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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水橋

2022-09-23 11:20:19趙雨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2年7期

趙雨

0-1

下了一周雨,芝水橋下的溪流該有膝蓋那么深了。

窗外是陰沉的天,灰沉中透露一絲白,遠近所有物體都是濕漉漉的,一輛車從對面馬路飛速開過,一陣馬達轟鳴聲。

我從抽屜拿出A4紙,上面是很多天前擬好的辭職報告。我想,是時候了。起身,走出大通間,來到人事主管的辦公室,我把辭職報告擱在桌上推過去。

我說,領導,我要辭職。

領導抬起頭,玻璃鏡片后射來一道犀利的光,他說,早不辭晚不辭。

我說,領導你這是什么意思?

他說,這段時期招工難。

我說,我管不著,今天就要走。

他說,這么急!

我說,沒錯。

他說,你這個月工資甭想拿了。

我說,好的,我不要了。

他說,你是托胡總進來的,先和他去講。

我說,來不及了,我馬上就走了,再見了領導。

跑下辦公樓,去停車場開出我的黃色雪佛蘭,想起剛才馬路上那一陣馬達轟鳴聲,我一腳油門,躥出廠區大門,看著后視鏡里氣派的五層公司大樓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不見,可解了一口氣,再也不用每早八點在那臺傻乎乎的機器上打卡了。我沿著黃山路兩排永遠不會開花的樹,繞上高架橋,下樞紐,駛入大碶地界,十五分鐘后,開上大海線公路,向靈巖寺直奔而去。

0-2

去年,二十三歲大學剛畢業的我,沒有急著找工作,背著旅行包,踏上大海線,決定只身走完這條著名的沿山公路。那會兒大海線剛通車,道路盤山,坡度平緩,在拐角處立著一個個大凸面鏡,車子在路上奔走、相會,我靠山體一側行走,另一側毗鄰新湖岙水庫,裝著齊腰高的護欄,這是比大海線成名更早的本地地標,水庫的水用來發電、泄洪。

大海線連接大碶和春曉兩個城鎮,貫穿十二個自然村落,沿途風景據說很漂亮。我將背包隨意挎在肩頭,上身一件白色T恤衫,下身淡藍色牛仔褲,腳上一雙平底黑跑鞋,留著那一年最流行的斜劉海兒亂發,戴著一頂崔健款紅星鴨舌帽。

那天是我爸介紹的第一份工作的面試,我說還不想上班,他無視我的想法,說我已經畢業三個月,在家待了三個月,再待下去就要發霉了。我由著他打電話聯系故交,他認識很多私企高管,什么總什么總叫得親切。我打定主意,就在他讓我去面試的那天早上,離家出走。為了不瞻前顧后,我把手機關了,原先不是認定去大海線,出門沒多久,在地上撿到一張宣傳單,說大海線全面通車,環境多么好,我才決定去那兒。從萬湫山的山腳徑直而上,不一會兒就走在了大海線綿延的山道上,感受從水庫吹來的陣陣裹挾著水汽的山風,頓覺神清氣爽。

一上午,我在蜿蜒和拐彎中讓身體保持在一個舒適的運動區間,宣傳單上說,合理分配體能是順利走完大海線的唯一辦法。途中,一輛車停下來,司機放下車窗,問我是否想搭車。我搖了搖頭,感謝他的好意,說自己是一位徒步愛好者。司機說他年輕時也愛徒步,后來由于生活中各種瑣事牽絆,慢慢對兩只腳失去了依賴。他說他看到我就想起那些徒步歲月——很難想象這些話是他車停路邊和我即興攀談時說的。他說他有機會也想來走一走大海線,還留下電話號碼,說有空聯系。當然后來我們沒有聯系,那天他的副駕駛還坐著個穿著性感的女士,涂著艷麗的口紅,一頭拉直的淡褐色長發,在我和他講話時,她低頭劃手機,沒說一句話。

將近中午,我看到途中第一個村落,匍匐在大海線東側水平線以下的山谷中,三面環山,名叫“新和村”。至此,新湖岙水庫不見蹤影。新和村數十間民房錯落有致地盤臥在土坡和大樹之間,有些屋頂煙囪口冒出燒午飯的炊煙,遠近可聞數聲雞鳴,狗叫聲不絕如縷,碧綠色的樹葉和黑瓦白墻互襯,黃色地壟橫陳在前。

我從背包里拿出壓縮餅干,盤腿坐在公路旁,就著礦泉水吃下。這是我在大海線吃的第一頓食物。

0-1

我把車速控制在70邁,右手扶著方向盤,放下車窗,左手靠在窗框上,將目光投向水庫,每過一道彎,水庫便明晃晃地浮現出一塊水域,細雨落在其間,產生無數小麻點。右側包著綠色粗繩網格的山體隨處可見,這是以前沒有的,據說發生過幾次落石,為安全起見,采取了圍包措施。路上沒有幾輛車,我讓音響舒緩地播著《大悲咒》旋律,手機突然響起,是我爸,我知道他有什么事,遲疑片刻,接了。

他說,你離職了?

