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軍
20世紀90年代初,諸多非洲國家經歷多黨制轉型,政黨數量激增成為非洲國家政黨政治發展的普遍現象,但大部分政黨來去匆匆,規模和影響都很小,甚至可以忽略不計。然而,自21世紀初以來,很多非洲國家興起了一些有相當影響力的新政黨,對既有的政黨政治體制構成了不同程度的沖擊與挑戰,成為近年來非洲政黨政治中值得關注的重要現象。
21世紀前后在非洲國家興起的新政黨,或從主導政黨分裂而來,或從傳統反對黨演化(分裂或合并)而來,或由政治素人全新創立。無論這些新興政黨起源如何,按照其與政府權力的關系狀態,大致可分為三種類型:第一類成立后迅速成為主要反對黨;第二類經歷不同次數的選舉成為執政黨;第三類最初以反對黨身份出現但最后成為參政黨。
第一種類型政黨,即成立后迅速成為主要反對黨的新興政黨最為常見,南非的經濟自由斗士黨、納米比亞的民主與進步大會和獨立愛國者變革黨、塞內加爾的愛國黨和烏干達的全國團結平臺,以及津巴布韋的公民變革聯盟、博茨瓦納的民主改革聯盟等都是這一類型。
塞內加爾愛國黨全稱爭取工作、道德和博愛非洲愛國黨(Pastef les Patriotes)。該黨由烏斯曼·松科等一些來自公共服務領域和私營部門的年輕政治素人于2014年1月創立。2017年愛國黨參加國民議會選舉,其領導人松科當選國會議員。該黨隨后參加了2019年塞內加爾總統選舉,其候選人松科以15.67%的得票率排名第三。由于排名第二的國家黨領導人塞克在大選后選擇加入政府,很多選民認為松科是反對黨領導人代表人物。
烏干達全國團結平臺由政治素人、流行歌手鮑比·韋恩于2020年創立。韋恩在2017年以獨立候選人身份參加烏干達議員補選并當選國會議員。隨后他發起了以烏干達青年為中心的反對侵犯人權、腐敗和重建法治的運動,被稱為“人民力量運動”。在此運動基礎上,韋恩于2020年7月創建了全國團結平臺,并被選為2021年1月的總統候選人。在2021年烏干達總統大選首秀中,該黨表現突出,韋恩獲得34.83%的選票,僅次于老總統穆塞韋尼(58.64%)。在議會選舉中該黨贏得61席,占比12.22%,成為議會第二大黨。

南非經濟自由斗士黨的創立者馬萊馬,是原南非執政黨非洲人國民大會(下稱非國大)青年聯盟主席。他在被開除出非國大后,于2013年創建了經濟自由斗士黨。經濟自由斗士黨創立后參加了兩次全國大選,其中在2014年大選中獲得了6.35%的選票和25個議會席位,在2019年大選中獲得了10.7%的選票和44個席位。兩次得票率都位列第三,成為議會第三大政黨。
此外,納米比亞長期執政的人組黨一直保持較大主導優勢,近年新出現的主要反對黨都是從人組黨分裂而來的新興政黨。2007年成立的民主與進步大會在2009年和2014年兩次大選中都成為主要反對黨。2020年原人組黨成員依圖拉創建的獨立愛國者變革黨為納米比亞當前最大的反對黨。津巴布韋的公民變革聯盟是2022年1月從津最大反對黨爭取民主變革運動分裂出來的一個新政黨,其創建者是爭取民主變革運動原領導人查米薩。該黨在2022年3月國民議會和地方政府補選中嶄露頭腳,從28個補選議席中獲得19席,在122個地方政府代表席位中斬獲75席,已然成為議會第三大黨。

第二種類型的新興政黨包括贊比亞的愛國陣線和國家發展聯合黨、塞內加爾的爭取共和聯盟、尼日利亞的全體進步大會黨和塞舌爾民主聯盟等。
