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劉毓慶
《詩經·邶風·燕燕》曾被清儒王士禎譽為“萬古送別詩之祖”,詩之動人處,曾使不少人為之落淚。但其深藏的秘密,卻鮮有人探得。詩共四章,原文如下: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于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上下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這首詩大意并不難理解,一人別去,一人送行,在痛苦的離別中又有相互勸勉。但這里有幾個關鍵性的詞語需要辨析、疏通。
1.燕燕。關于 “燕燕”,有三種觀點,一種認為“燕燕”即燕子,如《毛傳》:“燕燕,鳦也?!薄稜栄拧め岠B》:“嶲周,燕燕,鳦?!惫痹唬骸耙幻B,齊人呼鳦。此燕燕即今之燕也,古人重言之?!稘h書》童謠云‘燕燕尾涏涏’,是也?!泵鲄怯辍睹婙B獸草木考》云:“燕燕,鳦也,一名玄鳥,蓋取其色之玄,故曰玄鳥也。齊人謂之鳦,蓋取其名自呼,故曰鳦也?!钡诙N意見認為“燕燕”稱雙燕,一只稱燕,兩只就是燕燕,如毛奇齡《毛詩寫官記》:“燕燕,兩燕也?!庇帧独m詩傳鳥名卷》說:“乃燕祗一字,其曰燕燕者,兩燕也。何兩燕?一于歸者,一送者。送者姜氏,于歸者仲媯氏也。所謂頡頏也,此詩之本文也。若謂重言之,則魚魚雅雅,或以魚雅寫他物,則借此物重言之,未有稱本物而可重稱者。漢童謠云‘燕燕尾涏涏’,謂兩燕婪尾。《趙后傳》所云:‘帝見飛燕而召之,復召女弟。正兩燕也?!簟稜栄拧分嘌啵瑒t就詩文而承釋之,謂詩文之稱燕燕者,是此物也。亦兩燕也,非一燕而重言之也?!钡谌N意見認為鳦鳥本名燕燕,不名燕,如清姚炳《詩識名解》說:“鳦鳥本名燕燕,不名燕,以其雙飛往來,遂以雙聲名之,若周周、蟄蟄、猩猩、狒狒之類。最古之書,凡三見而語適合,此詩及 《釋鳥》文 ‘燕燕,鳦’與《漢書》童謠‘燕燕尾誕誕’是也。余書省其文,多單言之。其后詞章家習用乳燕、海燕之類,不知單言燕者乃鳥名?!夺岠B》云:‘燕,白脰鳥?!缎栄拧分^之燕鳥,鑿然可據。則舊以燕燕為兩燕,及曲為重言之說者,非也?!?/p>

2.之子于歸?!爸佑跉w”在《詩經》中出現達十二次之多,大多指姑娘出嫁,故今之學者多認為此詩是衛君送其女弟出嫁的詩。這種理解有點簡單化?!睹珎鳌罚骸爸?,去者也;歸,歸宗也。”“歸宗”指出嫁婦女因夫死而回到娘家。“歸”字在《詩經》中多出現,有訓出嫁者,有訓返回者,如《采蘩》“薄言還歸”,《鄭箋》:“我還歸者,自廟反其燕寢。”《殷其雷》“振振君子,歸哉歸哉”,即指返回任所?!稉艄摹贰安晃乙詺w”,指回家。《式微》“胡不歸”,歸也指回家。此處《毛傳》所言應有所據,故從毛。
