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舒盈/文
20世紀20年代末,在革命性文學興起的背景之下,如何更全面地刻畫現實,如何更深切地反映時代的背景,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中國化的過程中,“新現實主義”文藝觀在各種思潮翻涌的理論浪潮中占據了主導地位,在并得到了許多文學家和評論家的認同和支持。
瞿秋白是中國新現實主義文藝觀的主要建構者,在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中國化的歷史進程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同時,他是中國無產階級文化領導權的確立的重要推動者。在文化革命過程中,他基于馬克思恩格斯關于現實主義的論述,結合革命時期的歷史背景,構建了自己的新寫實主義文藝觀。
對瞿秋白而言,現實主義既是一個文藝理論的基本概念,又是一個實施文化變革的重要渠道。在“現實主義”的理論旗幟下,重要的不僅是文學創作所依循的標準,更是文化革命以及文化領導權落實的重要手段。所以,瞿秋白的“現實主義”已經跳出了作為某種狹義的文學理論概念范疇,而是作為一種鑄造“文化革命”的方法,一個建設文化領導權的重要步驟,一種改造文化現狀的重要理論武器。
瞿秋白賦予了新現實主義深厚而廣闊的理論內涵,從真實性、典型性、功利性三個方面對其進行了明確的闡釋。
瞿秋白根據馬克思、恩格斯關于堅持“莎士比亞化”的論述,進一步強調了文學創作的“真實性”,即非單一僵化地刻畫現實,而是對現實進行更全面更完整的描繪。他指出,馬克思、恩格斯肯定的是莎士比亞更為深廣的現實主義,而非席勒式的浪漫主義。馬克思、恩格斯提出了要盡可能描寫現實社會“事實上的階級斗爭”的口號,也就是盡可能書寫廣大人民群眾所進行的具有時代意義的歷史性的戰斗。雖然莎士比亞的作品仍然是一種資產階級的現實主義或唯心主義,但是他卻可以對現實生活進行大膽的描述,仔細的審視,揭露出真實的社會生活中的客觀的沖突,對“一般的文化發展和工人階級的將來”具有著突出的意義,這種現實主義也是值得肯定的。
至此,瞿秋白厘清了莎士比亞和席勒作品的不同風格和指向,并指出了二者的區別在理論構建與實踐指導上的借鑒作用。從瞿秋白的政治功利角度上來說,這樣的理論武器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因為他試圖將現實主義作為一種重要的文化變革方式再鑄造,如果僅僅是一種理論趣味,那便失去了其只作為構建文化領導權的支撐點的理論力量。
瞿秋白對馬克思、恩格斯最敬重的巴爾扎克給予了很大的肯定,深化了現實主義作為一種文化變革模式的革命性與先進性。瞿秋白把巴爾扎克看作一個對保皇派抱有同情心的資產階級作家,但是他對貴族的消亡有著清楚的認知,并且極富判斷力與深遠的眼光,他看到未來社會真正的主人是“民眾的代表”,因此,他的現實主義已從創作方法升華而為一種書寫現實并改造現實的途徑,是具有革命精神的重要的武器。巴爾扎克在敘述法國社會歷史狀貌的全過程中,一直遵循著現實主義的基本原理,通過對現實社會的描述,采用了分析和研究的方式,把真實的社會生活置于設定的大環境之中。瞿秋白之所以倡導現實主義創作精神,是因為20世紀30年代中國的無產階級革命文藝尚處于萌芽階段,雖然大部分革命創作者能夠從無產階級的立場和角度來創作,但由于對“革命”問題理解有待深入,呈現出一種理想化的趨勢,因而亟需以“現實主義”的真實性來修正,這既是優秀文學創作的應有之義,也是當前革命歷史語境的必然要求。所以,瞿秋白倡導的“現實主義”創作方式,實際上是一種策略,一種方式,乃至一種工具,不能籠統地從審美的角度去認定其創作價值。
需要注意的是,瞿秋白所謂的“真實”并非僵化地沒有取舍地對現實做鏡子般的描繪,而是一種“選擇”,一種“傾向”,是一種“革命真實”。瞿秋白引用高爾基對真實的理論論述,借以表達自己對真實的追求是一種全面的、完整的、積極的真實,“真實有‘兩個’:一個是臨死的、腐爛的、發臭的;另外一個是新生的、健全的、在舊的‘真實’之中生長出來,而否定舊的‘真實’的。[1]”無產階級藝術創作者更應該反映符合歷史時代發展要求的、先進的、健康的真實,而對腐朽的、終將被歷史淘汰的真實應該撥去浮在上面虛假繁榮,道出二者的本質差別與趨向,力圖將社會發展的規律呈現出來,從而引導人們更好地認識現實,并激發出現實的力量。
所以,瞿秋白的真實是有傾向性的真實,是有選擇的真實,是有立場的真實。這樣的選擇與立場并非意味著其所追求的真實性沒有意義,削弱了描寫的真實性。相反,真實性會因為傾向性因素的滲透,而尤為突出。在此,“客觀”與“政治立場”的同時存在并不沖突,他認為,一個作家要深入細致地觀察、分析社會生活,要能夠更清楚地認識并表達現實生活中各種力量的本質,要更好地掌握社會生活的方向,就必須站在科學的、正確的唯物史觀的立場之上。所以,現實主義的創作是有立場、有傾向的,是主動選擇的結果。
“文學的典型性是指作品的藝術形象所具有的通過鮮明獨特的、能夠喚起美感的個性形式揭示社會生活中某些本質規律的特性”[2]。就表現范圍而言,無論是整體還是局部,無論是人物還是環境等,都可以以“典型性”加以呈現。瞿秋白認同并進一步發展了馬克思、恩格斯的“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的經典論述,要求文藝創作不僅要實現人物與環境的和諧,還要將人物更好地展現在典型環境之中,反映其二者相互融合相互作用的關系。
