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網下的文物資源著作權保護

傅強

（西北政法大學，陜西 西安 710061）

1 問題的提出

當前是互聯網和數字技術主導的時代，文物的保存、傳播及利用方式趨于多元化。文物的復制在三維掃描、圖像處理、3D打印、虛擬修復等數字化技術手段的支持下變得越來越便捷，其數字化成果可以通過互聯網瞬間傳遞到世界各地。傳統的文物利用方式主要是對文物實體的利用，如文物的陳列展示、科學研究。我國的文物保護法律體系主要側重于對文物資源實體的保護，保護手段也以修繕、消防、保存為主，強調對文物的物理性質和化學性質的保護。而利用文物進行數字化復制或者創作時，主要是對文物外在表達的利用，這種外在表達是衍生于文物實體資源的無形資源。雖然文物的數字化利用不會破壞文物實體物理性質的完整，但可能存在著作權侵權問題。特別是數字化技術加劇了文物復仿制問題的復雜性，運用數字化技術能夠更加準確地復制原文物的材質、造型、圖案、紋理等內容，文物復仿制品也會越來越“高仿”、真假難辨，這會對文物收藏市場產生嚴重的不良影響。

此外，部分景區為了吸引游客或者增加知名度，不惜重金復制、仿制著名文物，山寨文物已經屢見不鮮。近年來，“山寨長城”“山寨兵馬俑”“山寨獅身人面像”等都引發了人們的關注，還出現了“海外山寨兵馬俑”等頗具爭議的事件。這些行為過多地關注文物復仿制所帶來的經濟效益，而忽略了文物本體的文化效益、社會效益，使文物本體脫離了其原有的文化生態，造成了文物價值的減損，值得我們研究和深思。

我國關于文物保護的相關法律規范內容龐雜，且效力層級相差較大，從《憲法》至其他規范性文件都包含文物保護的內容，但是我國文物保護的法律中對文物的數字化利用規制仍然存在一些空白和盲區，這就導致文物資源的所有人在維權的時候，面臨缺失法律依據的困窘局面。因此，在新技術發展下，能否運用著作權保護文物資源，成為當前亟待解決的重要問題。

2 文物資源的作品屬性證成

我國文物的數量非常龐大，類型眾多，并非我國所有的文物資源都屬于作品，只有滿足作品構成要件的文物資源才能夠通過著作權法來保護。學界對于作品判斷的爭議也主要體現在獨創性的判斷。國內外學者從未停止過對獨創性的討論，但目前尚無共識，該問題在版權體系國家和作者權體系國家的立法中明顯不同。

版權體系國家注重作品的經濟價值，為了最大程度激發人們的創造力，其獨創性標準較低，如英國長期堅持“額頭出汗”原則，美國的“少量創造性”標準。相反，作者權體系國家注重作品的精神價值，在著作權法制度的設計上既要保護作者的財產利益，同時也不能忽視作者的人身利益，“作者人格”等主觀性因素也被納入了獨創性的判斷標準之中，所以作者權體系國家對作品獨創性的認定標準要高于版權體系國家。我國也是作者權體系國家之一，但是在法律規定中并未明確作品獨創性的標準。

筆者認為，創作高度是一個受主觀因素影響較大的模糊概念，一種思想或情感的表達究竟達到多高的創作高度才算符合獨創性標準，迄今為止還沒有人可以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思想或情感的表達屬于憲法中的言論自由，用模糊不清的“創作高度”標準來認定著作權法所保護的表達，可能會產生剝奪言論自由產物的后果。因此，文物資源是否具備作品的獨創性，應當從“有”和“無”的角度進行判斷，而不是從“創作高度”進行判斷。

值得注意的是，拋開以“創作高度”標準判斷文物作品的獨創性，并不代表文物作品可以沒有“藝術審美”的特性。如果作品喪失了“藝術審美”的特征，任何人造物都有可能因具有獨創性而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這種作品的“泛化”將會模糊著作權法與其他法律制度的界限，甚至引發著作權制度體系的崩塌。所以構成文物作品的文物資源應當包括兩個方面的特性，即“藝術審美”和獨創性層面上的“一點點的創造性”。

另外，“文物”是一個集合概念，當然也包括大量具有實用性的文物。需要注意的是，如鼎、編鐘、彩繪陶瓷杯具等屬于實用藝術作品。實用藝術作品既可以用于古人日常生活、祭祀等，也具有藝術審美意義，具有“二象性”，其藝術性特質是獨特的美感表達形式，屬于著作權法的保護內容。而僅具有實用功能的文物，如鐵犁、石鋤等用于耕作的農具、革命先輩長征途中穿的草鞋以及戰爭中使用的武器，這些文物應當被排除在文物作品之外。總體來說，大量的文物資源滿足作品的認定標準，文物作品具備著作權法保護的前提。

3 文物資源著作權保護的正當性

3.1 完整的文物是歷史信息、文化信息、藝術信息三者的綜合體

“文物”的概念一直處于發展之中，并未在學界中形成統一的認識。筆者認為，從“文物”概念的眾多學理解釋中可以發現文物的一些共性，文物是具備歷史信息、文化信息、藝術信息的綜合體。

