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慧斌
蘇軾作為中國歷史上最具文化藝術品格的代表人物,其一生有輝煌更有坎坷與磨難。輝煌之時,立在朝堂,忠君直言,不阿諛奉承,以為民之心舉經世致用之能;貶謫之時,身在江湖,亦心系天下,懷君愛民,所到之處與民同樂,寄情于山水文章之間,晚年尤以書畫為生活之助益,樂在其中,而又闡發出無窮的新意與妙理,使得書法與人生完美合一,留下無數的經典,并借所作所寫之“斯文”以傳大道,更為后世文人士大夫開創了一條全新的書法之路。
“斯文”與書法的關系既是宋代書法史上的重要問題,更是古代書法理論的核心問題,但一直沒能引起關注,以至于今天我們對古代書法深層價值的認識還多停留在書法表面。古代書法史在其發展過程中是有選擇的,就宋代書法史而言,宋人選擇了“斯文”。斯文作為孔子以來文化傳統的代名詞,在宋代這樣一個崇尚儒學、推重道德文章的特殊時代里,主導了書法史的價值選擇和歷史轉型。由于書家身份的儒家化——文人士大夫,宋代書法的核心價值選擇就是“斯文”。在古代,書法之“道”的核心是圣人之道,其載體是“斯文”即文道,本原為文字又表現出藝術的特性。所以,在宋代書法與“斯文”具有“書文同體而并傳”的價值認同。同樣,借助“斯文”的價值選擇,宋代重新構建了書法中所隱含的“斯文”價值體系,先后由歐陽修、蘇軾、黃庭堅等人共同完成其理論建構。因此,“斯文”之于宋代書法史的價值選擇與歷史轉型,是一個以社會制度的轉型為根本,以“字、書、文、道”的價值同構為核心,以“斯文”價值的選擇與重建為基礎,以文人士大夫身份的確認和歷史地位的獲得為前提,以歐陽修的一系列新觀念為先導,在宋型文化的大背景下,在書法領域建立起了一個符合并滿足于士大夫審美需求的全新的書法世界。對后世而言,這也正是宋代書法史發生歷史嬗變的最大貢獻和意義。
縱觀中國古代書法史,傳統書法的生存和發展與士大夫階層長期而穩定的文化心理結構密不可分,傳統“士文化”也逐漸成為書法文化的一個主要內容。對于那些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理想的文人士大夫來說,書法不過是聊寄雅興、寓意于書的“小道”,然“小道”卻可通過“斯文”而達“大道”。“斯文”之于書法是書法文化價值得以不斷豐富和提升的核心,其融合與價值凸顯是在宋代完成的。就像黃庭堅所說“書要胸中有道義,乃可貴”,書之“道義”就是書寫內容和書家品行之道義,如此書法與人與文與時乃至于與時代政治便緊密結合起來。蘇軾更是把書法與“斯文”的關系通過其不一樣的人生境遇與感悟寫成了飽含深情、富有哲理的藝術作品。

蘇軾(1037-1101)
清人張道曾言:“余嘗言古今文人無全才,惟東坡事事俱造第一流地步。六朝以前無論已,自唐而下李太白、杜子美以詩名,而文與書法不甚爆。韓昌黎以詩、古文名,而書法無稱之者。白樂天以詩名,而文與書法具不傳。此世目為詩中大家最著者也。……東坡則古文齒退之而肩廬陵,踵名父而肘難弟,故有‘韓蘇’‘歐蘇’‘三蘇’之稱。詩則上接四家,空前絕后。書法獨出資格,子襲晉、唐面目,與山谷、元章、君謨,并號大家。至標舉馀藝,以雄健之筆,蟠屈為詞,遂成別派,后惟稼軒克效之,并稱‘蘇辛’。畫墨竹,齊名湖州。乃復研講經術,作《易傳》《書傳》,文人之能事盡矣?!雹龠@里,張道通過比較唐代李、杜、韓、白四人詩文與書法的特殊關系,要么擅詩而文與書不佳,要么詩、文有名而不善書法,再或者如白居易文、書皆不傳者,只有蘇軾獨得精神要領,不僅詩詞文章可以與前人比肩,而且書法也別開生面、自成一家。在他看來,蘇軾是把詩文和書法結合、融合最好的文人,所以他才用了一個“文人之能事盡矣”來概括評價蘇軾。