贊比亞愛國陣線和國家發展聯合黨的發展歷程最具代表性。1991—2011年的20年間,贊比亞形成了多黨民主運動長期執政的政黨格局。然而,在其執政的第二個選舉周期結束時,出現了兩個新政黨。一個是國家發展聯合黨(下稱國發黨),一個是愛國陣線。愛國陣線2001年從執政黨多黨民主運動分裂而成,2006年開始崛起為贊比亞最大反對黨,2011年大選中擊敗多黨民主運動,成為執政黨。國發黨成立于1998年,其創始人馬佐卡和后來的長期領導人希奇萊馬皆為商人出身。在國發黨成立后的政治首秀2001年贊比亞大選中,該黨候選人馬佐卡僅以1.9%的微弱劣勢敗給執政的多黨民主運動,成為當時最大的反對黨,但后因愛國陣線異軍突起而長期屈居其后。在前后歷經六次選舉磨練后,國發黨黨魁希奇萊馬最終在2021年8月大選中獲勝,國發黨接替執政10年的愛國陣線成為贊比亞的新執政黨。
第三種類型為成立后發展為參政黨的新興政黨。在非洲國家,數量眾多的小黨并非以競選為目標,而是以尋求執政黨的贊助為目標。真正能長期堅持做反對黨以制衡執政黨并爭取執政地位的政黨數量有限,能成長為執政黨的新興政黨數量更少。同樣,非洲的長期執政黨或單獨執政,或有穩定的執政聯盟,如南非非國大領導的“三方聯盟”。執政黨吸納新興政黨作為參政黨組建聯盟政府的情況較少,僅出現在由一個政黨長期主導向多黨競爭體制轉變的國家,如塞內加爾進步力量聯盟就屬于這種情況。
進步力量聯盟是塞內加爾社會黨政府原總理尼亞斯1999年因與時任總統迪烏夫關系破裂而脫離社會黨創建的政黨。尼亞斯在2000年總統大選中以16.77%的得票率排名第三,后曾擔任瓦德政府時期的總理。2012年塞內加爾總統大選第二輪時該黨與爭取共和聯盟的薩勒結盟,支持薩勒當選總統,在議會選舉中,該黨與執政黨組建同盟,保持了議會多數席位,尼亞斯本人則當選國民議會議長直至2022年7月。
非洲新興政黨的崛起,既受非洲社會結構變革的影響,也與非洲長期以來積累的社會政治經濟問題以及長期執政黨的內部矛盾演變有關。
一是城市化的迅速發展與人口結構的年輕化為新興政黨提供了社會基礎。城市化與人口年輕化是21世紀初以來非洲發展呈現的兩個重要趨勢。有數據顯示,1990年非洲的城市化率僅為31%,2014年則達到了40%。到2015年,非洲城市人口數量達到約4.72億人,較1995年翻了一番。在非洲的整體人口結構中,青年人口一直保持較高比例。2019年,世界人口年輕化比例最高的前20個國家中,有19個是非洲國家。總體而言,非洲年齡在25歲以下的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大約為60%,15—35歲之間的人口超過4億,占總人口的比例超過30%。
城市化與人口年輕化對非洲而言既是紅利和機遇,也在經濟發展、增加就業等方面給現有治理體系帶來了嚴峻挑戰。新一代的年輕人對長期執政黨在解放運動中獲得的歷史合法性感受不深,他們害怕失業和貧窮,渴望變革和生活狀況的改善。能夠抓住并利用年輕人變革愿望的新政黨往往會受到年輕人的支持。21世紀以來的非洲新興政黨往往都因有力響應年輕人的呼聲和需求而迅速興起。贊比亞國發黨專門設置了主管青年的機構,非常重視如何回應青年的呼聲。烏干達全國團結平臺、南非經濟自由斗士黨、塞內加爾愛國黨等無一不抓住青年議題,以青年為其主要社會支持基礎。這些政黨的主要構成人員、競選戰略的關注點都以年輕人為中心,競選策略以年輕人喜聞樂見的方式展開。正是由于新政黨領導人重點關注青年群體以及他們所關心的社會議題,才得以在成立后迅速崛起。
