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 福

黃庭凱

街燈開始璀璨的時候，亞三回到了家。雖然房子是租的，卻真的是家，因為除了自己，外婆也住在這里。一進門，他就看見廳里的一個角落停靠著一輛共享單車，心里無奈地笑了笑，把共享單車推出門，擺放在門前的一棵芒果樹下。他記得應該是第六次把共享單車推出門了。

外婆，這種單車不是我們的，您不要再把它推回來了。和以前每次一樣，亞三對外婆說。

不是我們的怎么會停在我們家門口大半天？外婆重復以前每次的反問。

這種單車是共享單車，誰都能騎……每次亞三都絞盡腦汁，也不知道怎樣解釋才能讓已經有輕度癡呆跡象的外婆明白，干脆就不說了，進廚房開始做飯。外婆在一旁說，你媽媽還讀小學的時候，村里有一家人丟了一輛鳳凰牌單車，鬧得全村雞也飛狗也跳，派出所都來了……

是啊，一輛單車要值好多擔谷子呢。亞三一邊炒菜一邊順著外婆的話說，這個故事他已經聽她說好多遍了。說不定明天或者后天她又把共享單車推回家。

亞三本來在市中心有一套三房兩廳的房子，把外婆接來后，就搬到市郊租了一處平房，把市中心的那套房子租了出去。因為外婆不敢也不會坐電梯，市中心也沒有地給她種菜。在市郊，她可以在房后的空地上整出兩畦地，種下空心菜、韭菜、油麥菜……反正，什么季節她就種什么菜。她說，我耕了一輩子田，現在不耕了，吃飯就像是在糟蹋糧食，再不種菜，臉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在村里只有懶到透頂的人才會買青菜吃。

是，是。外婆說這些話的時候，亞三頻頻往嘴里塞青菜，含糊不清地應著，您種的菜真好吃，比肉還香。

外婆進屋睡覺前，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亞三，嚴肅地說，你也有二十九歲了，早該結婚了，再也不能任性不能挑剔了。當年你爸爸是二十五歲結婚，你媽媽是二十三歲……這樣的話亞三不知道聽了多少遍，他笑著頻頻點頭，說我也知道自己老大不小了，您放心，您的孫媳婦很快就要進門了。您快去睡覺，她約我等會兒出去吃燒烤呢。

亞三又開始接單。戴上頭盔，臨出門前，他轉回頭，看向擺在墻邊一張桌子上的兩幅遺像。每次出門前，他都要看一眼。

爸爸和媽媽。

爸爸早些年就去世了。兩年前，媽媽對亞三說，你外婆一個人在鄉下，我放心不下。亞三說，您放心，有我。

您放心。每次出門前，亞三心里都這樣說。

亞三在街燈下穿梭，街燈源源不斷地一盞緊接一盞往后退，隨街燈往后退的，是在街燈下牽手漫步的一對又一對男女。亞三想，他們當中應該有我服務過的客戶，或是隨時有可能會成為我的客戶。

亞三敲客戶的門。您好，我是送外賣的，您點的螺螄粉到了。

一個身穿睡衣的年輕女子開了門。亞三愣了一下，隨即微笑說，您好，您的螺螄粉到了。

女子不回話，低著頭看手機，伸出一只手接過外賣。亞三轉身走向電梯口，女子剛想關門，突然覺得送外賣的人聲音很熟悉，抬起頭叫道，你等等。

亞三駐足。女子說，你轉身。

亞三轉身。女子說，脫頭盔。

亞三把頭盔脫下。女子驚叫，是你！

是我，沒想到是你。亞三很尷尬。

三個月前我搬來這里，今天他出差了，我懶得煮，真的是你啊……

兩年前，亞三和眼前的這個女子已經到了談婚論嫁階段的時候，她卻離開了他。原因是他搬到了市郊，更準確地說，是因為他把外婆從鄉下接來了。

你的外婆……還好吧？

好啊，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亞三笑得很燦爛，像街燈夢幻般璀璨。

女子感受到，亞三渾身上下從里到外都徜徉著幸福。

亞三又在街燈下穿梭，街燈源源不斷地一盞緊接一盞往后退，隨街燈往后退的，是在街燈下牽手漫步的一對又一對男女。恍惚中，亞三似乎看到，她就在他們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