3.頡頏。關于此,大略有三種意見。一種認為向上飛曰頡,向下飛曰頏,如《毛傳》:“飛而上曰頡,飛而下曰頏。”據《說文》,頡是直項,頏是人頸。故徐灝《通介堂經說》申毛說:“鳥飛而上,必昂其首,故謂之頡(直項)。飛而下則見其亢(《爾雅·釋鳥》曰:亢,鳥嚨),故謂之頏?!敝裉砉怿櫋睹姇{》亦云:“《說文》:頡,直項也。飛而上則項直向天;頏同吭,飛而下則吭掠地。”第二種意見認為《毛傳》搞顛倒了,如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亢”字注說:“當作飛而下曰頡,飛而上曰頏。轉寫互譌久矣。頡與頁同音,頁古文?,飛而下如?首然,故曰頡之。古本當作頁之。頏即亢字,亢之引申為高也。故曰頏之。古本當作亢之。于音尋義,斷無飛而下曰頏者。若揚雄《甘泉賦》:‘柴虒參差,魚頡而鳥胻?!钌圃唬骸R胻,猶頡頏也。’師古曰:‘頡胻,上下也。’皆以《毛詩》‘頡頏’為訓。魚潛淵,鳥戾天,亦可證頡下頏上矣?!瘪R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申段玉裁說云:“《說文》:‘亢,人頸也。或作頏?!视忠钥簽楦唢w也。三章‘下上其音’,又乘上章‘頡頏’而言,正以頡下而頏上,故詩亦先下而后上也。三章傳‘飛而上曰上音,飛而下曰下音’,以經文先下后上證之,《傳》二句亦互譌?!倍∥┓凇对娒辖庠b》又從聲訓上申段說云:“上、頏疊韻,故飛而上曰頏;頡、低雙聲,低者,下也。故飛而下曰頡。”第三種意見認為,“頡頏”狀鳥于飛之貌,如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云:“‘頡之頏之’者,鳥大飛向前,則項直而頸下脈見(《說文》:亢,人頸也。從大省,象頸大脈形),此狀其于飛之皃。云飛而下上者,后起之義?!?/p>

《燕燕》是一篇送別詩,內容很明確。但送者何人?所送者又是何氏?這卻是古今學者爭論的焦點。漢代四家《詩》對此即有了歧說,反映了問題的復雜性。
1.《毛詩》家說?!睹娦颉氛f:“《燕燕》,衛莊姜送歸妾也?!彼腿苏邽樾l莊姜,所送者是“歸妾”。“妾”為何人?則沒有說?!睹珎鳌吩谧ⅰ爸偈先沃弧本鋾r說:“仲,戴媯字也?!币馑己苊鞔_,所送者是戴嬀。鄭玄則更明確地交代詩之背景,其云:“莊姜無子,陳女戴媯生子名完,莊姜以為己子。莊公薨,完立,而州吁殺之。戴媯于是大歸,莊姜遠送之于野,作詩見己志。”也就是,序中所說的 “妾”,就是“陳女戴媯”。鄭玄的觀點,當是《毛詩》家世世相傳的舊說。
2.《魯詩》家說。劉向《列女傳·母儀傳》有如下的記載:“衛姑定姜者,衛定公之夫人、公子之母也。公子既娶而死,其婦無子,畢三年之喪,定姜歸其婦,自送之至于野。恩愛哀思,悲以感慟,立而望之,揮泣垂涕,乃賦詩曰:‘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腿?,婦泣而望之,又作詩曰:‘先君之思,以勖寡人?!鼻迦尻悊虡阂源藶椤遏斣姟贰⑾虻摹对姟穼W背景比較復雜,其祖上相傳的是“元王詩”,“元王詩”與《魯詩》同出自荀子弟子浮丘伯。
