍,此時唯有以歌勸酒,借助這踐行的酒一醉方休才能沖淡心中的愁緒。
情到深處人孤獨,多年以后,蘇軾在回想起妻子的時候,還忍不住淚流滿面,發出“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的感慨,這樣的感情實在是感人至深,令人動容。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每次讀《江城子》,都會被蘇軾魂牽夢縈的愛情感動,他們夫妻恩愛,伉儷情深,卻抵擋不住命運的捉弄,以至于天人永隔:“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欲語還休,痛入骨髓,可見蘇軾對王弗的感情之深。
另兩位是蘇東坡續弦的妻子王閏之和妾王朝云,王閏之溫柔善良,善解人意,陪伴蘇軾走過了人生最坎坷的25 年,她粗通文墨,善于持家,是蘇東坡日常生活中的賢內助。這期間,蘇軾遭遇“烏臺詩案”,命懸一線,被貶黃州、惠州等地,官職越做越小,貶謫地離京城越來越遠。王閏之無怨無悔,與蘇軾相濡以沫,恩愛有加,為蘇軾生下蘇迨、蘇過兩個兒子,對蘇軾前妻王弗的遺子也視如己出,還把自幼生在歌臺舞榭的時尚女子朝云收在身邊,并與之和睦相處。然天有不測風云,王閏之在46 歲那年因病去世,蘇軾傷心得“淚盡目干”,為愛妻在墓碑上刻下“惟有同穴,尚蹈此言”的墓志銘。在她死后十幾年里,蘇軾未再娶,并最終實現對她的承諾。
王朝云自幼父母雙亡,被杭州教坊行首素娘收養,成為一名沒有入籍的歌妓。蘇東坡通判杭州時,素娘見蘇東坡人品端莊,心地善良,讓年僅12 歲的王朝云做了蘇軾的侍妾。她小蘇東坡25 歲。王朝云長大成人后,才由王閏之主持與蘇東坡圓房。這個“美如春園,目似晨曦”的女子深得蘇軾喜歡,只可惜他最終未能成為蘇軾的妻子,這也許是因為以妾為妻為當時法律所不容吧。
當年逾花甲的蘇軾被貶南蠻之地惠州時,家奴侍妾紛紛遠去,而重情、仗義的小女子王朝云卻義無反顧,緊緊追隨著蘇軾,與蘇軾不離不棄,直至病逝。蘇軾含淚將她安葬在惠州西湖邊的小丘上,墓上建有六如亭,柱子上鐫刻著他撰寫的一副楹聯:“不合時宜,唯有朝云能識我;獨談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永永遠遠,她都是東坡最疼愛的人,最難覓的知音。
離開后院廂房,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緩步走出庭院,走過小橋,曲徑通幽,驀然想起賈平凹來眉山時說過的話:蘇東坡是文學的太陽。在太陽光輝中沐浴,我行走在這個偉大生命曾經行走的林蔭道上。突然,我感到我的腳步似乎灌注了一種精神,一種力量……這顆偉大的心靈,已停止了跳動千年,但依然光芒萬丈!
蘇軾的一生,可謂歷經坎坷。他雖年少得志,仕途卻并不順暢。他20 歲參加科舉考試,一舉成名。當時的主考官歐陽修,正銳意倡導詩文革新,看到蘇軾清新灑脫的文風,眼前一亮,誤以為是弟子曾鞏所作,為避嫌,他將蘇東坡那篇文章列為第二,事后歐陽修知道文章是蘇東坡寫的,對蘇軾青睞有加,并欣喜地預言:“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
在歐陽修的盛贊下,年輕的蘇軾一時名動京城。當他正要在京城大顯身手時,母親和父親卻先后病故。他和弟弟蘇轍兩次還鄉守孝。當蘇軾返朝回京后,蘇軾的恩師歐陽修因反對新法,與新任宰相王安石政見不合,被迫離京。從此,蘇軾嘗盡人生難以想象的磨難、曲折和艱辛,嘗盡了難以承受的傾軋、排擠和貶謫之苦。熙寧四年(1071 年),蘇軾上書力陳新法的弊病,王安石大為不滿,耿直的蘇軾便請求出京任職。元豐二年(1079),蘇軾調任湖州知州,上任后,給皇帝上奏一封《湖州謝表》,因筆帶感情,與一般官樣文章有所不同,就被新黨挑唆,釀成烏臺詩案。蘇軾身陷囹圄百日,幾度瀕臨絕境,因宋太祖定下不殺士大夫的制度,他才免遭殺身之禍,被貶為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
然而,這種災難性的打擊還只是開始。之后,一連串的打擊在等著蘇軾,他反對新法,又對保守派盡廢新法不滿,結果可想而知,不僅新黨難容,舊黨也視其為另類,更何況還有小人從中作梗。他年齡越來越大,身體越來越不好,受到的迫害卻愈發變本加厲,貶所一次比一次偏遠:從長江邊上的蕭條小鎮,到瘴癘之地的嶺南,再到極其荒蠻的海南島。命運賜予他一杯杯苦酒,他卻努力要從中品咂出一縷甘甜。