二是長期執政黨未能很好地解決社會經濟治理問題,這為新政黨興起留下了社會議題空間。非洲國家經濟社會治理主要面臨兩類問題。第一類是殖民時期遺留或積累下來的老問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土地分配問題。在去殖民化進程中,盡管民眾通過武裝斗爭和談判接管了統治權,并達成了種族間和解協議,但殖民統治造成的黑白種族間土地分配不公等經濟問題在獨立后仍然存在。獨立后經歷多個選舉周期,這些非洲國家的經濟社會發展并不理想,廣大民眾的經濟狀況尤其是土地分配的歷史不公并未得到太多改善,引發民眾普遍不滿。例如,津巴布韋曾出現廣泛的罷工浪潮和老兵維權抗議活動。此外,殖民地時期形成的對宗主國的經濟依附關系在獨立后依然以新殖民主義的形式持續存在,嚴重阻礙了非洲國家的自主發展。當非洲經濟社會發展遭遇危機時這一議題就很容易引發民眾共鳴。第二類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非洲發展進程中產生的新矛盾新問題,即增長的不平衡問題。盡管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特別是21世紀以來,非洲經濟大致保持了5%的年平均增長率,但這一增長卻極不平衡。這表現在兩個方面:首先,貧困問題加劇。雖然非洲整體貧困率從1990年的56%下降到2018年的40%,但貧困人口數量卻不斷上升,從1990年的2.84億人增長到2018年的4.33億人。由此造成的結果就是“貧困的城市化”,一方面中產階級有所壯大,富人住宅區、購物中心迅速興起,另一方面城市貧困人口和貧民窟也在不斷擴大。其次,經濟增長同時伴隨著失業率上升。據世界銀行統計,從1998年到2006年,撒哈拉以南非洲的城市青年失業率從60%上升到令人震驚的72%。城市里大量年輕人只能從事臨時的非正式工作。大量貧困和失業人口的存在使得一些非洲國家彌漫著期望改變現狀的情緒。非洲原有痼疾與新生問題相互交織,使廣大民眾對長期執政黨的不滿和失望情緒不斷加深,進而為新政黨的興起提供了社會土壤。


三是執政黨自身治理不善和黨內不團結為新政黨的崛起提供了政治機會。非洲長期執政黨的內部問題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首先是一些官員腐敗問題。非洲國家長期執政黨的一些領導干部腐敗嚴重,侵吞國家資源、貪污國際援助款項、官商利益交易成為腐敗的主要表現形式。這些官員腐敗的頑疾導致政黨形象受損,民眾認同度下降,嚴重削弱了政黨的社會根基。其次是官僚主義問題。非洲很多國家的社會整合程度低,廣大鄉村社會的國家認同不高,行政效率低下已經成了非洲很多國家的普遍特征。加之“贊助換政治支持”成為非洲國家選舉政治中的一種普遍機制,領導人會增設職位以增加贊助資源,這導致官僚機構的不斷膨脹。再次是因領導權繼承等引發的政黨分裂問題。領導權繼承是主導政黨黨內治理的一個核心問題。如果政黨未能形成成熟穩定的黨內民主決策和領導人選拔機制,就很難管理這一核心問題,并由此引發黨內派系爭斗、精英背叛乃至于政黨分裂。在這種情況下,每一次領導人代際更替都可能意味著執政黨的凝聚力和實力的減損,甚至直接造成選舉失敗和政黨權位輪替。在贊比亞曾長期執政的多黨民主運動兩次因領導權繼承問題造成內部分裂、實力衰減,成為愛國陣線在2011年贏得總統大選的重要原因。
眾多新興政黨的崛起深刻沖擊了一些非洲國家的傳統政黨格局,導致長期執政黨的社會基礎遭到削弱,特別是地方層面新興政黨的崛起帶來領導權的轉變。與此同時,新興政黨價值取向、競選策略等與傳統政黨存在明顯差異,這使得一些非洲國家的政黨意識形態和政治議題發生了不同以往的變化。
