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顧 堅
直至上世紀80年代初,蘇北農村中學很多仍保留校園菜地。大顧初級中學是所老牌中學,學校外地老師多,寄宿生也多,學校菜地大,有五六畝,所產蔬菜完全可以滿足食堂需要。菜地分劃給各班負責,主要利用勞動課,在學校專聘的菜農老趙頭的指導下管理。
大顧中學輪廓近似長方形,南北為長,東西為寬。說是“近似”,是因為校園東南面突兀地向前面的大蕩里伸出一個“嘴子”,有一畝三四分地?!白熳印迸R水的三面長滿了蘆葦,從淺水間順著河坡一直長到田埂上,青翠蓬勃,密密匝匝,宛如槍陣戟林,形成天然屏障,牢牢護衛著菜地。這片菜地由我們初三(甲)班負責,雖然面積不小,卻是學校的特別照顧,因為不種青菜、韭菜、辣椒、茄子,也不搭刀豆架子,總是種瓜——管理瓜地是最輕松的,不需要沒完沒了地澆水、點糞、薅草和松土。初三(甲)班是快班,每個同學都肩負著中考升學的光榮使命,當然要分配節省時間和精力的勞動活兒啦!
在瓜地里勞動簡直就是一種詩意的享受。老趙頭指導同學們投瓜花:摘下那些不結紐的公花,輕輕地撕去花瓣,然后小心地把那根粉嘟嘟的花柱投進雌花的蕊芯。雌花們或羞澀地半張著,或熱情地綻放著,充滿了渴望和放肆。一對對花兒就這樣吻到了一起,在爛漫的陽光下孕育著驚奇——用不著兩三天,花枯脫落,一顆顆指頭粗的瓜紐兒便嫩拐拐、毛茸茸地呈現在你眼前!同學們放學后常三三兩兩來到瓜田邊,滿懷成功的感覺,一一審視、鑒賞著它們。這是我們一手促成的作品,看在眼里真是讓人憐愛得不得了,仿佛有一種類似于做父母的感覺哩。我們親眼見證著它們萌生,長大,變胖,俏生生、憨篤篤地或坐或臥在松軟的土地上,它們的方位、幾乎無法分辨的大同小異和每天微妙的變化都精確地鐫刻在心上,毫厘不爽,絕不會認錯。有些同學還用別針或發夾在瓜皮上淺淺刻上自己才識得的符號,瓜身不一會兒就泌出晶瑩的汁來——那是它疼出來的汗抑或流出來的血?不知道,顧不得了,為了愛和占有,不得不小小地殘忍一回!只一兩天,那些劃痕便結了痂,淡淡地爬在瓜皮上,形成一個有生命的記號。
慢慢地,初三(甲)班的菜地上結滿了瓜:冬瓜、南瓜、筍瓜。冬瓜大的能長到三十幾斤,渾身沾滿白白的茸霜,像新出浴撲了爽身粉的胖娃娃;南瓜是圓扁的那種,敦敦實實,一副憨厚的模樣;筍瓜則是瓜類中的“美男子”,干凈溜滑,圓潤周正,看上去就爽利,仿佛不是長來吃的——有誰肯忍心在它那冰清玉潔的身上動刀呢!
但是,瓜總有搶著成熟的——學校食堂的師傅們提著竹筐,拎著菜刀,深一腳淺一腳踩進了瓜田……于是課后菜地上常有幾個黯然神傷的同學,在他們爛熟于心的方位,某個“孩子”不見了。雖然早知道有這一天,但他們還是憋不住流下了眼淚。
和同學們一樣,我怎么也不忍心在自己眼前一天天長大的瓜們次第遭受食堂師傅菜刀的荼毒,悄悄地實施了一個看似聰明的辦法:在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偏僻之處,把一根筍瓜的藤絡引進瓜地邊緣高密的雜草間,然后穿行到蘆叢當中,一直伸入河坡深處。在這里,我精心地培養著一個嫩生生的筍瓜,它將在葦稈和蒿草的掩蔽下偷偷地長大,沒人想得出它的藏身之處,除非有人擠進蘆葦,冒著跌落河水的危險踩上松塌的陡坡才能窺到它的存在。這里并非暗無天日,事實上陽光總能透過高高的葦尖和密匝的葉片之間的縫隙把洞洞眼眼的光斑打落在它的身上,微風拂過,那些光斑就調皮地游移起來,白亮亮地舞蹈。每天我都在中午不引人注意的時候做賊似的趕來,擠進蘆稈,蹲踞在它的面前,諦視著它,用手輕撫著它,心中流溢著無法言傳的滿足和快樂——如果植物也有思想,這只筍瓜也應該有所感應吧?肯定會有幸福的悸動在它身體里電似的產生吧?是的,它應該知足了,它將以比同伴們更長久的生命承受大自然恩賜的陽光和雨露,
這天中午,我照例蹲在水邊高密的蘆葦中間,凝視著秘密養護的那只筍瓜。日月輪換,光陰飛快,我的瓜兒一天天長大了,它生得那樣的玲瓏可愛,嫩白爽潔,如青春的少女。藍天艷陽下,躲在竹叢中間的我感到身上燠熱,有些沒來由的煩躁。我就像埋身竹海深處的一只竹雞或斑鳩,耳中忽然聽不見外面的任何聲音,鼻孔中滿是泥土、青草和竹葉混合的芬芳,漸漸陷入一種類似童話般的狀態。我下意識地用指甲在嫩滑的瓜身上劃拉著,不意竟劃破了瓜皮。日復一日,劃痕結痂,居然形成一枚酷似魏碑的褐色漢字——“萍”。
若干年后,我仍記得那個夏日的中午,我把我課桌前面女生的名字鐫刻在一只筍瓜上——那是我情竇初開的紀念日。遺憾的是這只筍瓜長到六七斤的碩大體量時,村子里的幾位頑童撐著小船到學?!白熳印眮砜持蓖π沩牭奶J竹去做釣桿,恰巧發現了我的珍藏,摘回去煮了一鍋,美美地打了頓牙祭……
我煞費苦心精心呵護的筍瓜就這樣沒有了。但名字長在瓜身上的女孩后來真的成為我現實中的初戀。在我人到中年的時候,我把這位女孩作為主人公寫進我最重要的一部長篇小說,以紀念我倆純潔又浪漫的愛情,以及她因病消逝的美麗芳華。這部書事實上已經成為了經典,它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元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