統觀蘇軾傳世書法遺跡,可以把這些作品分為三類:一是詩文墨跡,二是碑銘刻石,三是尺牘書跡,其中尺牘占比最重。三種不同類型的書跡盡管文辭、章法、載體、風格各有不同,但無不蘊含著蘇軾一生達與窮、喜與悲、適意與無奈等不同的仕途沉浮、生活經歷與人生境遇②。
適意,義為安適、順意。《世說新語·識鑒》就有“人生貴得適意耳,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的適意人生追求。適意不僅作為一種人生的方法,同時它也作為崇高的境界,成為文人士大夫孜孜以求的精神理想。“適意”作為一種審美范疇的人生態度,頗為宋人所推崇和接受,尤其以蘇軾最為典型。反觀蘇軾一生,無論于變幻莫測的政治風云里,還是在偃蹇奔逃的流放歲月中,這種對“適意人生”的祈尚無不充盈在他的詩文與著作之中。在《雪堂問潘邠老》中,更直接道出了“性之便,意之適”的人生化境。王水照曾將蘇軾的人生個性以“狂、曠、諧、適”加以概括,可謂貼切。而其中的“適”尤具代表性。正是在這種人生態度與思想觀念的支配下,他的生活與創作才無不展示出適意為樂的精神與內涵。而書法之于蘇軾,也是一種“足以為樂”的“微物”,或謂“適意人生”的形式和手段。
作為一種生活態度與審美的視角,“適意”成為了蘇軾人生思考與個性張揚的樞紐之所在,并以此實現了從現實生活到藝術人生的轉換過程。蘇軾以“適意”為旨趣的書法觀,深刻地影響了有宋一代的書風。無論是主張“隨人作計終后程,自成一家始逼真”的黃庭堅,還是標表“意足我自足,放筆一戲空”的米芾,他們對“適意”的尊崇,一方面自有其時代的共鳴,主要還是來自蘇軾的全面影響。甚至我們可以認為,蘇軾“適意”之于書法的價值就在于把書法納入到文人士大夫的生活當中,使得書法在筆墨技巧之外更加關注書家作為“人”的“人生”的一面。如此一來,凡生活之林林總總皆可以成為書法表現的內容,適其意而又以為樂也。

[北宋]黃庭堅 跋蘇軾書帖 拓本釋文:東坡道人少日學蘭亭,故其書姿媚似徐浩。至于酒酣放浪,能忘工拙時,瘦勁字乃似柳誠懸。中歲喜學顏魯公、楊風子書,其合處不減李北海。至于筆圜而韻勝,挾以文章妙天下,忠義貫日月之氣,本朝善書者自當推為第一人。數百年后,必有知余此論者。紹圣五年五月己酉,渝州覺林寺下舟中書,遺維昉上人。

[北宋]蘇軾 臨政精敏帖 拓本釋文:軾啟。因循久不奉狀,亦多時不捧來誨,傾系殊深。即日遠想尊體佳勝,侄兒女各無恙。鄉人到者皆談兄臨政精敏之譽,甚慰想望。軾此并安常。昨五月生者嬰兒名叔寄,甚長進。子由在陳州安,八月中生一女,名宛娘,必已知之。曾托石嗣慶秘校附書并公服緞,必達。兄去替更只半年,必且為東上之計,不知會于何處?軾自到闕二年,以論事方拙,大忤權貴,近令南床捃摭彈劾,尋下諸路,體量皆虛,必且已矣,然孤??芍?。春間,必須求鄉里一差遣,若得,即拜見不遠矣。忠義古今所難,得虛名而受實禍。然人生得喪皆前定,斷置已久矣,終不以此屈。遠書不敢覼縷,略報免憂耳。冬寒,千萬善保尊重,不備。弟軾再拜。都曹子明兄、縣君二嫂左右。十月廿八日。

[北宋]蘇軾 表忠觀碑(局部) 拓本

[北宋]蘇軾 乞超然臺詩帖 拓本 天津博物館藏釋文:《鳳咮》等詩,屢有書道謝矣。豈皆不達耶?暌遠可嘆,皆此類也。向有書乞《超然臺》詩,仍乞草書,得為摹石臺上,切望切望。安南、代北騷然,愚智共憂,而吾徒獨在閑處,雖知天幸,然憂愧深矣。此中亦漸有須調,蜀中不覺否?軾近乞齊州,不行。今年冬官滿,子由亦得替,當與之偕入京,力求鄉郡,謀歸耳。洋川園池乃爾佳絕,密真陋邦也,然亦隨分葺之。城西北有送客亭,下臨濰水,軒豁曠蕩,欲重葺之,名快哉亭?;驗樽饕辉?,尤為幸厚也?!皞岣浮笨质悄先?,謂北人,亦不曉其義,《王獻之傳》有,可詳之。軾又上。
