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企早餐會：“邊吃邊聊”謀發展

苑蘇文

收到邀請函時，姬十三有點意外。這是一張A4大小的函件，盡管是政府的紅頭文件，卻變化了字體和顏色，顯得輕松活潑。

頁面上方，是手寫體的五個大字——“暢聊早餐會”，字體顏色是漸變的橘紅色，前頭還加了有月亮、星星和彩帶的logo，頁面下方的內容部分，使用了外企范的等線字體，右上方標記著“第63期”。參會人員名單上下排為兩組，客人列在上頭，包括姬十三在內有7位嘉賓，在客人名單下面，排列著包括市委書記、市長在內的7名蕪湖本地官員。

邀請函最下方還附有兩個二維碼，標注為“蕪湖名片”和“微信暢聊”， 前者是專門介紹蕪湖和支柱產業的公眾號，有視頻和圖文，后者是六十余期暢聊早餐會參加者的微信群。

早餐會的時間定在2022年9月10日，這天是中秋節。

姬十三是在9月9日抵達蕪湖的，走出火車站，他就踏入快節奏的“蕪湖時間”。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那是個周五下午，馬上就要開啟中秋假期，但蕪湖的公務員們仍保持著高效率的工作狀態，“后來我才了解，蕪湖每周六都要舉行早餐會，雷打不動，即使是中秋節也沒有變化”。

姬十三是知名科普網站果殼網的創始人。他參加的這期早餐會的主題是“硬科技”，暢聊科技創新發展最前沿和新趨勢。“能感覺到蕪湖的領導對科技發展很重視，也有很深入的思考。”他說。

不安排主持人、不準備發言材料，早餐會的暢聊更具開放性。在9月10日的這場早餐會上，蕪湖市委書記單向前表示，中秋節是親人的聚會，攜手發展、合作共贏，讓“政產學研”在蕪湖像朋友、親人、家人一樣親密無間。

自2018年開始，全國多地開始嘗試政企早餐會、午餐會、下午茶，目的是改善營商環境。領導干部利用早餐時間，與企業家坐在一起交流發展問題，與傳統意義的座談會、懇談會、交流會相比，這種“邊吃邊聊”的方式，營造出政商溝通的融洽氛圍。

“邊吃邊聊”

“早餐會已經是常態化工作了。”蕪湖市外宣辦一位負責人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在微信上，他給記者發來了名叫“蕪湖暢聊早餐會”的微信公眾號。每周六下午，這個公眾號都會推送當天上午早餐會召開的視頻和圖文，同時早餐會的“辦理反饋”也會在這里定期發布。

蕪湖早餐會始于2021年3月27日，截至2022年9月17日，共舉辦了64場，參加早餐會嘉賓共有376人，其中既有研學界“大咖”，也有知名企業家，還有各行各業的代表。早餐會在早晨8點開始，地點在蕪湖市委接待賓館鐵山賓館，一般持續1.5～2小時。

雖然早餐會安排在周六上午，但周五下午相關活動就已開始了。在提前半天的時間里，姬十三和其他5名參會者參觀了市產業創新館、規劃館、光電研究所、光電企業和奇瑞的實驗中心。

“半天的參觀是個很好的機會，讓我們對蕪湖相關的硬科技產業有一個直觀的了解。” 姬十三說。

9月10日上午8點，早餐會在鐵山賓館準時開始。

由于天氣晴朗，長桌被搬到了室外，主客相對而坐。“那個時間戶外溫度很好，整個環境是比較宜人的，令人很放松。”姬十三回憶，餐桌上擺著蕪湖本地的早餐小吃，有小籠包、煮干絲、面條、豆漿和面包等，為了便于交流，每個座位還配備了筆、筆記本和相關資料。

鐵山賓館建在風景區赭山之麓，輕柔的風從不遠的長江水面吹到餐桌上，拂去了座談會的緊繃氣氛。

除了姬十三，會上還有五位長期關注科技創新發展前沿和新趨勢的嘉賓，他們有的來自企業，有的來自學校，再加上早餐桌上的官員，形成了“政、企、研、學、金”的全要素組合。

其中，劉圣是中際旭創股份有限公司總裁，他的企業在2021年實現銷售收入約77億元，營業利潤9.6億元;米磊是中科創星創始合伙人，他倡導發起“硬科技”的早期風險基金，平臺基金規模68億元，已投資孵化373家“硬科技”企業。

此外還有清華大學博士、國際電子電氣工程師學會資深會員鄭學哲，他是旭創技術研究院院長，在光電子領域擁有超過25年領先技術研究;李鵬飛是小村科技合伙人、蕪湖海沃硬科技基金合伙人，擅長交易結構的設計和各類資源的整合對接;而北京理工大學機械與車輛學院副教授白影春，是研究新能源汽車與高端裝備先進設計的學者。