我說,對。

他說,都沒和我商量商量。

我說,這是我的事,和你商量什么?

他說,我托胡總關系進去的,人事跟他匯報,他都不知道,你該提前和他講一聲。

我說,跟誰都不用講,我說了這是我的事。

他說,你跟我講話,最好注意下語氣,以為自己翅膀硬了,了不起了嗎?你用的哪樣東西不是我的錢!車都是我給買的。

我說,爸你想說什么?

他說,趕緊滾回來。

我說,我掛了,在開車。

關了手機,和去年一樣。

0-2

夜幕降臨,我看到大海線最為漂亮的一段路。一道緩坡,漫山遍野的青皮竹,層次錯落有致,竹梢往下彎垂,在緩坡上方形成一道天然的彎拱形屏障。風一過,竹梢帶著竹葉微微擺動,成百上千竿青皮竹擺動著,如波浪,簌簌作響。緩坡的左側,落差數十厘米以下,一條寬大的溝壑,亂石密布,山水流淌,水速頗快,嘩嘩有聲。

前方是獅子嶺隧道,入口處立著一塊石碑。隧道全長1650米,拱形水泥墻外是山泥野草。走進隧道,一陣涼,頭頂一溜兒照明燈,散發出黃色光芒。車行道和步行道之間豎著鋁制隔離帶,重型卡車一過,整個隧道都在震動。

前方二十來米遠,兩個身影,一前一后。在這地方遇到同行者頗為難得,有心去打聲招呼,加快步伐,趕上他們,說,同鄉好啊。

轉過兩張臉,一張五十來歲,臉上些許皺紋,顯黑。另一張二十歲出頭,白皙。男人背著蛇皮袋,打工人進城似的,衣服褲子鞋,無不透露出這是一位體力勞動者。姑娘朝氣十足,上身一件Polo衫,下身黑色七分牛仔褲,白色球鞋,扎著一條齊肩馬尾辮。簡單寒暄幾句得知,他們是一對父女,要去靈巖寺。

第一次聽說靈巖寺,我問,哪里的寺廟?

父親未答,女兒搶話,你是本地人嗎?

我說,我是本地人。

她說,本地人怎么會不知道靈巖寺?

我說,孤陋寡聞了。

她說,過了獅子嶺隧道,一公里不到,就是靈巖寺。

我問他們去寺里做什么?女兒說她父親是一位佛像修復師,寺里的佛像破損了,方丈請他過去整修。

她一旁的父親說,姑娘家話多,小阿哥別介意。

我說,不會不會。

她說,我話才不多呢。

她父親問我去哪里。

我說,我隨意走的,看看沿路風景。

他說,這天快黑了,晚上住哪兒呢?

我說,還沒定。

女兒說,照你這么走法,過了靈巖寺,再往前什么都沒有,你晚上不用睡了。

我想了想說,靈巖寺有落腳處嗎?

女兒說,有對外營業的客房,我們晚上就住那兒。

我說,方便的話,結個伴兒?

她說,你也去那兒?

我說,對。

她看了看父親,父親整了整蛇皮袋說,這有什么不方便的,帶個路罷了。

我們同行,父親走在前,我和他女兒落后些,這姑娘是自來熟,不一會兒就聊開了。她叫梅云,在外地上大學,今年大二,暑假回來看父親,再過一個禮拜就開學回去了。

我說,我今年剛畢業,我們年齡相仿。

她說,怎么你看起來比我老許多。

我說,大概因為這頂帽子吧。

我把鴨舌帽取下來,塞進背包,順了順頭發。

她瞧了瞧我說,還是一樣。

她父親回過頭說,你別開小阿哥玩笑,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嘻嘻哈哈呢。

她說,才沒呢。

說著話,出了隧道口,眼前豁然明亮,視野一下打開,大海線延伸的盡頭,阻著一座高大的山巒,公路平坦,不再有坡度,一片平原地帶,所有事物都在同一個水平面上,視線無遮無攔。路在這里分為前行和左拐,岔口中央長著一棵遒勁的大樹,砌了一圈矮磚。過樹,拐入左道,離開大海線,路標上寫著:普度路。往前兩百米,有一座石牌坊,高大氣派,四柱三門,歇山頂,壁柱雕刻繁復精美,正中掛一塊藍地黃字匾額,上書:施慈北濟。

進了山門,首先入眼的不是佛殿建筑,而是一片落葉林。這是個龐大的森林公園,樹與樹之間,辟出一條山道,由一塊塊長條石板拼接成,以樟樹為主,每一棵都高可參天,抬頭望不全頂端的枝葉,樹身上掛著牌子,樹齡皆在百年以上。一對“父子樹”最為神奇,兩樹相距十厘米,一高一低。高的枝繁葉茂,樹身布滿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樹眼,低的枝葉秀麗,顧盼有致,形似孩子依著父親,父親領著孩子。