3.《齊詩》家說?!抖Y記·坊記》引“先君之思”二句,鄭玄注說:“此衛夫人定姜之詩也。定姜無子,立庶子衎,是為獻公。畜,孝也。獻公無禮于定姜,定姜作詩,言獻公當思先君定公以孝于寡人。”馬國翰《目耕帖》云:“今就兩說而通之(指此與上《列女傳》說),蓋詩為送婦而作,而婦之不能留于衛者,以獻公之無禮也。故詩辭悲切,末賦先君之思,以畜寡人者,責獻公也?!薄督浀溽屛摹芬源藶椤遏斣姟氛f,陳喬樅《魯詩遺說考》則認為:“鄭君《禮記》注多述《齊詩》說,《釋文》‘魯’字疑‘齊’之誤。蓋此篇魯、齊同以為定姜之詩,而說微異。魯說以為送其婦歸而作詩,齊以為并為獻公無禮作詩也?!薄洱R詩遺說考》亦云:“魯以為送婦歸而作,齊詩以為送婦歸,并為獻公無禮而作詩,義亦與魯互備。”是《齊詩》說與魯略同。
4.《韓詩》家說。李樗《毛詩詳解》說:“《燕燕》之詩,毛氏以為衛莊姜傷己,《韓詩》則以為衛定姜歸其娣,送之而作。鄭康成注《禮記》又以為衛獻公不禮于鄭姒,鄭姒作此詩,謂當思先君獻公以待寡人。”李樗述舊說顯然不夠準確,但提到《韓詩》“衛定姜歸其娣”一說,則不能不注意。娣即同夫之妾?!墩f文·女部》:“娣,女弟也。”段玉裁注:“娣,同夫之女娣也?!薄洞笱拧ろn奕》“諸娣從之”,《毛傳》:“諸娣,眾妾也?!标悊虡骸俄n詩遺說考》說:“今據《后漢書·和熹鄧皇后紀》云:和帝葬后,宮人并歸園,太后賜周、馮貴人策曰:‘朕與貴人,詑配后庭,共歡等列十有余年。不獲福祐,先帝早棄天下,孤心煢煢,靡所瞻仰,夙夜永懷,感愴發中。今當以舊典分歸外園,慘結增嘆,《燕燕》之詩,曷能喻焉?’《后漢書·皇后紀》言鄧后年十二通《詩》,是時《毛詩》未立學官,鄧后之語本于三家,而與定姜送娣之說情事相和,則是用《韓詩》也。李迂仲之言,殆非無征?!?/p>
漢四家《詩》一個共同的認識是,這個送別故事發生在兩位女性間,而且其中一位是衛國夫人,即詩中的“寡人”。這說明他們有一個共同的信息源,只是在經師傳授中發生了變異,因此特別值得重視。在這些傳說中,《列女傳》之說雖具體,但“先君之思”一語不合婆媳口吻。同時即如何楷《詩經世本古義》所說:“其事有可疑者,時定公尚在,不得稱先君也?!敝劣凇矮I公無禮于定姜,定姜作詩,言獻公常思先君定公以孝于寡人,則于是詩之上下文全不相屬,其謬明矣”。三家 《詩》靠口授,口授則變異性較大;《毛詩》較早地把經師傳說凝定在文字上,書于竹帛則不會再變。因此《毛詩序》可說是關于此詩本事的最早記載,是最需要認真對待的。鄭玄箋《詩》,每參用三家說,于此詩則全從《毛詩序》與毛說,而且做了完整的補充。并且在《鄭志》中對此詩從毛說還做了專門的解釋。從現有的資料分析,《毛詩》與歷史記載基本是吻合的,因此我們沒有理由懷疑或否定它。
現在大多數學者覺得古人的解釋太離譜,于是別出心裁,創立新說。如余冠英說:“這篇似是衛君送別女弟遠嫁的詩。”(《詩經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19 頁)高亨說:“此詩作者當是年輕的衛君。他和一個女子原是一對情侶,但迫于環境,不能結婚,當她出嫁旁人時,他去送她,因作此詩?!保ā对娊浗褡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8 頁。)程俊英說:“這是一首送人遠嫁的詩。詩中的‘寡人’是古代國君的自稱,當是衛國的君主,‘于歸’的 ‘仲氏’則是其二妹?!保ā对娊涀⑽觥罚腥A書局1991年版,第68頁)袁梅說:“這是薛國國君(任姓)送妹遠嫁衛國時所唱的驪歌。”(《詩經譯注》,齊魯書社1983年版,第131 頁)。
