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璐詩

在威爾士國家公園里舉辦的海伊節。
因東北方挨著瓦伊河,這座小鎮被叫作海伊鎮(Hay-on Wye)。而它的東南方緊挨著威爾士的布雷肯比肯斯國家公園。
海伊鎮是名副其實的“依山傍水”。車行至此,會瞥見一張不起眼的告示牌,上面注明這里就是英格蘭與威爾士的邊境。但比這更顯眼的,是告示牌下方標著的“書之鎮”字樣。再往前走一點,到一個三岔路口,又會見到了一個路牌,指示海伊文學藝術節(Hay Festival)向右走,思想哲學節“How the Light Gets In”往左走。后面這個有詩意的名字,取自已故民謠歌手萊昂納德·科恩寫的一句歌詞:“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進來的地方。”
兩個同期舉辦的節慶,乍看都與閱讀和書籍有關,而且所有活動也都是在臨時搭起的帳篷里進行。但我今年5月底、6月初在小鎮海伊待了一周,并分別去兩個節慶了解過,明白了它們完全是兩回事,各自散發著光芒。
海伊文學藝術節(下稱海伊節)是1988年由本地居民彼得·弗洛倫斯與父母用玩撲克牌游戲贏來的錢創辦的。“那是光進來的地方”(下稱哲學節)則是由哲學家希拉里·羅森(Hilary Lawson)在20年前創辦。海伊節請來的嘉賓既有去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也有國內觀眾昵稱“卷福”的演藝界明星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
今年我看的第一場活動,進到帳篷內已是人山人海。看著眼前的場景,要不是事先了解,估計誰都猜不到這是一場讀詩大會。輪番登臺朗誦詩歌的既有作家、詩人,也有幾位演藝界明星。不過以我十多年來參加各種文學節現場的經驗,英國人享受詩歌朗誦現場的愛好一貫有之。隨著近年來娛樂界人士越來越頻繁介入文學節的現場,詩歌與表演更是完成了天衣無縫的結合。
今年讀詩大會的大部分選讀作品都不太嚴肅,這估計是出于對現場娛樂性的考慮。比如在英國家喻戶曉的演員斯蒂芬·弗萊挑選了一首英譯日本俳句:“蚊子/在我耳邊鬧/它們以為我是聾子嗎!”短平快的演繹過后,臺下爆發一陣大笑。