梅云仰著鼻子,吸了幾口空氣說,這里有大量負氧離子,能讓頭腦保持清醒。石板路由大小同一的條石鋪成,一通到底,盡頭只見一排巍峨大殿,黑瓦黃墻,瓦楞高翹,靠外的一棟是外客廂房。梅云父女熟門熟路,領我進去。這是個經過改建的賓館,開業不久,沒多少住客。前臺有服務員,我們辦了入住手續,放了行李,梅叔就要入寺干活兒。我很好奇他的工作,想去看看,他帶著梅云和我,繞道進了天王殿。

好氣派一座大殿,殿頂估摸四層樓高,殿柱粗碩,三人合抱不過來,黃色帷幔垂掛于梁柱。中央坐著彌勒佛,笑口常開,供桌上供著各式水果,蒲墊放在跟前,梅云跪在上頭,拜了幾拜。大殿的左右是風調雨順四大天王,一邊兩尊,怒目圓睜,每尊都三層樓高。手握琵琶的持國天王旁搭著腳手架,一位僧人站在下面,仔細看去,天王像的臉部,脫了幾塊原釉,嘴角掉了一層石灰。

那僧人迎上來,對梅叔說,老梅你來了。梅叔說,看你們急,不敢耽擱。僧人說,辛苦你了。梅云說,爸我去逛逛。梅叔說,去吧,別亂走。梅云對我說,你去嗎?我說,我先看梅叔干活兒。梅云說,這有什么好看的,隨你吧。

梅叔解開蛇皮袋,袋內還有個白色粗麻包袱,攤開是一大堆工具,粗毛筆、細毛筆、調色盤、顏料、釉彩、水,跟美術系學生寫真似的,他用一個托盤盛著,上了腳手架。我在下面看他蹲身鼓搗,捏著一管毛筆,在持國天王的臉上描摹。從眉目開始,一筆筆,細致認真地勾畫,不時在托盤里沾一點兒釉彩。

勾完半條眉,他和我說話,問我是哪里人,多大了,工作沒。我一一作答了,他說,我看你家里條件不錯吧。我說,還行,我爸開著一爿廠,業務量不大,過得去。他說,這就很好,以后要接手的?我說,目前沒這打算,我對辦廠興趣不大。他說,男人家,掙錢還是要放在第一位的。話鋒一轉,他又大談起他女兒,說別看姑娘家毛毛糙糙,骨子里是細膩人,心眼兒好,會替人著想。命不好,讀中學時她媽沒了,要撐起這個家,他四處找活兒干,她一邊念書一邊幫襯著,讀了大學,明年就畢業了。他心想著她能回來,別留在外地,就這么個女兒,嫁個好人就是他這當爸的最大心愿了。

梅云回來了,說,你還在啊,這有那么好看嗎?梅叔及時打住話頭。我說,頭一回見佛像修復師工作,稀奇。梅叔說,什么佛像修復師,就是個泥瓦匠,手工活兒。梅云湊過來對我說,別看了,走,帶你去個好地方。我說,哪里?她說,芝水橋。

0-1

芝水橋下的溪流,一到雨天常常盈滿——我還記得梅云的這句話。

這些年,靈巖寺借著大海線的便利成了遠近聞名的景區,落葉林里隨處可見游客,攜家帶口,友人結伴,歡聲笑語,一路暢談,合影拍照。百年大樹身上,掛著醒目的豎幅,原來趕巧了,今天正是夜祭盛典。夜祭盛典這兩年的名氣也越來越響,已然成為這一帶招攬游客的金字招牌,起因是后山的一座佛塔,據說是在靈巖寺建造之初開的光。后山荒蕪了近百年,那塔也荒蕪了近百年,前些年文物普查,無意間讓文保所的人發現,重新修繕起來。每年的這一天,夜祭塔身,佛光普照,來此進行膜拜的人,似乎能得著好運氣。隨之也帶來了香火,不論是抱著虔誠還是觀光的心態,一到夜祭盛典,外界的腳步幾乎踏破靈巖寺的山門。

這些暫時與我還不相干,既然來了,夜祭肯定要去看,但不是現在。

現在我要去找芝水橋。

芝水橋隱藏在落葉林深處,應該不至于有那么多人,那么熙來攘往。

記得芝水橋通向的路,從偏道逶迤前行,走進灌木叢中的石階,逐級而下,經過平地,繼而向上。在一處凹洼之上,架著一座懸橋,兩根大而粗的鐵鏈,橋面平鋪著十二塊木板,走上去,扶著鐵鏈,懸橋微微搖晃。過了橋,仍是臺階,這次是拾級而上,到一面低矮圍墻旁,前方就是芝水橋。

0-2

圍墻形似城堞,兩邊豎著數十根方形磚柱,由鐵索連接,底下是密密麻麻的鵝卵石,走過去,不硌腳。這里的樹,細、高,像一根根竹竿。

梅云指著城堞盡頭說,看到沒?

橋嵌在城堞中,由大小不一的原石組成,大的如沙包、小的似拳頭,石與石之間沒有縫隙,橋體呈彎拱形,弧度極大,近乎半圓。

我站在橋上瞧了瞧,底下一條寬約五米的溪流,溪床上遍布各色溪石,水流極快,潺潺有聲。我說,這橋挺普通啊。梅云說,你得下來。

她帶我從一旁的斜道下到溪邊,視線和橋身齊平,指著說,你再看。我看去,只見一塊橢圓形的石頭橫亙在橋洞下,水從石腰間流過,撞碎無數水花,飛濺著,經夕陽斜射,在橋洞下形成一道彩虹,和橋身的彎拱兩相映照,猶如橋身投下的一道幻影。

我說,這就完全不同了。

梅云說,是吧。

我說,這橋多少年了?