如果拋棄經師傳聞,就詩論詩,這些解釋確實是無懈可擊。最早在宋代,王質 《詩總聞》中就對《詩序》“衛莊姜送歸妾”說提出懷疑,他說:“君夫人出遠郊送歸妾,既違妻妾尊卑之禮,又違婦人迎送之禮。”認為“當是女子往適人,君子來迎歸,故即燕取興”。又說:“二月中為乙鳥至,當是國君送女弟適他國在此時也。”清末崔述在《讀風偶識》中,又進一步說:“此篇之文,但有惜別之意,絕無感時悲遇之情,而詩稱‘之子于歸’者,皆指女子之嫁者言之,未聞有稱大歸為于歸者,恐系衛女嫁于南國,而其兄送之之詩,絕不類莊姜戴媯事也。”接著崔述又從歷史的角度分析,自莊公之立,至戴媯之子桓公被殺,“已三十有九年,莊姜、戴媯恐不復存。《史記》以為戴媯先死,而后莊姜以桓公為己子。雖未敢必其然,然獻公之出也,定姜見于傳;其入也,敬姒見于傳。而記桓公之弒,州吁之殺,絕無一語及于莊姜、戴媯,若無二人然者,則二人固未必存也。且莊姜既以桓公為己子矣,莊姜當大歸,何以大歸者反在戴媯?而古者婦人送迎不出門,莊姜亦不應遠送于野也”。
聞一多《詩經通義》在王質、崔述分析的基礎上,提出“薛侯送女弟適于衛”之說。他說:“《左傳·桓三年》:‘齊侯送姜氏,非禮也。凡公女嫁于敵國,姊妹則上卿送之,以禮于先君。公子,則下卿送之。于大國,雖公子亦上卿送之。于天子,則諸卿皆行,公不自送。于小國,則上大夫送之?!副酒嘀T侯嫁妹,君自送之,與齊侯事同科。當時行事,多不準于禮。或公不自送為左氏一家私意,非當時定則也?!秱鳌吩弧Y于先君’,謂禮于先君之廟。此曰‘先君之思,以勖寡人’,當系薛侯送妹見于先君之廟,妹因以‘先君之思’之語勉薛侯也?!彼蕴岢鲅钏兔眠m衛國,主要是根據“仲氏任只”一句,認為此即《大明》篇“摯仲氏任”之“任”,任是薛國之姓,魏源、于鬯等以為此詩詠薛女之事,故聞一多便把魏源之說接受過來,提出了“薛侯送女弟”說。但在聞氏的論述中,披露了他底虛的一點,就是諸侯嫁妹,君自送之,這不是合乎禮的規定的。但為了確定“薛侯送女弟”之說,他不得不以 “當時行事,多不準于禮”來解釋了。薛在衛之東南,要從薛到衛國,需出西北,而此詩卻說“遠送于南”,顯然不合。為了解決這個矛盾,聞一多把 “南”改讀為郊野林坰之“林”。(聞說見《詩經通義》甲、乙)
聞一多是近代在《詩經》學界影響最大的學者,故風從其說者甚多。能被當下學者信從的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詩中出現了“寡人”之稱,在一般人的知識領域里,“寡人”被固著在國君自稱上,只有國君能稱寡人,因此這里的“寡人”只能是衛君或薛君。二是“之子于歸”在《詩經》中多次出現,在當代人的觀念中,這只能是指女子出嫁,“于歸”一詞也成了女子出嫁的代名詞,如郭沫若《棠棣之花》第二幕有臺詞說:“我記得你還有一位令姐,怕已經于歸了吧?”這樣,國君送嫁妹之說便為今人確信。