海伊節里的書店。

日落時分,海伊附近的田野。

海伊小鎮的三岔路口,向左和向右走是兩個同時舉辦的節日。

“哲學節”其中一個帳篷里的音樂現場。

斯蒂芬·弗萊帶領各位演藝人士在海伊節的“讀詩大會”現場。
我在海伊節形式各異的現場活動中,能感覺得到不少人是帶著粉絲心態來捧場的。這個30多年前小而美的小鎮圖書節,如今舉辦規模逐年擴大,小鎮場地早已顯得逼仄,進而搬到了邊上的布雷肯比肯斯國家公園里。
緊接著讀詩大會,我去了斯蒂芬·弗萊談他重寫希臘神話的演說現場。幾千張門票全部售罄,觀眾同樣是在開場前40分鐘就提早排隊等候。人們摩肩接踵的熱鬧勁,以及席間不時迸發的會心大笑,都令人感慨不光音樂需要在現場感受,閱讀的現場魅力一樣引人入勝。在我的英格蘭同行眼中,弗萊在英國是“無人不愛的國寶級人物”。他在臺上兼有老廣播人的優雅,也有喜劇明星的有恃無恐。比如席間忽然有小娃娃鬧別扭,弗萊沖臺下來了一句“Grow Up!”,意思是“別像個小孩子似的,趕緊成熟起來吧!”全場發笑,笑聲中夾雜著驚異又忍俊不禁的情緒。活動結束后,弗萊在文學節書店帳篷內簽售他的第三本希臘神話重寫本《特洛伊》,人龍排到了店門外。
英國廣播公司的幾個電臺頻道也在現場設置了直播區,觀眾們可以隨意進入這個半露天的帳篷里收聽和觀看主持人做節目。在國家公園的綠地上搭起的各個帳篷,還分出了餐飲區。走進來,漢堡攤煎牛肉的煙熏味與南印度的咖喱味混搭的煙火氣,令人感覺與置身任何一個城市的露天食街里沒什么兩樣。我們到達的第一天是星期日,受歡迎的活動很多,人也最多。天氣有點陰冷,在活動的間隙,大家都窩在四周有圍幕的室內咖啡座里,買杯熱飲加一片蛋糕,看書讀報。
大部分從外地過來參加海伊節的讀者,都會選擇在小鎮旁的綠地上扎營。而我提前一個月在離海伊小鎮車程25分鐘之外的鄉村預訂了一個禮拜的住宿。從住地到海伊鎮,一路是蜿蜒高低的羊腸小道,需要緩慢行車。這不平坦的路途兩旁和前方是忽而遼闊、忽而層疊的田園和山村景色,值得減速欣賞。
一天,我們在日落之前出發,到海伊城堡腳下觀看巡演來到海伊節的莎士比亞環球劇團。他們表演的劇目是現代版莎士比亞戲劇《凱撒大帝》。斜陽擦過城堡的一角,剛好落在我們的座位上,看臺上拿著啤酒敞開胸脯或者穿西裝的演員用中古英文在念臺詞,一旁樹冠里歸巢的鳥雀聲一陣比一陣響。太陽逐漸下山,日間接近夏季的熱暖,瞬間跌回寒冬。冷風襲來,大家陸續套上準備好的羽絨衣、毛線帽。
持續兩個小時的戲劇,演到一半中場休息。我們走下城堡,踱步到海伊鎮里。街上幾乎一個人都沒有,近40家二手書店都已關門。走到小廣場上,卻見鐘樓下有一群穿著英格蘭傳統服飾的人,提著棍子忽然起舞。看了一會兒,我想起來,眼前場景跟幾年前我在一個圣誕市集上看到過的舞蹈差不多。這是一種叫做“莫里斯舞”的英格蘭民俗舞蹈,在傳統中通常是在寒冷冬夜即將過去時,眾人圍在一起慶祝。在彩霞映照的空蕩蕩的街巷里額手稱慶,這偶然碰到的場景,并不遜于舞臺戲劇色彩。
過了幾天,我們又去看了“官務大臣劇團”上演的《皆大歡喜》,這個劇團傳承于16世紀與莎士比亞經常合作的劇團,至今保留著全是男性的班底陣容,臺上飾演羅瑟琳和西莉婭的男演員妝容俏麗,演技扎實,詼諧的劇情引起陣陣笑聲。這天露天劇場的上空刮著能讓人腦袋發脹的疾風,可是開場和劇間幾位“牧羊人”彈著魯特琴吟詠起歌謠的田園式抒情,卻愣是將我幾次想要離場的心安撫了下來。
至于哲學節,光看嘉賓名單,就能感覺是淡化明星效應而聚焦于議題本身的活動。今年的嘉賓陣容既有哲學界名人如斯拉沃熱·齊澤克,也有演化生物學家理查·道金斯,話題從宇宙、人類大腦進化、當今時事到道德探討皆有觸及。音樂也是其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跟通常的音樂節不同,這里登臺的主要是小眾、鮮為人知的音樂家和樂隊。
在現場我見到了哲學節總監希拉里·羅森,他告訴我辦哲學節的初衷:生而為人,每個人對生存本身都有各種思考。可惜哲學經常被視為純技術層面的討論,他希望能將這個趨勢掰回來一些。現場的觀眾各個年齡層次都有,這或許證實了希拉里所言的“每個人都是哲學家”。
走出氣氛嚴肅、論題深刻的帳篷,瞬間撲面而來的是波希米亞風格鮮明的樂器、衣物、手工藝品攤位,路邊甚至有人擺出塔羅牌的迷陣;再走幾步,赤腳起舞的一群人身旁的帳篷里,有人正在接受按摩。不知不覺間,這時已是夜晚九點,抬頭看到日落之前山坡上照耀著羊羔們的光線。夏日在此間,如此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