她說,比靈巖寺早,有人說比這林子還早。

我說,這橋有來歷嗎?

她說,有,傳說它是一道結界。

我說,什么叫結界?

她說,傳說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與它對應的,有另一個世界,兩個世界沒有交叉,但有一道結界,就像一扇暗門,通過它,會產生連接。

我說,另一個世界有什么?

她說,所有和這個世界背道而馳的東西。

我說,不明白。

她說,這么說吧,傳說中如果運氣好,你在這座沒人知道建于什么時候、是誰建的橋上,碰巧打開了一道結界,就會遇見另一個自己。那個你和現世的你完全兩樣:現世的你是悲觀的,那個你就是樂觀的;現世的你是懦弱的,那個你就是勇敢的;現世的你過得不好,那個你就過得好;以此類推。

我說,這誰告訴你的?

她說,我爸。

我說,你爸怎么知道?

她說,大概就是寺里的人告訴他的,他和現任方丈云渺還蠻熟的。

我說,這也不是佛教觀念啊,他們說大千世界、小千世界,不同的世界幾千個,哪只有兩個。

她說,就聽聽而已,你還較真兒。

她坐在溪邊,脫掉白球鞋,襪子塞進鞋內,卷起褲邊,赤腳下到溪中。水沒過小腿,露出圓潤的膝蓋,腿形好看。她踩著溪石,慢慢走動,到大石邊,水花濺濕了褲子的下半截,她在彩虹里笑得燦爛。

我說,水涼不?

她說,不涼,你下來嗎?

我說,不了。

橋西,有一面照壁,布滿青苔,頂上一個檐蓋,壁上刻著兩句詩:人本非獨自,實幻兩相知。

我說,我們來個約定吧。

梅云說,什么約定?

我說,明年這個時候,再來一次。

梅云說,行啊。

我說,能給個電話嗎?

她說,不給,給了就沒意思了,能不能碰到,看緣分。

我說,你還真是個古靈精怪得讓人費腦的姑娘啊。

0-1

天色漸晚,草叢中的小音箱播過好幾回:晚六點,夜祭準時開始。天王殿的門關著,越來越多的游客向殿前的草坪聚集,推著移動小吃攤的小販忙得喜笑顏開。我買了一杯關東煮,吃了一嘴湯汁,人群中打量一番,沒有梅云的影子。

晚上五點四十分,天王殿門開,人群一擁而入,彌勒佛還是那喜笑顏開的佛,四大天王還是那四尊面目莊嚴的天王,干干凈凈,一身清爽,估計又提前修復過。出了天王殿,大雄寶殿、地藏殿、瑞巖殿,分三個層高,在半山腰一字排開。上下階梯皆由黃白石砌成,香客們由下而上,穿過三大殿,來到北邊一塊寬廣的場坪,這里就是后山。由此望去,南山的落日留一絲余暉,斜照著山谷間的殿宇、廂房、屋舍,整齊劃一的瓦楞閃爍出柔和的暈黃光澤。

場坪上,一口大香爐,鐵釬上插了不下一百根蠟燭,燭光照亮四周。香爐后,一座五層佛塔,石質,每一層六個面,每面雕著石龕,石龕內一尊小佛像,塔檐下掛著兩只鈴鐺。時辰已到,不知哪里山鐘一響,場坪兩側,排隊走上來十八個身披紅色袈裟的僧人,在香爐前站定,只聽一聲齊刷刷的“哞”,眾人有的合十膜拜,有的跪了下來。塔身在黑沉沉的天色、零星閃爍的燭光和夜霧中神秘朦朧,風一過,鈴鐺作響,聲音悠遠。

我環顧四周,在站著和跪著的參差不齊的人群中,見著梅云。

她跪著,起身時,和我目光交接,相視一笑。

十分鐘后,膜拜結束,人群四散。

我繞過人群,來到梅云身邊。

她說,你還真來了。

我說,當然,約定過,哪能不履約。

她和之前相比有些不同,那種古靈精怪、毛毛躁躁的脾性淡了,甚至可以說感覺不到了。我們一塊兒走著,都沒說話。我數次想開口,被陌生的尷尬氛圍阻滯,不知該說什么,沒走幾步就有些后悔這次過來。穿過大雄寶殿,借著殿內照明,發現她手臂上別著條黑紗,我覺察出了些不好的事。

我說,梅叔呢?

梅云說,過世了。

我驚訝道,怎么會?!