蘇軾書法最大的特點就是文意與書氣之融通,不加修飾,自然流露,一瀉千里。宋人何薳《春渚紀聞》記述了蘇軾自謂作文之感受:“先生嘗謂劉景文與先子曰:‘某平生無快意事,惟做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過此矣?!雹圻@里,蘇軾用了三個“意”,把自己寫文章時的那種獨特感受表達出來。寫文章重在表達己意而無不盡意,寫文章是他人生最大的快意之事,寫文章就是他人生的真實寫照。蘇軾曾在《與陳季常十六首》中用“快活”一詞來形容作文的感受。又在其《自評文》中作了更直接明確的表述:“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雹芴K軾認為作文要領在于隨物賦形,直抒胸臆,直面人生,一任自然之流露,不加任何修飾,把握好何處該盡情發揮,何處該止則止,書法亦當如此觀。元符三年(1100)北還途中,他在《答謝民師論文》尺牘中再一次重申了這一觀點:“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蓖ㄙp此幅晚年之作,可想而知,蘇軾書寫時亦何嘗不是如此。這也為我們提供了品評蘇軾書法最好的注腳。對蘇軾而言,書法是其文學內容的直接書寫和留美,正如魏晉人所說“筆跡者界也,留美者人也”。借用清人葉燮在《原詩》中對蘇軾的評價:“做詩有性情,必有面目。……舉蘇軾之一篇一句,無不可見其凌空如天馬,游戲如飛仙,風流儒雅,無入不得,好善而樂與,嬉笑怒罵,四時之氣皆備。此蘇軾之面目也?!币源擞^照蘇軾書法之氣韻風貌,亦復如是。
宋人選擇的是走整合晉、唐書法之美的路子?;颈憩F是以唐人入手,以晉人為理想追求,這其中蘇軾是代表人物。蘇軾既有理論更有實踐,而且其書法所呈現出來的美學特質也表現為晉韻唐風上,再輔之以學問文章之氣、至大至剛之氣,以及其獨特的貶謫人生閱歷,其書法必然蘊含晉、唐二美的獨特氣質。
蘇軾整合晉、唐書法之美,最主要的表現就是對以王羲之和顏真卿為代表的晉、唐兩代書法的關系及各自特性進行了思考。他全面分析魏晉以“二王”為代表的書家及書法風格,提出魏晉書法的“超逸絕塵”“高風絕塵”的美學特質,分析唐代以顏、柳為代表的書家及書法風格具有集古今之變的歷史價值,這些認識都在蘇軾的書法實踐中有所表現。蘇軾正是在王、顏之后繼承傳統又整合晉、唐二系書法的主要代表,而且是從理論和實踐兩個層面同時展開。
先看理論方面。蘇軾在《書黃子思詩集后》首先對晉、唐二系書法的特點進行了總結:“予嘗論書,以謂鍾、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至唐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鍾、王之法益微。”⑤魏晉人書妙在筆畫之外,其氣質是蕭散簡遠,唐人書功夫在字內,核心是集古今筆法之大成。如此一來,世人盡皆以唐人為宗師,而鍾、王之法漸式微。有唐一代,行書草書皆從“二王”出,行書尤似,未能脫其藩籬,僅顏真卿一人以中鋒篆籀筆意寫行書獨有氣象??瑫鴦t在南北融合的基礎上,經過隋代的努力出現新的發展,歐、虞承隋而有拓展,自褚遂良始成唐楷之典范與法度,唐人體格由此而成。漸后,顏、柳盡發之,唐楷集大成矣。然就書法淵源而言,亦承襲魏晉鍾、王之法,此歷史內在邏輯與觀念使然。蘇軾在《跋歐蔡法帖》中有這樣的論述:“自顏、柳氏沒,筆法衰絕,加以唐末喪亂,人物凋落磨滅,五代文采風流掃地盡矣。獨楊公凝式筆跡雄杰,有二王、顏、柳之馀,此真可謂書之豪杰,不為時世所汩沒者。國初李建中號為能書,然格韻卑濁,猶有唐末以來衰陋之氣,其馀未見有卓然追配前人者。獨蔡君書天資既高,積學深至,心手相應,變態無窮,遂為本朝第一。歐陽文忠公書,自是學者所共儀刑,庶幾如見其人者,正使不工,猶當專寶,況其精勤敏妙,自成一家乎?楊君蓄二公書,過黃州,出以相示,偶為評之。”⑥顏、柳處盛中唐之世,以筆法見長,以雄杰之氣象為表征,而“二王”晉宋以高風遠韻見長,二者相融合形成渾涵氣象中復存清遠格韻。在蘇軾看來,“楊公凝式筆跡雄杰,有二王、顏、柳之馀”,也就是說,楊凝式處于唐宋之交而能得“二王”、顏、柳書法之馀意,而成為五代書家之豪杰,成為宋人書法藝術融通晉、唐之先導。到了宋代,宋初書家李建中“格韻卑濁,猶有唐末以來衰陋之氣”,不足稱道。只有蔡襄一人,可卓然追配前人,源于“天資”似晉人,“積學”近唐人。再加上“心手相應”變通融合,成為北宋書法的一面旗幟,開北宋書法復興之先河,宋人面貌也至此開始步入新時代。
