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縣記（長詩節選）

陳 亮

一

我經常會對著洗臉水里的人發愣

以為遇見了自己古遠的祖先

在禮縣，我感覺每一棵草的深處有古人

每一棵樹根的深處有古人

每一捧自來水里有古人

每一群人里都有牛郎和織女的化身

男的牽著牛，扛著原始的犁鏵

女的拿著細軟絲滑的織物

籃子里睡著的是他們的龍鳳胎

我會莫名流出淚水

仿佛自己就是籃子里長大走失的孩子

朋友說，我們住的房間隔壁也有古人

以至于我在夢里夢見的全是古人

我們在夢里徹夜交談

醒來后嘴里竟然也是古言古語

把漢裝的導游也當成古人

把汽車當成從古代開往現代的時光之車

二

聽見有人在山頭上瞇著眼睛唱秦腔

那人有著秦俑的模樣

那腔調穿過六月的蒹葭叢后

倏忽變成綠色的了

整條河水，整座山都被染綠了

有耄耋老者在蒹葭叢里放羊

他皮膚黝黑，仿佛剛從土里出來

齜牙笑的時候感覺也會有土屑簌簌飄落

我問他的家在哪里

他指了指山頂上泥土的屋子

我問他羊群去了哪兒

他的鞭子指向了天邊的幾朵白云

天光忽晴忽暗，晴時有青銅編鐘傳來樂音

還有宮娥盈盈如花的笑容

微風般的裙角和長袖

暗時有戰鼓迭起，金戈鐵馬的吶喊

旋幻作烏云，降下了雨點般的血腥——

三

我有幸在泥土里撿到了三塊石頭

一塊像刀，一塊像斧，一塊像臼

我用流水將它們沖洗干凈

像刀的石頭依然能看出鋒利

它一定是割開過許多動物的皮肉

里面隱隱傳出多種動物的喊叫

以及隨之而來的新鮮的血腥

像斧的石頭很秀氣、順手

這一定是一個女人持家造飯的用具

它刃處有個自然的豁口

感覺她用了好久也舍不得扔

是一個深情男人送給她的禮物吧

像臼的石頭凹處光滑，我自虛空處

聽到了“嘟，嘟——”的搗擊聲

有人說它們是石器時代的用具

有人說不像。我拿在手里端詳

突然被燙了一下，我已經

明顯地感受到歲月留下的凜冽體溫

四

這個世界還不太平，手機里洪水肆虐

德爾塔新冠病毒像躲在暗處的鬼

離我們很遠又近在咫尺

侵擾著置身于山水中的我們

懷疑這些云端的日子都是偷來的

“世界會好起來嗎？”

有人在用伏羲的八卦估算命理和流年

有人在用星座指點迷津

有人用歷史的興衰總結著規律

“會的！會好起來的——”

一個聲音堅定地對我說

“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我看了看天，又看了看

遠處那片出土了巨量

恐龍化石的地方，沮喪地說

“上天總有好生之德！”一個聲音又說

我抬頭環顧四周，竟無一人

只有天地巋然，守著某種律令

五

我們來的時候蒹葭還是綠的

仿佛古老的時間返了青

此時，村莊在山坡上沐著陽光淺睡

蛐蛐們一針一針縫著寂靜

世界像一些蛋，還在水邊慢慢孵化

我們在河邊望著青綠的蒹葭

吟誦著：“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并在此拍照，照片里白發隱約蒼蒼

我們吟誦著：“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從河的此岸慢慢走向了彼岸

仿佛對岸真的有“伊人”相候

仿佛自己也從今人成了古人

歸來后在日記本里寫道：

我來到了《蒹葭》的故鄉，秦人祖邑

我相信西漢水是從天上流下來的

我們“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卻越走越年輕，越走越喜悅

籃子里裝滿了《詩經》里的青黃藍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