梅云說,出了點兒意外。半年前,有人介紹給他一項瓔珞寺的佛像修復業務,那個寺離家很遠,他一次都沒去過,走路來回要一天一夜。當地搞宗教文化節,寺里急,找不到人,出的價高,他就去了。那尊佛凈高有十二米,破損處在下巴連著脖子那塊兒,角度不順手,要趴著修。他修了半天,完工的時候,沒踩實,從腳手架上摔下,腦袋磕在地上,當即昏迷了,救護車送醫院。我當時正論文答辯,得到消息連夜趕回,是顱腦損傷,下了病危通知書,上了手術臺,剛開顱,又合上了。醫生說,沒必要了,頂多二十四小時。打了一劑強心針,清醒過來后送回了家。

梅云說,最后那幾小時,他簡直像換了個人,本來性子好是出了名的,彌留之際亂發脾氣。這么多年,我從沒見他還有這一面。他先把我媽罵了一通,罵她兩手一撒,他為她操勞一世,辛苦有誰知道?每天累死累活,掙那幾個錢,有誰心疼他一回!親戚朋友來看他,轉而罵他們,說,誰誰,你哪件哪件事,欠我什么,別以為我好欺負,就不知道,你們算計我,我都記著。話難聽極了,還拿床頭的東西丟人家,差點兒床都給掀翻,不知哪兒來這么大力氣,嚇得來訪者趕緊逃走。鬧騰了幾個小時,消停了,又回到我熟悉的那個人,問我書讀完沒?我說,讀完了。他說,讀完就別走了,嫁個好人,住在離他近的地方,常能看到,他一生的心愿也就了了。

我便想起和梅叔有關的幾幕片段:獅子嶺隧道初見時的熱忱,蹲在腳手架上一筆一筆勾畫持國天王眉目的認真樣子和他說過的那些話。那些話我當初琢磨背后總有些意味。我告訴了他,我家有一爿廠,讓他起了些私心,極力介紹他女兒的種種好處,做著身為一名父親的良善打算。如今想來,恍如隔世。

我說,梅叔不容易。

梅云說,我媽死得早,他對我好得要命,現在他也走了,這日子還真是蠻沒意思的。

我說,別啊,這可不像我認識的梅云了。

她淡淡一笑說,這段日子我真特別喪,這是坎,要過。

我說,工作沒?

她說,工作了,在新區,你呢?

我說,我什么?

她說,我爸跟我說過,你家開著一爿廠。

我說,我爸的廠,又不是我的。

她說,好好干吧,別折騰。

我說,我哪有折騰。

她說,接手了?

我說,沒,我爸給我介紹了家別的公司,上市企業,干了一年,今天剛辭職。

她說,這不就是在折騰,好好的辭什么職。

我說,為了來赴你的約啊。

她說,請個假就好了。

我說,主要是干得不舒服,我這人就不適合工作,我家情況和你不一樣,我爸年輕時創業,吃了不少苦,從小給我灌輸一種思想叫自強不息,對我嚴苛得要命。小時候我也聽他話,沒自己的主見,他給安排的,我全盤接受。他在我心里是個權威,我總想討好他,他卻對我處處不滿。有一回,他帶我去朋友家吃飯,那朋友也是個小老板,家里很漂亮,有個兒子,和我同齡,打扮得跟電視里的少爺似的,見了我爸,他鞠躬喊叔叔好。我爸對我說,看人家多有禮貌。飯后,朋友讓他兒子表演才藝,他兒子取來一支口琴,站在桌邊一通吹。吹得實在不怎么樣,我爸卻鼓掌說,看人家多厲害。我想,原來他對吹口琴的孩子有好感,回去我就用零花錢買了支口琴,偷偷自學,嘴唇都起了泡,一想到只要吹得好,他就會像表揚那孩子一樣表揚我。堅持了大半年,終于可以完整吹出一支曲子,我跑到他跟前說,爸,給你看樣東西。那天他正看電視,我掏出口琴一通吹,他還沒聽完一半就打斷道,什么亂七八糟的,有空玩這東西,不如花精力在學習上。我仿佛頭頂被澆了一盆冰水,第二天便把口琴丟窨井去了。之后我就知道了,并不是我做好了某件事就能得到他的表揚,但凡這事是我做的,得到的肯定是數落,他也不是故意,就那么一種心態。所以從此我便和他對著干,凡他認為對的,我就唱反調;凡他認為不應該的,我偏去做。讀完書,他讓我接手他的廠,我說不。去年他給我介紹了不少份工作,我經常放他鴿子不去面試,把他氣得不行。反正現在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什么都不干。很遺憾沒讓他滿意,在他眼里,我肯定是個徹頭徹尾的窩囊廢。

梅云說,別這么憤憤不平,自己的父親,沒惡意的。

我說,你爸就沒讓你有這樣的壓力。

她說,人都走了,不談了,現在沒別的事?

我說,沒。

她說,那走。

我說,去哪兒?