其中,恩格斯論及的典型環境,指向的是,一方面作品中的角色與角色所生活的周遭環境是一個特定的、獨特的個體,另一方面,人物與環境又要能反映某些特定社會歷史背景的本質、規律與發展趨勢。這種觀點在恩格斯對哈克納斯夫人的評論中得到了充分地反映。
瞿秋白認為,恩格斯指出了如何實現“加強了的”真實,如果在浩瀚的現實生活中選取有意義的、有效的“真實”,即實現最高真實的唯一方法,便是在書寫現實的同時,分析原因,看清本質,揭露真相,點明趨勢。瞿秋白進一步指出,從某種程度上說,哈克納斯刻畫的人物是具有“典型性”的,但作品中描寫的社會歷史環境,卻缺乏典型性。作者將工人階級描繪成一群不愿改變自身環境的被動者,剝奪了工人階級擁有這種訴求的可能性,甚至認為,只有在工人階級之外或高于工人階級的人群中,才會有“解放”的希望,而不是從其自身內部而來。按照恩格斯的標準,這遠非典型,只有表象的真實,沒有本質的真實,沒有寫出工人行動的本質原因,更沒有道明工人階級的發展趨向,喪失了革命性,沒有體現現實主義應有的品格。
巴爾扎克則與之截然相反,他不僅描繪了眼前能看到的“真實”,更重要的是,他的筆力觸及到了現實深處,“見到了當時所僅僅能夠找得著的真正的將來人物”[3]——“共和主義的英雄”,只有這樣的人物才是民眾的代表,才是代表工人階級發展趨向的代言人,這也是巴爾扎克得到恩格斯肯定,是現實主義代表作家的核心原因。因此,瞿秋白“新現實主義”的“典型性”,是一種在有傾向的真實性的前提下,刻畫出表象后的本質,把握社會發展規律。
20世紀20年代后期至30年代初,就文藝到底“為什么”,即文藝的功利性問題,中國的文藝界曾經展開過一場大討論。新月派、自由人以反對文藝階級性為由,對文藝功利性進行了猛烈的批判,魯迅、瞿秋白等人則高聲倡導文藝功利性,強調文藝所具有的認識現實乃至改造現實的功利性[4]。
魯迅撰文《“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等系列文章對新月派予以猛烈的抨擊,他指出:“無產者文學是為了自己們之力,來解放本階級并及一切階級而斗爭的一翼,索要的是全般,不是一角的地位。[5]”他極為關注文化領導權的問題,點明了無產階級存在的合理性與必然性,并著重指出了無產階級文學存在與發展的重大歷史意義。瞿秋白則認為,新月派的文學口口聲聲描寫“人性”,但他們是為地主資產階級服務的士大夫文藝,把“歌聲”與“色情”獻給“吃租階級”的主子,對胡適提倡的“人權”“王道”思想也做出了批評。
瞿秋白認為:“文藝也永遠是,到處是政治的‘留聲機’。問題是在于做那一個階級的‘留聲機’。并且做得巧妙不巧妙”[6]。對瞿秋白而言,所謂“煽動”是文藝創作的應有之義,文藝創作天然地是作為政治宣傳的“留聲機”,重要的是,是否擁有科學的、唯物主義的視角,是否以馬克思主義文藝觀做指導,是否站在無產階級的立場,是否指明了社會現實的發展方向,從這個角度上說,每個文學家都是政治家,“藝術……是意識形態的得力的武器,它反映著現實,影響著現實。[7]”所以,文學無法脫離階級,正如文學無法脫離時代,脫離歷史語境。不同聲明、不同口號的差異只不過是文藝與意識形態連接方式的差異,那些高喊“為藝術而藝術”的創作者,渴望遠離政治,只不過是遮掩著為統治階級服務而已,那些反對文學“階級性”與傾向性的藝術工作者,排斥政治,實際上卻是推行反動思想與政策的發聲筒,他們上演了一場“非政治”的戲碼,只不過是統治階級剝削階級的思想灌輸實踐。
綜上所述,之所以將瞿秋白的文藝觀稱為“新現實主義”,關鍵在于,其在傳統現實主義追求細節的真實等創作原則的前提下,將真實性、典型性與功利性統一起來,進一步發展并完善了傳統現實主義,為其注入了“新”的品質,是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中國化的重要理論成果,強化了文藝的“改造現實”的作用,注重無產階級文化領導權的構建,具有突出的進步意義。■
引用
[1] 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五)[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
[2] 童慶炳.文學概論新編[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
[3] 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四)[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
[4] 劉鋒杰.中國現代六大批評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5] 魯迅.二心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6] 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三)[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7] 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