“蕪湖的暢聊早餐會非常有名，我參加之前就看到過報道。硬科技的發展需要政產學研大聯合和長期攻關。早餐會聊硬科技，是蕪湖協調各種創新要素非常新穎的形式，硬科技企業、高校與產業研究院等各類創新群體在一起與政府近距離交流，政府也能近距離地了解大家的專長和期待。”白影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近幾年，蕪湖深入布局新能源汽車與高端裝備產業，創新實力強，“不論是電池、電機、電控，還是智能化部件，都非常齊全，有前瞻性。”

白影春說，那天的早餐會氣氛輕松，參會者暢所欲言，他們不只討論了“硬科技”，話題還觸及一些“卡脖子”工程。

當天的早餐會還有一位特殊的嘉賓——獲得全國“人民滿意的公務員”稱號的無為市市場監管綜合行政執法大隊大隊長、黨支部書記魏彬。

無為是縣級市，由蕪湖代管。魏彬在今年8月30日出席了北京的表彰大會，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白影春認為，魏彬是公務員“為民辦實事、為企優環境”的代表，他在中秋節當天出席早餐會，表現了蕪湖市委市政府對優化營商環境的重視。

從餐桌到落實

政企早餐會的目的是改善本地營商環境，構建更加暢通的政企交流氣氛。它最初在國內的興起可追溯到2018年，當時中央圍繞優化營商環境作出了部署，各地紛紛展開行動，早餐會是其中的創新舉措之一，而早餐會上的內容如何落地，各地也進行了不同的探索。

賈海鋒是河北保定望都縣經開區經濟發展局局長，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起初探索優化營商環境新舉措時，望都縣曾嘗試過早餐會、政企對接會、企業家接待日、企業走訪日等多種方式，最后發現舉辦早餐會是最有效率的方式。

“從我們基層的感受來看，早餐的時間更好掌握。因為無論是縣領導還是企業家，他們都是大忙人，每天要處理的事務非常多，只有早餐的時間比較好掌握。”賈海鋒說，另外，邊吃邊聊比較接地氣，“吃頓飯聊一聊，彼此的距離就拉近了”。

但如果飯桌上的氣氛過于寬松，效果也會打折扣。賈海鋒說，此前他作為辦公室負責人，也舉辦過幾次早餐會，“那時候請的人比較多，能坐兩桌，這么多人交流，效果就不好。”

他回憶說，“你一言我一語，話題比較雜。不同于傳統座談會，這樣的早餐會很難形成系統性的、有針對性的會議紀要，缺少會議紀要來督促問題的解決，等于是前半步邁出去了，后半步沒跟上。”

據賈海鋒介紹，在早餐會上，討論的往往都是跨部門才能解決的問題，因此將企業的訴求和領導的指示內容形成會議紀要“非常有必要”。

2021年，賈海鋒調入望都經濟開發區工作。在這里，早餐會成為了一種常態。為了提高效率，他首先將參會人員的范圍縮小，每次只召集同行業或相同性質的四五家企業，其次對這些企業進行摸底，提前了解他們的訴求，最后就是整理好會議紀要，并形成臺賬。

蕪湖市第63期暢聊早餐會現場。圖/受訪者提供

早餐會內容形成的臺賬，將交給督查部門，由后者聯系相關職能部門去落實。“有些問題是立刻解決的，有些問題需要長期推進，這就要設立路線圖和時間進度表，按程序來辦理。”賈海鋒說。

現場記錄的臺賬和會議紀要也有不同。“作為相對正式的文件，會議紀要按照公文的格式，概括總結企業的訴求和領導的安排部署，紀要更多是以官方的口氣砸實一件事，還得有一定的拔高。”賈海鋒說，而具體的工作都在臺賬上，比如某企業說環境差，某企業說自己地方小，還有某企業直接問縣領導土地證怎么還沒辦下來，問題都很直接、很尖銳。

望都經濟開發區的早餐會每周一次，從2021年9月開始，至2022年2月因疫情暫停。“重點企業都參加過。”賈海鋒介紹，望都經開區入駐了大小企業共一百多家，早餐會邀請的嘉賓涵蓋了各個行業的企業家。此外，開發區之外的不少企業家也受邀參加。

他說，“接下來，我們還還探索下午茶、晚餐沙龍等其他形式，這些相對來說也很輕松、自由，大家不拘束，能產生更好的交流。”