她說,看芝水橋。

我說,剛去過。

她說,再去,一起。

我說,黑咕隆咚的。

她說,裝了路燈。

一路都是路燈,七拐八拐到了芝水橋,沒有一個人,這橋像是被遺棄在這里。橋東、橋西各裝了一盞仿古路燈,灑下一片橘黃色的光,照得橋面落葉錯落有致。下橋,到溪邊,溪水依舊不知休止地流著,水位不知深淺。

梅云脫鞋入水,我也下去,水沒過膝蓋,淹到大腿根,整條褲子都濕了。

水流速快,溪石光滑,有些站不穩,梅云把手遞過來,我拉住,挪一步,拔腿再走,一步步往前。

到橋洞下,水聲喧嘩,滿耳都是。我把手緊了緊,騰出另一只手去摸橋身的石頭,涼涼的,一手青苔和石縫中的泥。細看,在那苔上,一星幽光飛了起來,是螢火蟲。城里早沒了它們的蹤跡,這里倒還有,生苔的橋石上,幾乎每塊都落著一只,把橋洞裝點得如浮在星光中。它們這會兒受了驚動,幽幽飛上去。兩只落在梅云的發上,一閃一閃,一只落在她肩膀佩戴的黑紗上,黑紗的輪廓在黑暗中一閃一滅,恍惚看到梅叔的臉祭奠在熒光中。

站了片刻,腿上涼意陡生,我說,上去吧。走回來,手也是涼的,指尖卻閃著一絲暖意,上溪,坐在溪邊石頭上,都去看那照壁。

壁上的詩:人本非獨自,實幻兩相知。

浮雕字在斜照的燈光下,尤為凸顯。

梅云回過頭說,如果這橋真是一道結界,你在這里遇見了另一個自己,正好有些話對他說,你會說什么?

我想了想說,不知道。

她說,我會跟她說,你過得還行吧?

我說,她說還行呢?

梅云說,那就夠了。

我說,就這些?

她說,就這些。

山中傳來鐘聲,九下,裊裊回蕩。山鳥聒噪,片刻,歸于闃寂。

佛塔下,想必已無游客,不知他們有沒有得著佛光的庇佑。我和梅云,涉溪,離開芝水橋。

結界(番外篇)

一八八四年,戰亂。

一個陰沉詭異的午后。

靈巖寺方丈云飛做完午課,閑步于山門外的羊腸小道,發現牌坊下站著一個三四歲的男童。他穿著一件棉絮外露的棉襖,兩頰凍出兩圈紅暈,嘴唇干裂,小手漆黑,清澈透明的眼神吸引了云飛的注意。白灰色的云在天空舒卷,細碎的雨點伴著微拂的冬風落下幾滴。

云飛蹲下身,摸著男童的頭發問,你是誰家的孩子,怎么會一個人在這兒?男童稚嫩的聲音還無法很好地將字詞連綴成句,聽了許久,云飛才明白,男童說是爸爸讓他等在這里,爸爸要去辦一件很大的大事,會有好心人收養他。

云飛說,爸爸往哪邊走了?男童指著北邊,山道中間一棵樹,視線延伸至前方,不見人影。云飛說,你沒追爸爸就讓他走了嗎?男童說,爸爸不讓追。云飛覺得這是個奇異的孩子,如此小的年紀,面對父親的離開,內心卻寧靜如水。

云飛收養了他,賜名梅云,靈巖寺有很多被棄的孩子,時逢亂世,寺廟成了許多生命的庇護之地。梅云在寺里長大,成為一名小沙彌,每天掃地、燒水、洗衣、干雜務。他天資聰慧,悟性極高,大和尚講的經,他聽一遍就能記住,其中的微言妙義也能領會。比他年長的沙彌遇到不懂處,反而來請教他。隨著年齡增長,他干的雜務少了,開始參經,后來受了比丘戒,成了比丘。

很多年后,他回憶最初在寺內的那段日子,覺得那是自己最快樂的時光,他將記起在天王殿前的場坪一隅打坐冥想,抬眼看雪松的密枝間那被分割為無數碎片的蔚藍天空投下的一道道亮光。雪松伸展的枝葉遮蓋整塊場坪,太陽西斜,暮鐘總會在傍晚響起,悠遠的鐘聲傳遍寺院角角落落,白色暮云如棉絮,大塊大塊貼在天際。

寺里有很多節日,伴隨梅云度過他的童年:初一十五燒香、七月十五盂蘭盆節以及每位菩薩的誕日……靈巖寺的香火很旺,遠近村民相信虔誠能為他們帶來福祉。梅云尤為記憶深刻且偏愛的兩個日子是地藏王菩薩生日和臘八施粥。不知為何,這一帶人對地藏王菩薩感情深厚,每年陰歷七月三十,晚飯一過,戌時一到,善男信女紛至沓來,或提著燈籠,或點著火把,半個山坡,一條山道,漫漶綿延,遠遠眺去,像一條碩大的火龍。到了寺,香火臺請了香,人們排隊膜拜地藏王。那地藏王穩坐石龕,慈眉善目,發愿救度一切地獄受苦眾生。這是一位有大悲憫和大愛的菩薩,梅云常隔著擁擠的人群抬頭看他,看很久。膜拜后,大家把手中的香支插入地藏殿墻沿的縫隙,整座大殿圍繞在一圈星火之中。臘八節施粥好玩兒,地藏殿前有兩棵銀杏樹,高大粗碩,九月中旬果實成熟,掛于綠葉下,白色可愛,僧人們登高采摘,然后入水、去皮、浸泡、揉搓,把它們儲存起來。到了十二月初八,寺里做臘八粥,將白果放入粥中,施給窮苦之人,傳說寺中白果能驅盡體內邪祟,庇佑來年無病無痛。采果、施粥,梅云都會參與,他覺得這是在做功德。