蘇軾看到了顏真卿書法與王羲之的淵源關系,一個“氣韻”之美感捕捉及晉、唐的王、顏的藝術通感是顏真卿書法直追魏晉而又得右軍真諦之關鍵。蘇軾看得準確真切。顏真卿集古今筆法之大變,是蘇軾獨具慧眼提出的理論,主要在于王羲之以蕭散簡遠之氣韻為特色,顏真卿則以雄強之氣勢力度為主,在道德人格方面又表現出“清雄”的審美特質。在氣韻上又獨得魏晉風度之“清遠”,與右軍一同不僅登堂入室,而且有開拓和創造。所以,魯公于清雄氣象中更存晉人清遠之氣韻,正合于蘇軾之審美理想,故尤為其稱道,并成為其學書取法之本源。這一點更得到了其學生黃庭堅的呼應。黃庭堅在《跋顏魯公東西二林題名》:“余嘗評魯公書獨得右軍父子超逸絕塵處,書家未必謂然,獨翰林蘇公見許。”又《跋東坡書》:“余嘗論右軍父子以來,筆法超逸絕塵,惟顏魯公、楊少師二人。立論者十馀年,聞者瞠若。晚識子瞻,獨謂為然?!碧K、黃獨具慧眼,能于顏真卿書法清雄之氣象中發現其得“二王”父子超逸絕塵之氣韻,這正是蘇軾力圖整合晉、唐二系書法之美的相通相似的審美理想。

[北宋]蘇軾 梅花詩帖 拓本釋文:春來空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間。昨夜東風吹石裂,半隨飛雪渡關山。
在蘇軾所處的時代,宋文化經歐陽修等人的倡導和躬身實踐,以儒家文化為核心得到了新的發展,無論是古文還是詩詞,更在于思想的進步。從書法的角度來看,經過宋初三代皇帝的努力,書法進入復蘇階段,特別是經過宋仁宗近50年的努力,宋代書法才終于走上了復興之路。與此同時,對于自仁宗晚年進入仕途的蘇軾來說,正好趕上了北宋書法復興之路的上升期,經周越、歐陽修、蔡襄、朱長文等人對晉、唐以來書法史的整理,初步形成了對晉、唐二系不同的理論認識。蘇軾在此基礎上,同樣面對如何選擇晉、唐的問題,是取其一還是兼顧融合?他選擇了后者。對于宋代書家而言,以唐人書法為基礎,而后由唐入晉,既是書法史發展在繼承與延續維度上的直接表現,也是書法審美理想的歷史追溯,更是中國古代書法史在朝代不斷更迭過程中的歷史邏輯與一般規律。
綜上,蘇軾的書法理論突出體現了他以盛唐雄強氣象含蘊魏晉蕭散超妙的書法審美理想,也就是兼顧晉、唐而又融合晉、唐的書法理想,從而整合晉、唐書法之美。蘇軾的書法審美理想,正是越唐而上尋魏晉,既取唐之端莊剛健、體勢闊落,又取魏晉之天成自得、流麗婀娜,并將二者完美結合。主要表現在格韻與筆法兼顧,剛健與婀娜相濟,功力規矩與自然揮灑統一,并貫穿了“字如其人”的思想,從而顯示出其書法審美理想正為其文化人格之表現。這對后來的書法與書論產生了重要而深遠的影響。
書法實踐上,蘇軾更是取法晉、唐,以王羲之和顏真卿為主。他的門生黃庭堅跋其書云:“東坡道人少日學《蘭亭》,故其書姿媚似徐季海,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秀勁,乃似柳誠懸。中歲喜學顏魯公、楊風子書,其合處不減李北海。至于筆圜而韻勝,挾以文章妙天下,忠義貫日月之氣,本朝善書,自當推為第一。”⑦這說得很明確,蘇軾以取法王、顏為主,兼顧其他書家。蘇軾之子蘇過在《書先公字后》表述得更加明白:“吾先君子,豈以書自名哉?特以其至大至剛之氣,發于胸中而應之以手,故不見其有刻畫嫵媚之工,而端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知此然后知其書。然其少年喜二王書,晚乃喜顏平原,故時有二家風氣。