首先，文物研究專家及學者們可以通過全國各地發掘出的文物，了解到文物所處時代的歷史以及社會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和科學發展水平，歷史性是文物區別于現代藝術品、建筑、實物、作品的本質特征之一。

其次，文物是文化的載體，各個時代的文化通過文物表現出來。因此，文化性是文物的最重要的屬性。

最后，文物的藝術性體現在其與博物館的密切聯系上。博物館除了有文物收藏和保護的職能，還在美學發展和藝術傳播方面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也認為，在社會中美育要通過博物館、美術館等機構來實現。

筆者認為，世界各國的學者們如此強調博物館對美學的影響力，源于博物館所收藏的大量文物資源，這些文物展示了世界各個地區的人們在不同年代、領域、階層中的審美特點及審美理念，能夠培養公眾的審美能力，提升公眾的審美水平，因此藝術性也是文物的本質特征之一。筆者認為，一個“完整”的文物并不意味著物理意義的完整，而是包含歷史信息、文化信息、藝術信息三者的綜合體，對其中任何一項信息的侵害都會造成文物文化內涵及藝術價值的減損。

3.2 著作權有利于保護文物資源的表達形式

文物作品與現代作品的根本區別在于文物作品文化性，即文物作品蘊含其所處時代的文化信息。著作權法的基本原則之一是思想與表達二分法。一般情況下，思想指人腦中的抽象思維活動，表達是具體的物質表現形式。賴鄔·凱宜斯特認為“思想”與“表達”的區別在于思想是一種無形的信息，具有非物質性，需要通過表達這個載體來被識別。而且所有作品或表達都包含思想和表達，一種表達如果不包含思想，也就沒有傳達任何信息，那么這種表達就沒有任何意義，是不會被著作權法保護的。不能被識別的表達即使包含了一些信息，也無法被感知，因為其處于非物質形式中。

文物的文化信息是非物質性的，必須通過文物實體這個載體來表達，從而被社會公眾所識別和感知。因此，文物的實物遺存就是反映特定時代的一種表達形式，保護文物的實物遺存就是在保護特定時代的文化信息。如兵馬俑的出現，讓我們更為真實地考證這段距今2000多年的歷史，獲取并研究當時的社會文化信息。所以文物的價值不僅限于實物的實體本身，通過有形的文物實體來探究其背后的無形文化元素，這才是文物的真正價值。

當前市場中存在大量的文物復仿制品，其中很多復仿制品在外形、大小、顏色、紋飾等都與原文物相同，有的甚至只有在儀器或者專家的鑒定下才能夠辨別出真偽，但是這都無法稱之為文物，因為它們不具備文物所蘊含的文化性。我國文學史家、文物收藏家鄭振鐸先生曾言，文物的本體是獨一無二的，無法被替代，其在文化上、藝術上、學術上的價值都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因此，筆者認為，通過著作權來保護文物的正當性之一就是著作權有利于保護文物資源獨有的表達形式。

3.3 保護作品完整權有利于規制數字化侵權行為

受到天賦人權思想的影響，作品的精神權利最早出現于法國，保護作品中的完整權和署名權明確記載于《法國知識產權法典》。法國等國家認為文學藝術作品是創作者的人格、審美等精神方面的體現，精神權利保護制度不僅要注重個人權利的保護，還要注重保護部分公共文化利益。這些國家將藝術作品視為民族文化影響力的象征，通過法律明確規定精神權利的可持續性和不可轉移性，來維護國家公共文化遺產。我國歷史上積累了豐富的文物資源，這些文物實際上起到了國家文化的代表作用。因此，像我國這樣注重文化傳承的國家，建立對作品完整權的永久保護具有重要意義。

數字化技術能夠更加準確地復制原文物的相關屬性。以“3D打印”的文物為例，先要通過掃描來捕捉合成待打印文物的三維形狀，再通過設計文件捕捉這些掃描數據形成相應的表面網絡，即可進行“3D打印”。掃描數據屬于機械復制，打印出來的文物是掃描數據的物化形式，屬于被掃描文物的復制品。假設有人通過這種“3D打印”技術按照臨潼兵馬俑的比例1∶1打印了一批兵馬俑用于展覽，雖然這批兵馬俑并沒有對臨潼兵馬俑的造型、材質、構造等進行損害性的不實反映，不構成對文物物理性質的破壞，也沒有對兵馬俑的形象、造型進行歪曲丑化，但是其割裂了文物作品的歷史性和文化性，破壞了文物“三性”的完整統一。

任何文化都無法脫離其所處的特定生態和精神空間，每個歷史時期都有其獨特的時代特征，而一些文化成就偉大到足以代表其所處的時代。文物所具有的文化價值和其所處的地域及其背后承載的歷史息息相關。不同地域會催生不同特色、不同文化內涵的文物資源。地域不是孤立的，也不是一個范圍，而是千百年來此地域范圍內人文風俗、歷史更迭、文明傳承等的集合，形成了一個文化生態。如果一件文物脫離了其所處的地域和歷史積淀，那么它和復制品并無實質區別，僅僅具有些許藝術價值。

