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偉明
詩莫盛于唐。一出唐人之手,則覽之有色,叩之有聲,而嗅之若有香。相去千馀年之久,常如發硎之刃,新披之萼。——(明)袁中道《珂雪齋文集》
唐詩是中國古典詩壇的最高峰,魯迅甚至說『好詩在唐代已經寫完』。唐詩為什么好,是因為它永遠鮮活,就像袁中道所說,盡管過去了一千年,我們重讀唐詩,還能看見當時的顏色,聽見當時的聲音,聞到當時的香味。它像剛磨過的刀,還是那么鋒利;它像剛打開的花朵,還是那么鮮嫩。我們讀唐人的詩,會感到他是活人;我們讀今人的詩,卻懷疑他是死人。宋元明清不是沒有有才氣的人,不是沒有認真學唐的人,但是總趨勢是一直在走下坡路,誰也無法挽回這個頹勢,這是什么道理呢?
宋人嚴羽說:『唐人與本朝人詩,未論工拙,直是氣象不同?!唤送鯂S也說:『太白純以氣象勝?!缓笕藢W唐,大都鼓吹過『盛唐氣象』??磥硖迫说臍庀蟠_實與眾不同。本來,詩就是詩人內心情志與社會場景的會通,在內為『意』,在外為『象』。但加一個字成為『氣象』,這一概念的內涵就要豐富得多。吾師繆鉞先生說:『譬諸游山水,唐詩則如高峰遠望,意氣浩然;宋詩則如曲澗尋幽,情境冷峭?!痪褪钦f,唐人的氣象,已具有『高邁』的涵義,這種『高尚』『豪邁』的氣度,恐怕只為唐人所獨有。
魯迅說『唐人多胡氣』,是指李氏王朝之貴族大多與鮮卑混血,格外開放。駱賓王草《討武曌檄》,中有『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之語,武則天卻問『宰相何得失此人』,并關心他的文集出版沒有。白居易寫《長恨歌》,中有『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之語,卻能翕然傳唱天下。這種事情,在后代簡直不可想象。由于唐王朝的開放大度,所以唐朝詩人沒有什么不敢說的話,他們的情最真,這正是產生極品文學的最佳社會環境。再則,唐朝是中國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政治經濟文化都高度發達,知識分子為之鼓舞,迸發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唱出了時代的最強音,這樣,他們在進行藝術概括時,就已融入了高邁的心志,這就是唐人獨有的氣象。
岑參《磧中作》:『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贿@種發誓『立功異域』的堅忍與執著,委實叫人感動。當他《逢入京使》時,不禁又想念妻兒了:『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干。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挥质窍喈斆糟?,甚至有點傷感。矛盾嗎?不矛盾。我們在前面已經提到,唐人最可貴的就是情真,堅忍與迷惘,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合起來就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岑參。偉大的唐人,既豪邁又多情,其喜怒哀樂都見血性,他們那種大氣是后人無法企及的。請注意,唐詩不事雕琢,甚至有點粗獷,這正是它高不可及的地方。像『辭家見月兩回圓』『馬上相逢無紙筆』這樣的句子,是人生的巔峰體驗,不是過來人不能道。這恰好證明了真正的美都帶著幾分樸質。
孟郊《游子吟》:『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這是傳頌千古的絕唱,曾在『港人選唐詩』活動中拔得頭籌。為什么?就因為兒子是用愧疚的心情來歌頌母愛的,而母愛又是那樣具有民族的典型性(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足以打動每個中華兒女的心。又看他的《烈女操》:『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貞婦貴殉夫,舍生亦如此。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讀得來叫人驚心動魄。請注意,唐人的戀愛還是相當自由的,這和朱熹以后恪守『三從四德』的局面有很大的不同。但是,作者仍然鼓吹『愛情至上』,歌頌殉情,如此嚴肅而高尚的精神境界,是人類自我完善的結果,令人肅然起敬。
美就是使人想起生活,美就是顯示應該那樣生活。這兩點唐詩都達到了,所以成為文學史的最高峰。唐詩具有真切美,具有崇高美,使人熱愛生活,使人奮發向上,它是民族文化的寶貴財富。清人鄧石如有一聯:『冬雪春蘭秋桂樹,唐詩晉字漢文章。』是說唐詩、二王書法、司馬遷的文章,是中國文化的極品,就像冬天的雪花、春天的蘭花、秋天的桂花那樣高潔。真是說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