但“國君送嫁妹” 之說有三個問題,第一,國君送嫁妹,不合周禮?!洞呵铩せ腹辍罚骸熬旁?,齊侯送姜氏于讙?!薄蹲髠鳌氛f:“齊侯送姜氏,非禮也?!薄洞呵铩酚洿耸碌哪康?,就是因為它“非禮”?!豆騻鳌穼Υ苏f:“何以書?譏。何譏?爾諸侯越竟送女,非禮也?!焙涡葑⒄f:“禮:送女,父母不下堂,姑姊妹不出門?!薄豆攘簜鳌氛f:“禮:送女,父不下堂,母不出祭門(廟門),諸母兄弟不出闕門(兩觀之間)?!薄对娊洝肥侵艽Y樂文明的載體,教化是其一功能,經孔子刪訂,其原則是“取可施于禮義”者才可編入。明顯不合于禮制的詩歌,自然不會載入。第二,“寡人”是君臣間的自謙用語,不可施于親人?!抖Y記·曲禮下》說:“諸侯見天子,曰‘臣某侯某’。其與民言,自稱曰‘寡人’。” 孔穎達疏,云:“寡人者,言己是寡德之人?!睋藙t知非親人之間用語,同時國君夫人也可稱“寡”?!肚Y》又言:“夫人自稱于天子曰老婦,自稱于諸侯曰寡小君?!笨追f達疏:“君之妻曰小君,而云寡者,亦從君為謙也?!编嵭{《詩》即言:“寡人,莊姜自謂也。”鄭玄是禮學專家,自不會輕言。此與“朕”為皇帝自稱一樣,但同時也用于皇太后。如《漢書·郊祀志下》:“皇太后詔有司曰:‘……春秋六十,未見皇孫,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朕甚悼焉?!薄稘h書·王莽傳上》:“太后以為至誠,乃下詔曰:‘王氏女,朕之外家,其勿采?!薄逗鬂h書·和熹鄧皇后紀》:“太后賜周馮貴人策曰:‘朕與貴人,詑配后庭……’”第三,“于歸”并非專指出嫁。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釋“之子于歸”說:“《爾雅》:‘于,曰也?!蛔x若聿,聿、于一聲之轉?!佑跉w’,正與‘黃鳥于飛’‘之子于征’為一類。于飛,聿飛也;于征,聿征也;于歸,亦聿歸也。又與《東山》詩‘我東曰歸’、《采薇》詩‘曰歸曰歸’同義,曰亦聿也。于、曰、聿,皆詞也?!倍稏|山》《采薇》之“曰歸”,皆指的是回歸家鄉。女子嫁可稱“歸”,同樣嫁后回歸母家也可以曰“歸”。如《左傳·文公十八年》說:“夫人姜氏歸于齊,大歸也?!?/p>
在這篇詩中,最難理解的是最后一章。本是離別,為何卻極力贊美對方?所云“仲氏任只”,是贊美仲氏之大器。只,語助詞,猶“哉”?!睹珎鳌罚骸叭?,大。”“任只”就是“大哉”,如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其心塞淵”,是贊美仲氏之用心深沉,胸有城府。《毛傳》:“塞,實;淵,深也?!薄犊资琛罚骸捌湫恼\實而深淵也。”“終溫且惠”,贊美仲氏之性格溫和而柔順?!笆缟髌渖怼保澝乐偈现晕倚蕹种??!跋染迹咱霉讶恕?,贊美仲氏之心懷國祚。兩個女性離別,悲傷中為何會透露出如此之大氣?顯然這背后有故事。這故事正是被現代學者忽略的最關鍵的一環。現代學者解釋此詩之誤,根本的問題就是沒有看透此中所藏的隱密。