不知哪一年,寺里廣種樹,云飛帶頭,全體僧人投入其中。梅云跟著一位大和尚,從早晨干到晌午,種了二十來棵。即將收工,卻見兩株樹苗,一大一小,一高一矮,模樣、形制渾然相似。大和尚笑道,這不就是“父子樹”嘛。梅云說,父子樹?大和尚說,長得多像父親和孩子。便讓梅云扶住樹身,將它們一左一右并排種在一起,大和尚說,以后它們會長得很高,父親會一直照看著孩子。

當天夜里,晚課打坐,梅云誦經,定不住心。他的腦海浮現一個男人的身影,從遠處來到他面前,五官不可辨認,他知道那是他父親。他已記不清父親的長相,父親丟棄他那年,他才四歲,話都說不太清。這些年,他對父親沒有怨意,反倒日益想念他。一些原本渾噩無明的情緒忽而從一片荒蕪地帶掙脫出來,他聽到心里有個聲音說:如果找不到父親,你將一生心猿意馬,雜念叢生,遠離清凈之地。他如被擊了當頭一棒,從那之后,再感受不到原先的寧靜,他很少再去看雪松間的陽光和天上白云卷舒的樣子,想了許多尋找父親的辦法,包括旁敲側擊詢問師父云飛和借著做法事的名義出寺下山打聽,都無果。一天夜里,他又一次夢到父親,夢中的父親渾身鮮血,對他說,孩子你再不來找我,我就要死了。

父親的身影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梅云清醒地認識到,尋父是他的業障,無法逃避,必須解決。寺中流傳一種說法,修習者無法入定,可去芝水橋尋找法門。

關于芝水橋,他聽師父云飛講過,那是一座頗具傳奇色彩的橋,年代似比靈巖寺早,有人說比這林子還要早。傳說它是一道結界,如果你有緣打開了它,會看到一個背道而馳的世界和一個全然不同的自己。幾位大和尚就在橋上悟的道,也有幾位定力不夠的修習者,在橋上失了心。有人過了橋,從此失去蹤影,仿佛被一個巨大的陌生空間吞噬;有人在橋上打坐,能見到幻境中不同的宿命。

橋名“芝水”的釋義是:能帶來好運的流水。

橋西的照壁上,刻著兩句詩:人本非獨自,實幻兩相知。

無數個秋陽西沉的傍晚,梅云就行走于芝水橋上,灰色僧鞋踏過地上的落葉,發出簌簌聲響。數日未雨,天上的浮云倒映在薄薄一層溪水上,有落葉入水,流過云影、流過橋洞。梅云走到芝水橋西,回頭,走到橋東,嘗試了無數方法,內心仍不寧靜。

這天,天色即將完全黑沉,梅云看到照壁前站著個人,穿一身黑衣,臉上蒙著黑色面罩,遠遠看去,像一塊黑帷幕。梅云來到他面前,他盯著梅云,面罩后的嘴唇翕動,說,我已候你多時。

梅云問,你是誰?

黑衣人說,來幫你的人。

梅云說,幫我何事?

黑衣人說,找你父親。

梅云說,你知道我在找父親?

黑衣人說,你不用問,你只要相信,我能幫你找到父親。

梅云說,我若不信呢?

黑衣人說,我便離開。

梅云說,好,我信你,請告訴我父親的下落。

黑衣人說,現在還不能,你要先做成一件事。

梅云說,什么事?

黑衣人說,尋找那道結界。

梅云說,什么意思?

黑衣人說,我不過是個引路人,在這座橋上引過許多人,有人成功了,有人沒成功,成功與否,看你自己。

梅云雙手合十說,請為我引路。

黑衣人便令梅云盤腿跏趺坐在地。

靜觀、冥想,黑衣人說。

梅云閉上雙目,入定,不知過了多久,聽到鳥叫聲、流水聲、風聲,以及無法分辨來源的各種聲音。睜開眼,發現自己正置身一處異境,眼前所有東西都是倒置的:樹木的根須在上、枝杈在下;各種活物(胎生、卵生、濕生、化生)的雙腿在上、腦袋在下;天空在腳底、大地在頭頂。溪水在頭頂流過,不傾瀉下來,梅云踩在天空上,就像踩于一塊無邊的玻璃,白云從腳底飄過,一輪太陽近在咫尺,伸手即可采摘。望不到頭的地平線,山巒在地平線下,奇異的果實開得如火如荼,有一種叫不出名字的鳥,拖著五彩繽紛的羽毛,全身如燃燒般,數十只,飛過一條倒掛的瀑布間。唯獨芝水橋,沒有倒置,原本橫臥在溪流上,如今橫臥在天空和白云上,橋的那頭,站著個人。