對于那些沒有看過臨潼兵馬俑的游客而言，他們很有可能將“3D打印”的復制品與原文物混淆，這顯然會對歷史文化傳承造成一定的影響，損害了社會的公共利益。我國與德國都是強調精神權利保護的作者權體系國家，所以在判斷數字化手段產生的文物復仿制品或演繹作品是否侵害原文物的作品完整權，可以借鑒德國的較為靈活的“利益考量原則”，根據具體案情進行具體判斷。由此可見，諸如“山寨兵馬俑”“山寨長城”侵害了文物的保護作品完整權。

4 文物資源著作權保護的解決路徑

4.1 著作權人通過行使精神權利制止文物侵權行為

我國作為作者權體系國家，保護人身權（精神權利）和財產權兩種權利。在作者權體系的著作權法理論中，作品所體現的作者獨特的人格利益是著作權法應當首要保護的對象。作者權體系國家的思想家認為作品是作者人格的延伸，是作者精神的體現，不能將其與一般財產同等對待，可以說作品和作者就像父與子的關系。

此外，《伯爾尼公約》也明確規定了署名權和保護作品完整權兩項精神權利。版權體系和作者權體系各自的制度體系都有其合理性，其關于著作權人權利的規定并無優劣之分，但是為了避免產生一系列問題，我們必須考慮我國自身已經建立并系統化的法律制度體系。因此，在著作權人權利的保護方面我國應當采取大陸法系國家的做法，即首先保護作者的精神權利，其次才是作者的著作財產權。因此，文物作者對文物作品享有精神權利與著作財產權是完全獨立的兩個權利。即使文物作品作者的財產性權利超過了保護期，但是文物作品作者的精神權利卻一直存在。所以當文物的利用者侵害了文物的精神權利時，著作權人可以行使相應的權利予以制止。

4.2 佚名作品由文物作品原件所有權人行使精神權利

依據我國《著作權法》關于作者的規定，作品權利歸屬模式有兩種：“作品屬于作者原則”與“視為作者原則”。但對于文物來說，大部分文物作品的作者屬于佚名作品，其作者難以查找考證，著作權法關于確定作者的此項規范對于佚名作品無法適用。

由于作品具有個人智力成果和文化產品的雙重屬性，我國著作權法在立法政策上鼓勵作品盡可能地被社會利用，對于作者身份不明、無從考證的作品，《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十三條規定由作品原件的所有人行使除署名權以外的著作權。

此外，對于民間文學藝術作品的著作權保護，學界及司法實踐中已經有了一些研究成果，尤其是在以“烏蘇里船歌案”和“安順地戲案”為代表的民間文學藝術作品保護的判例中已經肯定了政府文化主管部門行使著作權的資格。文物作品與民間文學藝術作品有著眾多相似的屬性，對于文物作品的著作權保護可以參考民間文學藝術作品著作權保護的司法實踐。

我國《文物保護法》中明確，除特別規定外，文物屬于國家所有。博物館與文物的關系最為密切，在我國，受到《文物保護法》保護的文物大多數都由國有博物館進行收藏管理，博物館對文物為現實合法的“占有”。并且從《博物館條例》第二條對博物館的定義可知，博物館對文物負有管理保護職責。因此，作為文物作品原件的“所有權人”，文物作品著作權中的精神權利可由博物館行使。

文物復仿制以及利用新技術對文物的演繹行為，是文化市場發展的必然趨勢，筆者并不反對文物資源的產業化，越來越多的人關注文物資源的開發與利用，也能夠起到傳播和弘揚我國優秀傳統文化的作用。但是如果文物資源的產業化過多地關注文物復仿制所帶來的經濟效益，而忽略了文物本體的文化效益、社會效益，會對我國的文物資源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所以互聯網環境下的文物資源著作權保護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

注釋

①易玲.文化法2.0時代博物館知識產權風險控制研究[J].法學評論，2019（4）：139-149.

②李揚.著作權法基本原理[M].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9.

③孫昊亮.全媒體時代攝影作品的著作權保護[J].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21（3）：109-119.

④馮曉青，付繼存.實用藝術作品在著作權法上之獨立性[J].法學研究，2018（2）：136-154.

⑤蔡元培.蔡元培選集[M].北京：中華書局，1959.

⑥馮曉青.著作權法中思想與表達二分法原則探析[J].湖南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1）：71-78.

⑦鄭振鐸.鄭振鐸文博文集[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

⑧羅嬌.“3D打印”的著作權法律問題研究[J].知識產權，2014（8）：41-47.

⑨安來順，潘永守，呂軍，等.“博物館藏品架起溝通的橋梁”專家筆談[J].東南文化，2014（3）：11-25.

⑩雷炳德.著作權法[M].張恩民，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

?王遷.著作權法[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