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劍華
漢朝和唐朝在中國古代稱為漢唐盛世,經濟繁榮,文化燦爛,國力昌盛,是世界東方的泱泱大國。漢唐的鼎盛時期,人文璀璨,盛極一時,以發達而活躍的盛世氣象彪炳于世,中外文化交流也非常活躍,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內容就是佛教的傳播與佛經的翻譯,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留下了珍貴的記憶,在人類文明發展史上也譜寫了重要的篇章。
漢武帝是西漢前期一位雄才大略的人物,在位期間特別重要的一個作為,就是抗擊匈奴,開通了西域絲綢之路。作為中國和西域諸國之間最早的一條交往和通商之路,絲綢之路很快發展成了一條橫貫歐亞大陸的文化經濟通道。來自中原王朝的影響,對西域諸國的政治、經濟、文化形成了意義深遠的浸潤和融合。來自中亞、西亞與南亞的文化交流,也對中原和內地產生了重要影響。隨著絲路的暢通,東西文化交流的頻繁,中國的絲綢和華夏文明大量西傳,來自異域的物產和宗教也進入了中國。其中廣為傳播,影響最大的就是佛教了。
佛教于公元前6至前5世紀發祥于北印度,為釋迦牟尼所創立,其生活時代大約與中國的孔子相同。佛教起初規模較小,后經印度阿育王、迦膩色迦王提倡,逐漸擴大,流布于中亞、南亞和東方各國。
據一些史籍記載,佛教大概于東漢明帝時期傳入中國,也有認為佛教東傳中土可能在漢明帝之前就開始了。這種傳播經過數百年的延續,到了晉代,遂成為影響最大的宗教。誠如季羨林先生所說:“佛教傳入中國,是東方文化史上,甚至世界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其意義無論怎樣評價,也是不會過高的。佛教不但影響了中國文化的發展,而且由中國傳入朝鮮和日本,也影響了那里的文化發展,以及社會風俗習慣。佛教至今還是東方千百萬人所崇信的宗教。如果沒有佛教的輸入,東方以及東南亞、南亞國家今天的文化是什么樣子,社會風俗習慣是什么樣子,簡直無法想象。”(季羨林《中印文化交流史》第23—24頁,新華出版社1991年版)
佛經傳入華夏和最初的翻譯,據史籍記載,東漢時期就開始了。學界通常認為,佛經于東漢明帝時候傳入中土是比較可信的。譬如《牟子》說東漢明帝“夢見神人,身有日光,飛在殿前,欣然悅之”,于是派使者“于大月支寫佛經四十二章……學者由此而滋”。《資治通鑒》卷四十五對此也有比較明確的記述:“初,(漢明)帝聞西域有神,其名曰佛,因遣使之天竺求其道,得其書及沙門以來。……于是中國始傳其術,圖其形象。”文中所說“始傳其術”,就是指佛經的傳入。一般認為《四十二章經》就是最早的漢譯佛經了。從史料記載來看,參與此事的不僅有漢朝派遣抄寫經文的使者,還有外來的胡僧。當時參與佛經翻譯的,除了來華的胡僧,也有協助胡僧譯經的華人助手。其后隨著胡僧帶入華夏的佛經逐漸多起來,參與佛經翻譯的胡僧與助手也隨之增多了,其中有華夏最初信仰和皈依佛教者,以及很可能還有懂得幾種語言的博學之人,所以《牟子》說“學者由此而滋”,應該是當時比較真實的情形。
東漢時期對佛經的翻譯尚屬于初創階段,當時傳入的佛經數量不多,所以翻譯也都是小規模的。這種情形一直延續到魏晉時期才有了較大的改變,不僅佛教建筑增多了,翻譯的佛經數量也大為增加,而且出現了道安這樣的名僧。道安積極從事注疏、整理佛經,纂輯經錄,開辟了中國佛經注疏的新起點,是中國早期佛教史上具有廣泛影響的佛學大師。
隨著佛教傳播的日益廣泛,由于統治階層對佛教的重視,出現了專門的譯場。到了南北朝時期,佛教已形成盛傳之勢,統治者對譯經更加重視,佛典漢譯也就成了一件國家大事。南朝各代的皇帝、親王、大臣都崇信佛教,并大力提倡佛教,使得佛教在南方地區大為發展。這不僅吸引了北方的胡僧紛紛南下,許多外國僧人也跟著長途貿易的商人從海路搭乘船舶東來,參與了當時的譯經弘法活動。南北朝時期,皇室不僅撥付專門的款項來支持這項事情,甚至還修建館閣作為譯場,交給主持譯經的高僧使用。譬如十六國時期后秦國王姚興為鳩摩羅什建立了規模宏大的譯場,配備了數量龐大的人員,來支持羅什的譯經。