孔穎達曾分析說:“隱三年《左傳》曰:‘衛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又娶于陳曰厲媯,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媯生桓公,莊姜以為己子。’四年春,州吁殺桓公,經書‘弒其君完’。是莊姜無子,完立,州吁殺之之事也。由其子見殺,故戴媯于是大歸。莊姜養其子,與之相善,故越禮遠送于野,作此詩以見莊姜之志也。知歸是戴媯者,經云‘先君之思’,則莊公薨矣。桓公之時,母不當輒歸。雖歸,非莊姜所當送歸,明桓公死后其母見子之殺,故歸。莊姜養其子,同傷桓公之死,故泣涕而送之也。言‘大歸’者,不反之辭,故文十八年‘夫人姜氏歸于齊’,《左傳》曰:‘大歸也?!詺w寧者有時而反,此即歸不復來,故謂之大歸也?!边@個分析可以說是很到位的。衛桓公是戴媯所生,莊姜以為己子,兩個母親,一個兒子。兒子作為國君被人殺死,而罪犯州吁卻篡位自立,這對兩位母親來說,心中之痛也可想而知。而今嫡妾(姊妹)之間又面臨別離之苦,這種情景是可以想象的。
對于莊姜、戴媯的這段歷史,《左傳》并無詳記。但詩、史互參,其間發生的政治事件似有重大秘密在內。州吁殺桓公自立,戴媯歸陳后,大夫石碏騙州吁拜訪陳桓公,要陳桓公在周天子面前為其美言,承認州吁為國君的合法地位。州吁至陳國后,即被所執,隨后衛派人殺州吁。陳何以執州吁?衛、陳何以能合謀?其間與戴媯歸陳有無關系?莊姜稱戴媯“仲氏任只,其心塞淵”,是恭維還是實情?對此,豐坊《魯詩世說》云:“夫陳人既許州吁之請而與之伐鄭,曾幾何時乃從石碏之請而誅州吁?蓋戴媯歸在陳國,有以訴于陳侯,故碏得藉之以成討賊之功耳。戴媯誠賢矣哉!”(《四庫存目叢書》經60-738)康熙時惲皋聞分析得更妙,他說:“‘仲氏任只’,任者,能勝其任也。戴媯之歸陳,莊姜之深謀也,故曰‘實勞我心’。戴媯在陳而石蠟之事得以行矣。按:《春秋》州吁行弒,在隱公四年春二月,而此詩姜送戴媯,當燕飛之時,則周正四月之后也。至九月,陳人即執州吁。不動聲色而弒逆伏辜,內有純臣,外有貞婦,宜其謀之易就也。此莊姜所以嘆其能任大事也。塞淵、溫惠、淑慎,戴媯殆智深勇沉之人哉!姜之勞心為不虛矣。”又說:“或曰是年秋,陳侯再同衛人伐鄭矣,是戴媯既歸之后也。何陳衛之甚睦也?曰:此正媯之善謀也,不示之睦,則石蠟之言何以入,而州吁肯遂致陳乎?非媯之豫謀,則石蠟一言陳侯何以方睦而忽聽之乎?任莫大乎是?!保ɡ顗b:《詩經傳注》引)范家相《詩審》亦云:“石碏之謀州吁也,以陳為援,戴媯之歸陳,不無力矣。詩曰‘先君之思,以朂寡人’,則其平日之勉戴媯而欲甘心于州吁者,殆非一日。故稱其秉心之塞淵,而遠送于野,其執手丁寧,豈直為婦女態哉!詩之可以補史也如是?!边@個分析雖只是一種可能,但是與歷史非常相合,這也符合詩中對于所送者才德的歌美。
宋元以降的部分學者,特別是當下學者,每以立新說、奇說為榮,但在歷史舊說可以說清楚問題時,實在不必要出什么新見。新見越多,會把問題搞得越亂(如以《燕燕》為衛君悼亡作之類)。上博簡《孔子詩論》有—則關于《燕燕》的,其曰:“《燕燕》之情,曷?曰:(《燕燕》之)情,愛也?!庇终f:“《燕燕》之情,以其蜀(獨)也?!币驗橛袀€愛字,便有人以為這是一首戀人遠嫁而痛忍送別的詩。但卻忽略了,男女言“愛”是今人的觀念。古人于“愛”字多不施于戀愛?!稄V雅·釋詁》:“愛,仁也?!薄蹲髠鳌ふ压辍罚骸凹白赢a卒,仲尼聞之,出涕曰:‘古之遺愛也。’”王引之《經義述聞》云:“家大人曰:愛即仁也。”《史記·鄭世家》引此語,裴骃集解引賈逵曰:“愛,惠也?!薄蹲髠鳌る[公三年》:“父慈子孝,兄愛弟敬?!薄对娬摗分皭邸弊?,當即“兄愛弟敬”之“愛”,是指親密之情的。這與莊姜、戴媯的故事也相吻合。所謂“以其獨也”,與莊姜夫死、子亡、友離的孤獨之感也相合。