被貶黃州時,蘇軾與友人出行突遇暴雨,這當然是敗興之事,同行者紛紛躲避,他卻安然處之,沐雨而行,“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人生的寵辱進退都不足掛慮,何況天氣的陰晴晦明呢?在黃州,在生命中最艱難的日子里,他寫出了《赤壁賦》《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千古名作,在蒼茫山水之間,感悟人生和宇宙的意義:“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之遨游,抱明月而長終”。自然的浩瀚、雄渾,讓他超越時間和空間,超越人世間的困苦,獲得了超脫和豁達,成就了他生命的崛起。后來,蘇軾又被貶到惠州,一個又一個貶官詔令如影隨形,等他趕到惠州,最后的官職變成了寧遠軍節度副使。他依然安之若素,處變不驚,坦然接受。在惠州,他謫居了兩年七個月,政治失意,他把更多精力放在了自己的興趣愛好上。他愛寫詩,愛書法,愛酒,更愛美食。據說他錢少買不起羊肉,便買下羊脊骨放鍋里煮,趁熱漉出,浸一點米酒,撒一點細鹽,微微烤焦,便成難得的美食。他給弟弟蘇轍寫信,說自己“意甚喜之,如食蟹鰲。率數日輒一食,甚覺有補”。
他覺得,只有把握當下,過好每一天,只有更樂觀地生活,才最實在。他遍游惠州,所到之處,常留下驚世駭俗的詩文。這些詩文傳到汴京,讓政敵章淳皺緊了眉頭。于是,他又被放逐到更僻遠、更荒蠻的海南儋州。海南孤懸海外,當時是不曾開發的蠻荒之地。居處狹隘,地勢又低洼潮濕,煙雨迷茫時分,恍如野人洞穴。但東坡卻安之若素,“且喜天壤間,一席亦吾廬”。未過多久,他就愛上了這里的自然之美和樸實人情,寫詩說:“海南萬里真吾鄉”“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他真的是“反客為主”,把蠻貊之邦當作故鄉,反而把富庶繁華、山溫水軟的四川家鄉當成了寄居之所。這需要多大的襟懷和氣度,在這種豪邁樂觀精神的燭照下,煉獄又一次轉換成為了天堂。
縱觀蘇軾的一生,他年少得志,仕途卻異常坎坷,但無論順境還是逆境,蘇軾都活出了生命的意蘊;無論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他都活出了真正的自我。花開是詩,花落是詞。蘇軾的詩題材廣闊,清新剛健,文思奇崛,與黃庭堅并稱“蘇黃”;蘇軾的詞豪邁雄奇,與辛棄疾同屬豪放派代表,并稱“蘇辛”;蘇軾的散文氣勢宏大,語言卻平易自然,水乳交融,與歐陽修并稱“歐蘇”,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中國古典文學的這頁華章,蘇軾占據了不可或缺的一頁。蘇軾在繪畫方面也造詣頗深,尤擅長畫竹。繪畫,他注重神似,反對形似,主張畫外有情志,反對程序的束縛,提倡“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拓展了之后“文人畫”的審美內涵。他擅長寫行書、楷書,與黃庭堅、米芾、蔡襄并稱為“宋四家”。蘇軾自嘲道:“我書造意本無法”“出自新意,不賤古人”。除了詩詞書畫,蘇東坡政績也頗佳,西湖十景之首的蘇堤,就是他在杭州做官時開浚西湖,以湖泥葑草筑成的大堤。他原創的味醇汁濃、酥爛香糯的東坡肉,歷來很受吃貨的追捧。蘇軾是一個可以在地獄里活出天堂滋味的人,是一個可以在貶謫的壓抑和打擊的黑暗中活出光芒萬丈的人。林語堂曾說:“蘇軾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個記憶,但是他留給我們的,是他那心靈的喜悅、思想的快樂,這才是萬古不朽的。”千載以來,蘇東坡能博得人們的喜愛,很大程度上源于他深刻感悟并身體力行的生存智慧,一種樂天知命的襟懷。不分時代,無論地域,對人生而言,缺憾都是普遍的存在,關鍵看你怎么去面對。在這方面,東坡無疑樹立了一道令人仰望的標桿。
作為中國文學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他一生坎坷,卻依然我行我素,他遇事泰然處之,把別人眼中的茍且,活成了自己的瀟灑人生。如今,隔著千年時光,我依然能感知蘇軾眼中攝人心魄的光芒,這光芒使他在歲月里艱難跋涉,在貶謫地樂天知命,在人生的泥淖里依然綻放出人性和文學璀璨的光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古今中外,對所有人生而言,缺憾,是普遍的存在,是每個人遲早都要面對的人生命題,千百年來,蘇軾之所以能夠博得人們的極大贊譽,與他“總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知之無可奈何而安之若素”,成了“一個不可救藥的樂天派”(林語堂語)密不可分。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懷,怎樣的一種境界。蘇軾所帶給人們的已不僅僅是文學藝術上的震撼,還有他樂觀豁達的人生態度,厚重灑脫的人格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