到了隋朝,隋煬帝在洛陽設置了翻譯館,作為翻譯佛經的專門譯場。唐朝貞觀年間,玄奘從印度取經歸來,唐太宗給予了極高的禮遇,于大慈恩寺為玄奘設立了譯經院。這些都是比較典型的例證,統治者的這些做法,不僅提升了佛典漢譯的地位,使翻譯佛經獲得了制度性的保障,也促使佛教進一步傳播,使中國佛教理論更為豐富,佛教宗派也由此而興旺發展。
佛教傳入中土之初,人們對佛教的了解有限,通常是將佛教和中國先秦以來的黃老之術聯系在一起的。人們對佛教的信仰,起初也是和鬼神祭祀、求仙活動等聯系在一起的。自漢末以來隨著佛經的翻譯不斷增多,才使華夏的佛教信眾逐漸明白了佛法的宗旨與教義。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說,正是佛經的大量翻譯,以及佛教圖像的廣泛流傳,才擴大了佛教的影響,使之在漢魏之后的兩晉南北朝時期形成了盛傳之勢。
早年在中國傳譯佛經者,除了少數來自天竺的僧人,還有很多為安息、康居、于闐、龜茲等國家的胡僧。從漢末到魏晉南北朝,其中最著名的代表,如安世高、支讖、支謙、康僧會、竺法護、鳩摩羅什等,都在佛教翻譯方面做出了重大貢獻。

克孜爾千佛洞前的鳩摩羅什塑像
中國高僧對佛法的追求,并不滿足于胡僧帶來的一些佛經。因為早期傳入中國的佛經,主要是“胡本”而并非梵文原本。在印度阿育王弘傳佛教的時候,曾派人到各地傳經弘法,佛教在傳入內地之前,先傳入了中亞與西域。西域各國都有各自通行的語言文字,傳入西域的佛經梵文原本,經過西域文字的轉寫或通過轉譯將梵文譯成了西域文本,這些本子通稱為“胡本”,從而流行于西域各國。之后來華胡僧帶到中土的佛經文本,主要就是這些“胡本”。這些佛教“胡本”常有不足,特別是在文字的轉換中,自然會有些改動,再經過譯者因學說師承不同還會有變改,所以呂澂先生就指出:“西域佛學,不能說與印度的完全一樣。”(呂澂《中國佛學源流略講》第40頁,中華書局1979年版)此外,印度佛教經典有廣本與略本的存在,前者冗長后者簡潔,由此造成胡僧帶到華夏的佛教經典并不完全一致。又由于早期傳入“胡本”所翻譯的一些佛經過于簡略和樸拙,好多義理難得徹底了解,中國的高僧正是有感于此,產生了親自前往天竺取經求法的愿望。譬如曹魏時代的洛陽人朱士行,就發愿尋找原本來彌補這一缺憾。朱士行于甘露五年(260)從長安西行,輾轉來到于闐,得到了《放光般若經》的梵文原本,由弟子送回洛陽,由此而揭開了中國高僧西行求法的序幕。
東晉的法顯也是立志于西行求法,并努力將愿望付之于實踐的一位中國高僧。法顯的西行,雖然在朱士行之后,卻比朱士行走得更遠。他沿著絲路經過西域諸國,到達恒河流域的中天竺。這里是佛教圣跡薈萃之地,佛事昌盛,名勝眾多。法顯在這里逗留轉圜,遍訪各處古跡名勝,先后到過毗荼(今印度旁遮普)、摩頭羅國(今印度馬土臘)、僧伽施國、沙祇大國、拘薩羅舍衛城、迦維羅衛城(今尼泊爾境內)、藍莫國、拘夷那竭城、毗舍離國、王舍城、靈鷲峰、伽耶城、摩竭提國巴連弗邑等處。其中舍衛城是有名的佛教圣地,相傳釋迦牟尼曾在這里居住說法。巴連弗邑(今印度巴特那)是印度阿育王的故都,孔雀王朝的發祥地,佛教極盛,有當時印度最大的佛教寺院,為佛學的最高學府。法顯在這里住了三年,學會了梵文,抄寫了許多佛經。法顯繼續周游,來到了恒河三角洲佛教盛行的多摩梨帝國(今印度泰姆魯克),在這里又住了兩年,繼續抄寫經文,繪畫佛像。之后,法顯隨商船出海,渡過孟加拉灣,到達獅子國(今斯里蘭卡),在王城的無畏山精舍(寺院)又住了兩年,獲得了許多佛教經典。至此,法顯出國已經十二年了。有一次,他在寺院里玉佛前看見一柄中國的白絹扇,身在異鄉的法顯,思念故國之情油然而生,熱淚縱橫,決心由海路返回祖國。晉安帝義熙七年(411)秋,法顯乘大商船從獅子國啟程東返。海上遇到風暴,漂流多日,到了爪哇島上的耶婆提國。上岸后等候了數月,遇到去廣州的大商船,便搭乘此船,繼續航海北上。途中又遇大風暴雨,水盡糧絕,歷盡險難,迷失方向的商船漂流到了中國的山東半島,在青州長廣郡牢山(今山東青島嶗山,或認為在即墨縣境)靠岸。法顯帶回的梵文佛教經典很多,后來住在建康道場寺,著手翻譯這些佛經,大概譯經六部,共六十三卷,達一百多萬言。法顯在晚年還撰寫了《佛國記》(又稱作《法顯傳》《歷游天竺記傳》)一書,記敘了在異域長達十余年的求法經歷。他所記載的親身經歷見聞,對我們了解西域文明古國的風土人情和佛教在西域的傳播,以及印度和斯里蘭卡等國的佛教情形,至今仍是不可多得的珍貴資料。法顯的著述,近代已有英、法文等譯本,備受各國學者重視。