王士禛以為這是“萬古送別詩之祖”,嚴格地說,這當是送別之后的回憶。詩中的主人,一位是衛國夫人莊姜,一位是妾戴媯。兩位女性有一個共同的兒子,這就是衛桓公。衛桓公被亂臣賊子州吁殺害。失去兒子的母親,內心的痛苦自不待言。兒子被殺,生母戴媯不得不返回娘家。莊姜要與曾朝夕相處、名為主婢實同姊妹的戴媯永別,丈夫死了,兒子沒了,而今侍妾也走了,其心之悲傷誠難言狀。但戴媯的大歸有政治使命在身,即籌謀為子報仇。故此時的莊姜感情很復雜,莊姜一方面是惜別,另一方面又對戴媯充滿信任和信心。故而在別情之中,織入了對戴媯的贊美。
送別的時間,正是“燕子來時”的春天;送別的地點在衛國的南面郊野。因為她們有共同的夫君,故稱“先君之思”;因為她們是嫡妾關系,故嫡稱“寡人”。因為這次離別是政治性的,有重大圖謀的,因此分別時心事就特別沉重。因朝夕相處多年,情誼之深如同手足,故依依惜別之情溢于字里行間。
前三章反復以“燕燕于飛”起句,以興“之子于歸”。但這個“于歸”非比尋常,一是這“歸”一去不復,二是這“歸”有重任在肩,三是這“歸”之的目的能否成功,尚屬未知數。故這“送”中有惜別,有希望,有擔憂。莊姜面對空曠的原野上忽上忽下飛翔的燕子,看著戴媯顛顛簸簸遠去的車影漸漸消失在原野,而燕子的哀鳴聲仍在耳邊回響,內心增加了許多的惆悵。始而相別灑淚,“泣涕如雨”;繼久立不歸,“佇立以泣”;再而憂心成敗,“實勞我心”。末章忽然振起,“仲氏任只”,提起了信心。戴媯平日的為人,那種沉著、隱重、涵養、深謀,以及臨行時的贈言,俱在眼前、耳邊出現。于是悲傷之余忽出現了一片光明之境。與那種純純的傷別詩形成了天壤。
古人于此詩,每有妙評,今錄數則于下:
黃文煥《詩經嫏嬛》:“《燕燕》全旨,三章敘送別之情,末一章備道戴媯之賢,以見己之所以難為情也?!槿缬辍日Z,不專重在后會之無期,須括盡覆厲變故?!?/p>
賀貽孫 《詩觸》:“莊姜、戴媯當夫死、子弒、國危、身辱之日,兩人煢煢,即令朝夕相依,尚且無淚可揮,又況分手異邦,傷心永訣?回思愛子抆血,相視長途凄涼,孤影零仃,徘徊歧路,征馬悲鳴,至今遙揣情事,尚為愁絕,何況身當其際乎?詩中黯然銷魂全于‘瞻望弗及’處想見。舉兩人心事所不忍言、所不敢言者,俱發付在此四字。故歸者苦而送者尤苦也。始則曰‘泣涕如雨’,哭而有聲,泣涕俱下也?!畞辛⒁云瑒t無聲有泣,此時并不能哭矣?!畬崉谖倚摹?,則泣涕俱盡,吞聲飲泣而已。蓋去者彌遠,哀乃彌甚,有怨必盈,此之謂也。婦人送迎不出門,此常禮也。莊姜處人倫極變,蓋非常之情,不復能以常禮自禁,故‘遠送于野’‘遠于將之’‘遠送于南’,皆以言其變也。莊姜苦處在無限冤抑,到分袂時件件說不上口,若說得上口,便是悵飲東郊,送客金谷,尋常事耳,安能涕淚千古?末章并別情亦不欲敘,只將戴媯平日好處各述一遍。當此愁城苦海中,安得有如此好人與共晨暮追憶平生?一言一動,宛然如昨,愈不禁慘絕矣。婦人不幸為人之妾媵,又值夫君狂惑母后棄置之日,唯有一片塞淵之心可與耐久。上文‘任’字皆從‘塞淵’起見,‘任’謂倚任信任也。莊姜久歷憂患,唯此塞淵之人共嘗甘苦,相為倚任耳。下文‘溫’‘惠’‘淑慎’,乃其所以為‘塞淵’也?!?/p>