第一,沖擊甚至改變相關國家的政黨基本格局。隨著選舉經驗的積累和競爭戰略的日趨成熟,一些新興政黨通過政黨結盟、基于個人關系的非正式聯盟以及族群呼吁、民粹主義社會動員等多種手段試圖擴大自身影響力,對一些非洲國家的政黨格局產生重要影響。其中,一種情況是中斷了傳統政黨長期執政的格局。他們或者在多次反復選舉競爭中擊敗長期執政黨(如贊比亞、塞內加爾),或者在幾個反對黨結盟組建新黨后一舉結束了傳統政黨長期執政的政治格局(如2012年的萊索托、2015年的尼日利亞、2016年的岡比亞、2020年的塞舌爾等)。另一種情況是,目前雖未造成執政黨更替,但由于新政黨作為反對黨的崛起,引發了選民較大的支持和響應,削弱了執政黨的主導優勢。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執政黨在總統競選投票中的支持率大幅下降。例如,納米比亞人組黨在歷次總統選舉投票中支持率都在75%以上,2014年則高達87%。在最近2019年大選中,人組黨在任總統根哥布雖然獲得連任,但其得票率僅有56%,而之后組建獨立愛國者變革黨的獨立候選人依圖拉得票率為29%,創造了反對派得票率的最高紀錄。二是執政黨在議會選舉中喪失了多數優勢。博茨瓦納2012年成立的民主改革聯盟在2014年和2019年的兩次大選中分別獲得57個議席中的17席和15席,沖擊了執政黨民主黨的2/3優勢。在2022年7月底塞內加爾議會選舉中,松科領導的反對黨聯盟“解放人民”獲得了56個議席,加上前總統瓦德領導的另一個反對黨聯盟的席位,使爭取共和聯盟主導的執政聯盟失去了議會多數優勢。

第二,推動地方政治格局變化。新政黨興起對非洲國家政治格局的影響還表現在地方政府領導權的變化上。在南非經濟自由斗士黨和民主聯盟的沖擊下,近年來非國大不僅在全國范圍內的支持率呈現下降趨勢,同時在部分都市區和地方省份逐步喪失控制權。2016年的市政選舉使非國大在四個都市區失去了市政理事會多數席位,只是后來又通過不信任動議和聯合小政黨扳回了一些局面。2021年南非地方政府選舉結果顯示,非國大的支持率進一步下降,喪失了越來越多地方政府的控制權,在一些城市出現了包括新興政黨在內的反對黨主導的地方聯合政府。在塞內加爾,愛國黨的松科在2022年年初市政選舉中當選了濟金喬市市長,執政一方。在納米比亞,2020年成立的獨立愛國者變革黨參加了當年的地方選舉,贏得了兩個沿海重要城市的領導權。津巴布韋2022年新成立的公民變革聯盟在地方政府補選中贏得了122個地方政府代表的75席。上述部分地方政府被新政黨領導的事實不僅削弱了執政黨對地方的控制權,更重要的是,其所產生的示范效應很可能引發更大范圍選民對新興政黨的支持,從而逐步動搖執政黨的社會根基。
第三,引發政黨意識形態和政治議題的變化。相較長期執政黨而言,新興政黨既沒有獲取國家資源的“在任優勢”,也缺乏維持現狀和穩定優先的現實訴求,因此它們往往會抓住被執政黨忽略而又有社會基礎的議題和意識形態,以吸引民眾的支持。換言之,新興政黨的自身劣勢和競選戰略很容易造成其極端化傾向,從而影響本國政黨意識形態和政治議題結構。例如,南非左翼民粹政黨經濟自由斗士黨就改變了南非政黨政治中原有的“非國大居中、南非共和南非工會大會居左、南非民主聯盟和黑人保守派居右”的意識形態均衡,推動南非黑人陣營意識形態左翼化傾向,同時還引發白人極端政黨的回應,從而加劇了南非的政治極化。此外,由于經濟自由斗士黨的極力呼吁,土地和礦產資源再分配議題在南非競選政治中成為關鍵議題,并且促使非國大推動了無償征收土地的憲法修正討論進程。在塞內加爾,愛國黨呼吁塞內加爾退出“非洲金融共同體法郎”機制。這種對法國新殖民主義的批評性議題激發了塞內加爾民眾的民族情緒,引發塞內加爾獨立以來很少發生的社會騷亂。總之,一些新興政黨為吸引選民支持,在價值理念、政策綱領等方面迎合選民需求,從而引發了傳統政黨意識形態和政治議題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