俗子初不知,妄謂學徐浩,陋矣?!雹嗵K過是蘇軾諸子中陪伴其時間最長的一個,特別是在貶謫途中,所以蘇過論其父書法兼取王、顏二家是可信的。在他看來,其父之書法乃文化人格與審美理想之表征,至大至剛之氣發于胸中應之以手,成而為書,凜然有不可犯之色,這更是直接繼承其父“書如其人”思想之衣缽。又蘇軾《記潘延之評予書》:“嘗評魯公書與杜子美詩相似,一出之后,前人皆廢。若予書者,乃似魯公而不廢前人者也?!贝藙t是表達了蘇軾書法在得魯公精髓的基礎上而不廢魏晉超逸絕塵之美,體現為對晉、唐雙美的整合與融合,由此而別出新意,成一家風貌。而貶謫海外八年,其晚年字更是“落其華而成其實”,復歸于平淡真實,直抒心性。書法之外在形式已經不再重要,而是成為了文化人格之于“斯文”的獨白。清人沈辰也認為:“蘇軾,初學二王書,晚喜顏平原,故時有二家風氣。而真行草俱善,推為本朝第一。”⑨何紹基看得更準確,贊蘇軾書云:“坡公書,體格不到唐人,而氣韻卻到晉人,……遂成一剛健婀娜,百世無二之書勢,為唐后第一手。”蘇軾也的確是憑借天資與學養在整合晉、唐書法之美上做出了他的貢獻,法唐而體格不似唐,唯于魯公似耳,學晉乃得氣韻,深諳右軍,遂在王、顏之外形成具有開創意義的“剛健婀娜”之書勢,終與王、顏并列。

[北宋]蘇軾 長清縣真相院釋迦舍利塔銘 61×61cm 拓本 濟南市長清區博物館藏釋文:齊州長清縣真相院釋迦舍利塔銘并引。翰林學士朝奉郎知制誥上騎都尉武功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賜紫金魚袋蘇軾詞并書。 洞庭之南有阿育王塔,分葬釋迦如來舍利。嘗有作大施會出而浴之者,緇素傳捧,涕泣作禮。有比丘竊取其三,色如含桃,大如薏苡,將置之他方為眾生福田,久而不能,以授白衣方子明。元豐三年,軾之弟轍謫官高安,子明以畀之。七年,軾自齊安恩徙臨汝,過而見之。八年,移守文登,召為尚書禮部郎,過濟南長清真相院,僧法泰方為磚塔,十有三成,峻峙蟠固,人天鬼神所共瞻仰,而未有以葬。軾默念曰:﹃予弟所寶釋迦舍利意將止于此耶?﹄昔予先君文安主簿贈中大夫諱洵、先夫人武昌太君程氏,皆性仁行廉,崇信三寶,捐館之日,追述遺意,舍所愛作佛事,雖力有所止,而志則無盡。自頃憂患,廢而不舉,將二年矣。復廣前事,庶幾在此。泰聞踴躍。明年來請于京師。探篋中得金一兩、銀六兩,使歸,求之眾人,以具棺槨。銘曰:如來法身無有邊,化為丈六示人天。偉哉有形斯有年,紫金光聚飛為煙。惟有堅固百億千,輪王阿育愿力堅。役使空界鬼與仙,分置眾剎奠山川。棺槨十襲閟精圜,神光晝夜發層巔。誰其取此智且權,佛身普現眾目前?;枵咦苓h近遷,冥行黑月墮坎泉。分身來化會有緣,流轉至此誰使然。并包齊魯窮海堧,獷悍柔淑冥愚賢。愿持此福逮我先,生生世世離垢纏。元祐二年八月甲辰。
蘇軾《題顏公書畫贊》曾言:“顏魯公平生寫碑,惟《東方朔畫贊》為清雄,字間櫛比而不失清遠。其后見逸少本,乃知魯公字字臨此書,雖小大相懸,而氣韻良是?!雹狻扒逍邸笔菍︻仌膶徝辣磉_,而“清遠”是對上追魏晉氣韻的理解。魯公書以英偉闊大恢宏渾雅而體現盛唐氣象之美,其主要特點為清雄,清雄偏重于氣勢力度。而逸少書以清遠蕭散之氣韻為特色,故魯公此書臨逸少而自出手眼,清雄氣象之中更存晉人清遠氣韻。盛唐氣象與魏晉風度之結合,正是蘇軾之審美理想。蘇軾由此點出了顏從王出的書法史傳統。又紹圣二年(1095)三月,蘇軾《跋手拓顏魯公爭座位帖》稱:“《座位帖》乃魯公稿書耳。其妙處已入晉人之室,而剛健中正之氣,盡流露于文章翰墨間。嗚呼,公往矣,迄今誦其辭、玩其書,猶凜然如在,則公雖往猶不往也,是書是人真足以不朽矣?!?也是從晉、唐一脈相承的角度出發,對顏真卿書法的歷史文化價值進行了新的詮釋,這是蘇軾的貢獻。蘇軾甚至把顏真卿的書法看成是集“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的代表,可見推崇至極。