李光地《詩所》:“首章猶見其羽,次章但見其飛之勢,三章但聞其鳴之音去而愈遠也。始則泣涕,繼則佇立而不忍歸,終則勞心而不能釋?!?/p>
方宗誠《說詩章義》:“‘泣涕如雨’,初別之情;‘佇立以泣’,稍久之情;‘實勞我心’,又久之情。一層松一層,正是一層深一層。蓋初別泣涕多,漸漸涕干,漸漸無涕,而心更苦矣。末章思仲氏之德與言,正見所以不忍別之故,非私情也。文境愷惻深厚,沈郁無比?!?/p>
朝鮮林象德《詩傳》:“《綠衣》《燕燕》當為變風婦人詩中絕唱。莊姜之遭變,至于《燕燕》而極矣。家國之痛,身世之悲,蓋有不忍言,亦有不敢言。去留相看,唯有‘泣涕如雨’而已。相與贈言,唯是‘先君之思’而已。此非徒點綴得詩語如此,想其別時情境,亦只如此。”
清代李詒經《詩經蠹簡四卷》卷一:“此莊姜送戴媯去后佇望之作也,明述其情無味,故但以痛哭。渾括之,前三章言其離別之痛切,末章言其所以離別痛切之故。如此痛哭,是為戴媯,其實還是為自己也。讀此篇,未有不嘆前三章之妙者,豈知妙處全在末章。末章與上三章絕不配色,而情致音節亦迥不相似。然三章之后加上此章,則文境更深遠,情味更淵永。無此章,固然減色,即有此章,而不著在末了,亦無意味也。”
從經的角度的審讀,此詩最值得注意的有三點,其一是詩中主人公之間的關系。送者為嫡,所送者為妾,這在禮制社會中是有尊卑之別的等級關系。然而在詩中卻表現了她們之間不同尋常的情誼。這說明一個問題,“禮”所規定的是每個人的位置,是一種社會秩序。但這種級別、位置并不影響人與人之間情感的建立和相互的尊重。《孔子詩論》說:“(《燕燕》之)情,愛也。”這個“愛”字在古代多是由上施于下的,如“父母之愛子”“兄愛弟敬”“愛民”等,皆表示的是長者對下者之仁惠。此詩莊姜對戴媯的關愛之情,也反映了禮制下溫情脈脈的人際關系的存在,并無后人所理解的所謂“斗爭”與“壓迫”。
其二是她們的友誼并不僅僅是因有共同的夫君、共同的兒子,還在于她們志同道合。在詩的最后一章,莊姜表達了自己對于戴媯才智、德行的敬佩。這反映了一種價值取向,她們的友誼是建立在共同的道德追求基礎上的,并不僅僅是有共同的利益。
其三是兩位女性在國家變亂中的沉穩表現。夫死、子亡之后,她們不是倒下,或作尋常兒女揮淚之別,而是相互勉勵,密謀報仇,表現出了巾幗英雄的本色??滴酢稓J定詩經傳說匯纂》說:“案《史記》,州吁襲殺桓公自立,欲伐鄭,請宋、陳、蔡與俱,石碏乃因桓公母家于陳,佯為善州吁。至鄭郊,石碏與陳侯謀,因殺州吁于濮。據史以論詩,則戴媯之大歸,正后日石碏用陳以討賊之由也。然則莊姜之越禮遠送,而惓惓于戴媯,為之涕泣不置者,當非僅尋常婦人女子離別之情,其亦有他望也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