繼法顯西行與海歸之后,前往天竺取經求法的跋涉者不斷增多,唐太宗貞觀年間的高僧玄奘(602—664),便是一位富有傳奇色彩和令人欽佩的代表。

青島嶗山的法顯登陸塑像

唐玄奘西行取經圖
唐朝初期,出國之禁很嚴。玄奘正式向朝廷表請赴印度取經,沒有獲得許可。但玄奘并不想因此放棄西行,仍做了很多準備。唐太宗貞觀三年(629),玄奘從西安出發,沿著渭河經隴西天水到達蘭州,繼續沿河西走廊西行,到達涼州(今甘肅武威)。然后經過瓜州(今甘肅安西),在沙漠中跋涉,歷經艱辛,到了伊吾(今新疆哈密)。繼續西行,來到高昌(今新疆吐魯番),受到高昌國王麴文泰的盛情接待。之后經過西域諸國,度越帕米爾高原,到達巴基斯坦和北印度。古代印度在地理上分為東西南北中五部。玄奘從此遍游五印度,每到一處便訪問高僧,討論佛學,登壇講經。玄奘后來在摩揭陀國王舍城那爛陀寺住了五年,在這里學習鉆研佛學。玄奘博學多才,備受優遇,被選為通曉三藏的十德(即精通五十部經書的十名高僧)之一,后升至該寺副主講。玄奘在這里享受到很高的待遇,出入可以乘象。經過多年游學,玄奘聲名日隆,西行求法十五年,至此已四十二歲了,學業有成,決定啟程回國。印度戒日王和鳩摩羅王等對他再三挽留,玄奘動身那天,萬人空巷,傾城相送。
玄奘就這樣滿載榮譽和友誼,踏上了歸國的路程。他仍取陸路,度雪山,越蔥嶺,到達于闐,上表唐太宗,陳述了自己“冒越憲章,私往天竺”訪學的緣由。唐太宗得表大喜,立即降敕迎勞。唐太宗貞觀十九年(645)正月,玄奘回到長安,受到朝野僧俗熱烈歡迎,史載當時“道俗奔迎,傾都罷市”,可謂盛況空前。玄奘從印度帶回了佛經六百五十七部,以及佛舍利一百五十顆和佛像七尊等。唐太宗給予玄奘極高的禮遇,曾先后多次接見玄奘,詢問游歷見聞,對玄奘的才識十分器重。唐太宗留玄奘在長安弘福寺譯經,所需的所有費用都由朝廷供給,并召集了各地名僧二十多人作為玄奘譯經的助手。唐太宗對玄奘的譯經非常支持,于北闕建造了弘法院,專供譯經使用,又于東宮新建了大慈恩寺,寺內也建造了譯經院,迎玄奘入住,形成了規模完備的譯經場。玄奘次年撰寫完成了《大唐西域記》,相繼譯出了《大般若經》《心經》《解深密經》《成唯識論》等重要佛典,并主持講解佛學,直至唐高宗麟德元年(664)去世。在長達十九年的翻譯中,共譯出佛經七十五部,總計一千三百三十五卷。
玄奘通過譯經傳播佛學,所弘揚的因明學、唯識論、五種姓等佛學精華,成為后來中國佛教慈恩一派的根本典據,也為其他佛教宗派所采用,在中國佛教史上產生了廣泛的影響。玄奘翻譯的這些佛經后來從中國傳往朝鮮半島、越南和日本,對東南亞的佛學也產生了深遠影響。

玄奘譯經圖
法顯和玄奘為代表的西行求法,既是中國佛教發展的必然,也是中國佛學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典范。他們作為我國漢唐時期高僧大德的杰出代表,為了探求佛教奧義的完美,翻山越嶺,橫穿亞洲大陸,克服了許多難以想象的困難,這才到達佛教的發祥地,又經過多年留學,終于功德圓滿,滿載而歸。他們的求法取經,不僅僅表現了對佛學的執著,更重要的是展示了一種對真理與新知的不倦追求,體現了一種為了實現理想而堅韌不拔排除萬難的偉大精神,實為千古楷模。
中華民族是善于吸收外來文化的民族,漢唐盛世更是以博大的襟懷和包容中西的心態,為佛教在中國的傳播提供了廣闊的發展空間。在世界佛教發展史上,中國佛教是極為重要的一個環節和組成部分,代表了佛教理論的成熟和思想高峰。
講經說法是中國佛教的傳統,正是因為有了歷代翻譯的眾多佛教文本,佛學的講解者才有所依據,同時也為講解中的發揮提供了空間。佛教在中國的盛傳,經歷了長期的發展,其中與漢唐以來佛典漢譯的重要作用也是分不開的。所以我們了解一下漢唐時期的西行取經與佛典漢譯,探討其由來與特點,評述其作用與影響,確實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