而這恰恰也影響著蘇軾書法的取法問題。宋代以降,后人又將蘇、顏并稱,元人郝經認為:“顏魯公以忠義大節,極古今之正,援篆入楷;蘇東坡以雄文大筆,極古今之變,以楷用隸。于是書法備極,無馀蘊矣。蓋皆以人品為本,其書法即其心法也?!?蘇、顏二人一以忠義大節為“正”、一以雄文大筆為“變”,又皆以人品為書法之本,這是郝經最為看重的。蘇軾繼承晉、唐又兼善王、顏,實有體系再建之功。張宗祥在《書學源流》中總結蘇軾書法與顏真卿的關系,認為:“宋之興也,書皆宗唐。蘇之法顏,墨過而力不逮,韻過而拙不殆,姿態過而神氣不殆。然能得顏之衣缽者,東坡一人而已。且宋人之書,弊在專精尺牘而不工碑版,能書碑者獨一東坡?!侗碇矣^》《醉翁亭》字大幾四寸,而春容閑雅,到底不懈。持以比顏之《八關齋》,有極相類者,其中‘于’字最神似。則可知此老用功之深,宋之諸書家實無能及也?!?此論只知蘇學顏,而不知“韻過”“姿態過”乃實從晉人“二王”出。

[北宋]蘇軾 答謝民師論文 27×96.5cm 紙本 1100年 上海博物館藏釋文:軾啟。是文之意,疑若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于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揚雄好為艱深之辭,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物也,而獨悔于賦,何哉?終身雕篆,而獨變其音節,便謂之經,可乎?屈原作《離騷經》,蓋風雅之再變者,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可以其似賦而謂之雕蟲乎?使賈誼見孔子,升堂有馀矣,而乃以賦鄙之,至與司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眾,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也,因論文偶及之耳。歐陽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貴賤也。紛紛多言,豈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所須惠力“法雨堂”字,軾本不善作大字,強作終不佳,又舟中局迫難寫,未能如教。然則方過臨江,當往游焉?;蛏兴涗洠敒樽鲾稻淞粼褐?,慰左右念親之意。今日已至峽山寺,少留即去。愈遠,惟萬萬以時自愛。不宣。軾頓首再拜。民師帳句推官閣下。十一月五日。
由唐入晉,在蘇軾看來能得晉人一“韻”字乃為上乘,也就是后來米芾所說的“書不如晉人格徒成下品”。蘇軾認為主體之人格風范表現于書中,不可過于外放張揚而應具有一種含藏內斂的蘊藉之美,這也是蘇軾重書之格韻的又一內涵。蘇軾論書重韻正是對魏晉風度的追求。宋人范溫《論韻》云:“至于書之韻,二王獨尊,……近時學高韻勝者,惟老坡;諸公尊前輩,故推蔡君謨為本朝第一,其實山谷以謂不及坡也。坡之言曰:‘蘇子美兄弟大俊,非有馀,乃不足,使果有馀,則將收藏于內,必不如是盡發于外也。’又曰:‘美而病韻如其人,勁而病韻如其人?!?書法要表現主體之人格氣韻,其“大俊有馀”,則表現為“收藏于內”,而不必“盡發于外”,外形美而缺乏內在深蘊,或外剛勁而缺乏內蘊溫醇,都不足為書法之至高境界。范溫論蘇軾書法以“韻勝”,黃庭堅在《跋自所書與宗室景道》也說:“翰林蘇子瞻,書法娟秀,雖用墨太豐,而韻有馀,于今為天下第一?!泵鞔跏镭憽稌鵁熃B嶂歌》論蘇軾書法云:“蘇長公此書極醇古,妙在藏鋒而秀氣又自不可遏。”蘇軾論書重“韻”,而其書又以“韻”勝,這正是其理論與實踐一致性的重要表現,亦是對魏晉書法獨特氣韻的一種延續。