梅云向他走去,跨過橋,來到他面前。他的身體距離腳底下的天空兩厘米,他是懸浮著的,他的五官即是梅云的五官,他的形體即是梅云的形體。梅云說,你是誰?他說,我就是你。他渾身散發出一種銀白且淡黃的光澤,周遭圍繞著一團飄逸的云氣,面目溫潤,像是母體中最原初的生命本相。梅云說,看得出,你就是我,但我們不相像。他說,我是另一面的你,你本擁有我這一面相,只是在歲月的流逝中,忘了我的存在。他伸手揉了揉梅云的腦門兒,這一動作讓梅云為之一振,長這么大他從未體驗過這般充滿溫情的撫摸。梅云說,我陷入了困境。他說,我知道,你把一些重要的事忘記或弄顛倒了。梅云說,什么事?他說,你必須去親歷。

遠處傳來呼喚聲,他說,走吧,遲一步就該封印出不去了。

梅云睜開眼。

不見黑衣人的蹤影。

黑衣人沒再出現,梅云失去了詢問父親下落的機會,想來簡直是場夢。

多數時間,梅云仍行走于芝水橋上,希望再遇到另一個自己。他想念他,如佛像般內斂靜謐的另一面,那團祥和的氣息是梅云一輩子追求不來的。梅云煩躁、心神不定。黑衣人對他說過,找到父親的前提是先找到另一個自己,他找到了,父親卻仍然下落不明,或許是謊言和誑騙,他把罪責歸咎給了黑衣人。

轉眼已是深秋,這天他剛過橋,一抬頭,在照壁前看到一個人。

一身素樸的黃僧衣,灰布鞋,拿著一串念珠,慢慢撥動,正是云飛。

梅云雙手合十,上前叫了聲師父。

云飛說,小徒你心事不小啊。

梅云說,師父怎么知道?

云飛笑道,全寫在臉上呢。

梅云忽而覺得萬般感受涌上心頭,說,師父,我有話和您說。

云飛說,為師在此候你多時。

梅云記得黑衣人也說過這話。

云飛便帶梅云坐于橋墩之上,梅云將尋找父親以及遇到黑衣人之事一股腦兒合盤托出,足足說了兩個時辰,說到太陽西沉。云飛始終笑而不語,垂首慢慢捻撥串珠,那珠串長及膝蓋,珠子顆顆碩大,已被盤得漆黑發亮。

梅云說,為徒現在想知道,黑衣人去了哪里。

云飛說,從來就沒有黑衣人,那是你心中的執念,不滿當下的自己,想要一個引路人,幫你解開謎團,你相信他存在,他就存在,反之他就是夢幻泡影。

梅云起身,跪于地,說,請師父開示。

云飛便指著橋上半空說,你看那落葉。梅云抬頭去看,只見葉片紛紛從樹上脫落,以極其悠緩的姿態飄落,飄過頭頂,飄落地,無聲無息。

云飛說,落葉要落,你能阻止它不落嗎?

梅云說,不能。

云飛說,落下后,來年再生,你能阻止它不生嗎?

梅云說,不能。

云飛說,落時便落,生時便生,如是而已。

他又指著橋下溪流說,流水涉石過橋,你能阻斷它嗎?

梅云說,不能。

云飛說,水從東往西,你能強令它從西往東嗎?

梅云說,不能。

云飛說,亦是如此。

梅云說,為徒不明白。

云飛說,記得你我初見那天嗎?

梅云說,記得。

云飛說,發生了什么?

梅云說,父親告訴我去辦一件大事,棄我而去,師父收養了我。

云飛說,再想想呢?

梅云未答。

云飛說,莫被業障所迷,撥開云霧,去見菩提。

還是那個陰沉詭異的午后。

梅云再次看到自己形單影只,站在石牌坊下,幼小的身軀伶仃獨立,似能扛起千斤重量。他內心寧靜,不為外事所擾。透過那時的眼睛,他看到云飛走出山門,踱步而來。

天正飄著細雨,彤云密布,不一會兒,雨變成了霰雪,小梅云身上破舊的棉襖擋不住寒風滲透,可他感覺不到冷。云飛走到他面前,他喜歡云飛臉上慈愛的神情,兩條掠過眼角的長眉讓這位大和尚如仙人一般。

云飛蹲下身,摸著梅云的童發說,孩子,你在這兒做什么?梅云說,爸爸走了,拋下我一人,說我會在這里遇到好心人。云飛說,爸爸往哪里走了呢?梅云指向遠方,那里空曠遼遠,無人無物。云飛注視著梅云的眼睛,沒有作聲。

很多年后,在芝水橋上,梅云再次感受到這份注視,熾熱地鉆入內心,鼓勵他,不要被業障所迷,不要害怕,努力說出真相。

梅云便隔著已逝的年月,重返和云飛相遇的那個午后,看到四歲的自己,指向遠方后,回過頭,發現腳下躺著一具已然僵硬的尸體,正是他父親。

雪下大了,父親的臉被緩緩落下的雪花慢慢覆蓋,全身干瘦。亂世饑荒,死一人如死一螻蟻。

父親的死如長河中一朵浪花,此岸,身如敝屣;彼岸,雪越下越大,世界天高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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