不應過度依賴

姬十三上次到蕪湖是10年前。那次，他在蕪湖參加了中國科普產品交易博覽會。這次在蕪湖駐足不到兩天，他拍了很多照片，對這座城市的創新氛圍和科技實力印象深刻。

他說，通過在早餐會上“暢聊”，他發現蕪湖的領導對科技產業發展的前沿情況和細分方向很了解，也有市場的視野，這都令他印象深刻。他還聽說，每場早餐會，蕪湖市委書記和市長必有一人出席，有時兩人還同時參加。

姬十三在9月10日下午離開蕪湖。他留意到，當天下午，介紹早餐會的文章就在公眾號推送了，里面包括剪輯好的視頻和每位嘉賓的特寫照片。幾乎同時，他被拉進了蕪湖早餐會的微信群，“群主”是蕪湖工信局的工作人員，成員有400多人，都是此前早餐會的參與者，既有蕪湖本地企業家，也有像他這樣的外來客。

“我原來對蕪湖不了解，但從那天離開蕪湖到現在，這個群里不停地分享蕪湖的各種信息，令我感覺與這座城市產生了連接。”他說，如果用互聯網思維來解釋，即早餐會發展成一個關注蕪湖的社群，他加入其中，也成為這座城市建設的一分子。

據蕪湖市外宣辦介紹，蕪湖視人才為高質量發展“第一資源”，并啟動了“紫云英”人才計劃，在全省率先組建市人才發展集團，打造全市人才工作的“總服務商”和“城市HR”。

此外，他們認為“暢聊早餐會”是感知企業家訴求的重要渠道，從第一場早餐會以來，匯總建檔涉企事項177個，其中企業反映的用工、融資等方面問題訴求76個，在人才招引、公共基礎設施建設等方面的建議意見53個，企業擬新上項目或項目創意信息，以及新上項目中需協調解決事項48個。

上述問題由蕪湖市督查部門逐一交辦、督辦，閉環管理，市經信局全程匯總建檔、跟蹤進展，截至目前已解決117個，46個問題已初見成效，其余問題訴求均一一落實解決措施。

這些已被解決的問題中，既包括外地企業落地蕪湖后，要求政府提供公租房解決住房問題，也包括企業為尋求發展爭取更多新建項目土地指標事宜，還包括對具體項目投資審批的加速請求。

通過早餐會，蕪湖也在擴大“暢聊朋友圈”。比如，為了發展城市“軟實力”，邀請了6位深耕自媒體領域的從業者出席早餐會，明確支持鼓勵民間主體參與宣傳，用百姓話語、群眾視角講好蕪湖故事。

此外，蕪湖市藍天救援隊、星望家長支援中心等社會團體組織也受邀參加過早餐會，讓更多人關注、了解和支持志愿服務、特殊群體等。

在9月17日舉辦的最新一場早餐會上，蕪湖將主題轉向了民生。來自安心托幼、老有所學、老年助餐、放心家政、就業促進、金牌物業等服務領域的8位嘉賓應邀出席。蕪湖市委副書記、市長寧波在早餐會上說，“經濟社會發展的質量和成色，最終要體現、反饋到增進民生福祉上。”

事實上，政企早餐會正成為全國多地改善營商環境的重要舉措。在北京、四川、江蘇、湖南等地，都有地方領導參與政企早餐會。

在內蒙古鄂爾多斯市康巴什區，早餐會舉辦了兩次后，改成了時間更充裕的下午茶。為建設婦女兒童友好城市，在康巴什婦聯牽頭舉辦的下午茶上，還邀請一位全職媽媽出席發表見解。

在中國人民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院長楊宏山看來，作為新型的政企溝通互動平臺，政企早餐會形式靈活、簡單，成本低，溝通互動性較強。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過去各地利用辦博覽會等展會的方式促進政企溝通和招商引資，盡管排場大，但效率并不一定高，而早餐會加強了一對一的溝通，更加精準、有效。

但楊宏山也指出，不能過度依賴其從根本上改善營商環境。“盡管能在較短的時間里，通過增進互動，集思廣益，幫助解決政府營商問題，但放眼常態治理，不宜過度依賴政企早餐會。”

他強調，規范的市場經濟需要法治保障，“任何管理都有邊界，要明確哪些是責任，哪些是義務，不能說企業反映的任何訴求都一味滿足，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務也要符合法律的相關規定。”

他認為，對一些營商環境有“欠賬”的地區，政企早餐會在短期內發力，增加招商引資的力度，幫助企業更好地在本地發展，但不應形成依賴，最終還是要推動相關的制度建設，依靠制度規范企業的行為，確立政府和企業的合作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