今《西樓蘇帖》錄有蘇軾于元祐年間臨寫的王羲之《講堂帖》,凡九行,草書。末有蘇軾自跋,云:“此右軍書,東坡臨之。點畫未必皆似,然頗有逸少風氣?!贝税贤耆从吵鎏K軾臨摹古人法書一再主張的重在意到而非形似的觀點?!吨v堂帖》為《十七帖》之一,蘇軾臨本與原跡比較,點畫豐腴,筆力雄健,結字婀娜。后來朱熹于慶元五年(1199)三月八日在友人家有幸見得此作墨跡,并作題跋,語云:“東坡筆力雄健,不能居人后,故其臨帖如物色牝牡不復可以形似較量,而其英風逸韻高視古人,不知其孰為后先也。成都講堂畫像一帖,蓋屢見之,故是右軍得意之筆,豈公亦適有會于心歟?”?朱熹對蘇軾臨摹的《講堂帖》贊嘆不已,而且運用蘇軾“不以形似”“適有會于心”的理論進行評價,頗得此帖三昧。
所以,我們認為蘇軾之書,有顏魯公之清雄,又含右軍之秀韻,既有法度中的新意,亦有妙理之外的豪放,姿態橫生,靈氣洋溢,表現出主體自由創造之精神。而且內蘊學問文章之氣,郁郁纖纖發于筆墨之間,在所書文字的“斯文”價值上,既是其人生的直白,更是對生命本質的頓悟,這正是蘇軾書法審美理想的生動體現。
北宋末年,盡管在嚴酷的黨爭中,蘇軾因耿直而敗北,卻因貶謫實現了人生超越。就像余秋雨在《文化苦旅》中所說:“只有在貶所,文采華章才從朝報奏摺中抽出,重新凝入心靈,并蔚成方圓。他們突然變得清醒,渾然構成張力,生氣勃勃。……世代文人,由此而增添一成傲氣,三分自信。華夏文明,才不至全然黯暗。朝廷萬萬未曾想到,正是發配南荒的御批,點化了民族的精靈。”也的確如此,北宋末年的皇帝萬萬沒有想到,在貶謫蘇軾的時候,卻意外地使蘇軾發現了真正的自己——東坡,從此成就了歷史上獨一無二的蘇軾。事實上,在蘇軾離世后,“崇寧、大觀間,蔡京等用事,以黨籍禁蘇、黃文詞,并墨跡而毀之”。朝廷不僅禁毀蘇軾一黨的墨跡,更于皇宮端禮門外立《元祐黨籍碑》,以至于徽宗朝在編撰《宣和書譜》整理內府所藏法書名畫時,蘇軾竟然被排除在外,只字未提,一件作品也未被著錄。但蘇軾的書學思想卻被接受,在《宣和書譜》中以“議者”“評者”的身份出現,且有多處反映。這可以認為是一種隱喻和延展吧!是著述者的有意還是無意,已無從考證,縱然沒有蘇軾的位置,但這卻是蘇軾書學思想的勝利。慶幸的是,蘇軾的人格在民間是永恒的,尤其是其所到之處,世人還寶藏有他的墨跡,甚至是經典作品。至南宋孝宗時追封蘇軾“文忠”的謚號,汪應辰更是因慕其人在成都集刻《東坡蘇公帖》(又稱《西樓蘇帖》),以傳久遠。

[北宋]蘇軾 致至孝廷平郭君尺牘 26.5×30.5cm 紙本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釋文:軾啟。辱教,具審孝履支持,承來日遂行,適請數客,未得走別。來晨如不甚早發,當詣見次。梅君書寫未及,非久差人去也。李六丈近遣人赍書去,且為致懇。酒兩壺,以飲從者而已,不宣。軾再拜。至孝廷平郭君。三日。

[北宋]蘇軾 臨王羲之《講堂帖》并跋 拓本釋文:知有漢時講堂在,是漢何帝時在?知畫三皇五帝以來備有,畫又精妙,甚可觀也。彼有能畫者(不)?欲因摹取,當可得不?信還具示。此右軍書,東坡臨之,點畫未必皆似,然頗有逸少風氣。
正像歐陽修所說或是其所論斷的,宋代及宋以后書法的選擇標準是賢者,“唯其賢者傳遂遠”,而非僅僅工于書法之能者。蘇軾恰恰是這一理論的繼承者又是實踐者,更是成為了被書法史選擇的“賢哲”。蘇軾借書寫——書法傳遞“斯文”之價值,又與人生結合,在內容上更親近反映生活,而且以其對書法“學問文章之氣”等內在價值的追求,全面超越了以注重筆法體勢等外在形式為主的晉、唐書法,把書家、人生、生活等內容通過“書如其人”的理論觀照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折射出無窮的人格魅力。以古為鑒,蘇軾書法的時代意義與當下啟示不也正在于此嗎?
注釋:
①轉引自王世德《儒道佛美學的融合——蘇軾文藝美學思想研究》,重慶出版社,1993年,第2頁。
②本文對于蘇軾的研究,不再局限于蘇軾書法作品的風格及分期,亦不限于對蘇軾一生仕途履歷的陳述,這兩點已經有很多成果可以參考,比如劉正成《中國書法全集·蘇軾卷》,曹寶麟《中國書法史宋遼金卷》“蘇軾一章”等。筆者主要著眼于蘇軾書法所蘊含的文化價值,也就是說蘇軾書法是如何體現“斯文”價值并與人生形成完美結合這一大問題上。
③[宋]何薳《春渚紀聞》,中華書局,1983年,第84頁。
④水賚佑《蘇軾書法史料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17年,第181頁。
⑤[宋]蘇軾《東坡題跋》卷二,《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第612頁。
⑥[宋]蘇軾《東坡題跋》卷四,《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第630頁。
⑦[宋]黃庭堅《山谷題跋》卷五,《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第688頁。
⑧[宋]蘇過《斜川集》卷六,中華書局,1985年,第121頁。
⑨[清]沈辰《書畫緣》卷二,水賚佑《蘇軾書法史料集》,第25頁。
⑩[宋]蘇軾《東坡題跋》卷四,《中國書畫全書》第一冊,第627頁。
?裴景?!秹烟臻w帖》第九冊《手拓顏魯公爭座位帖跋》,水賚佑《蘇軾書法史料集》,第117頁。
?[元]郝經《陵川集》卷二十三《移諸生論書法書》,水賚佑《蘇軾書法史料集》,第362頁。
?張宗祥《書學源流》,水賚佑《蘇軾書法史料集》,第406頁。
?[宋]范溫《潛溪詩眼》,郭紹虞《宋詩話輯佚》,中華書局,1980年,第79頁。
?劉正成主編《中國書法全集·蘇軾卷》,榮寶齋出版社,1991年,第512頁。

[北宋]蘇軾 偃竹帖 拓本釋文:軾啟。郡人還,疊辱書教。承尊候,微違和,尋已平愈,然尚未甚美食。又得蒲大書云:尊貌頗清削。伏料道氣久充,微疾不能近,然未免憂懸,惟謹擇醫藥,痛加調練,莫須然艾否?軾近來亦自多病,老年使然,無足怪者。蒙寄惠偃竹,真可為古今之冠,謹當綴黃素其后,作十許句贊。蓋多年火下,不可無言也。呵呵。聞幼安父子共得卅馀軸。謹援此例,不敢過望。所示,當作歌詩題之。軾作此乃莫大之幸,日夜所愿而不得者,今后更不敢送浙物去矣。老兄恐嚇之術,一何疏哉,想當一大噱。別后亦有拙詩百馀首,方令人編錄,以求斤斧,后信寄去。老兄盛作,尚恨見少,當更蒙借示,使劣弟稍稍長進。此其為賜,又非頒惠墨竹之比也。冗中奉啟,不盡意。軾再拜。與可學士親家翁閣下。正月廿八日。

[北宋]蘇軾 到黃州謝表帖 拓本釋文:臣軾言。去歲十二月二十八日準敕,責授臣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僉書本州公事。臣已于今月一日到州訖者。狂愚冒犯,固有常刑。仁圣哀矜,特從輕典。赦其必死,許以自新。祗服訓詞,惟知感涕。臣軾誠惶誠恐,頓首、頓首。伏念臣早緣科第,誤辱縉紳。親逢睿哲之興,妄有功名之意。亦嘗賜對便殿,考其所學之言。試守三州,觀其行事之實。而臣用意過當,日趨于迷。賦命衰窮,天奪其魄,叛違義理,辜負恩私,茫如醉夢之中,不知言語之出。雖至仁屢赦,而眾議不容。按罪責情,固宜伏斧锧于兩觀。推恩屈(法,猶當御魑魅于三危)。豈謂尚玷散員,更叨善地。投畀麏鼯之野,保全樗櫟之生。臣雖至愚,豈不知幸?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德刑并用,善惡兼容,欲使法行而知恩,是用小懲而大戒。天地能覆載之,而不能容之于度外,父母能生育之,而不能出之于死中。伏惟此恩,何以為報?惟當蔬食沒齒,杜門思愆,深悟積年之非,永為多士之戒。貪戀圣世,不敢殺身,庶幾馀生不為棄物。若獲盡力鞭棰之下,必將捐軀于矢石之間。指天誓心,有死無易。臣無任瞻天戀圣,感涕激切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誠惶誠恐。年月日具□。蘇軾上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