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剛
盛夏的天氣說變就變,一抹烏云正悄無聲息地從遠方壓過來,當空烈日泛起了慘淡的白光,風在耳邊輕輕刮過,鳥兒在炙熱的風中倉皇地撲騰。看來,暴風雨馬上就要來了。
我腋下夾著一本書,在鄉間機耕道上急促地前行著。
沒過多久,大片大片的烏云從四面八方向我奔涌過來。太陽沒進了云端,天地變得灰暗如夜,道道閃電從烏云間劃過,隆隆雷聲在云層里炸開。一陣狂風撲面,塵埃和樹葉漫天飛舞,地上的熱氣灌進了我的褲管。
遠近的人們都在奔跑著,很快便隱入了附近的院落。舉目四顧,天地間除我以外,似乎已再無人跡。
完了!我暗暗叫苦。黑云壓頂,家還太遠,就像大海里漂泊的孤舟,我注定躲不開一場暴雨的摧殘。
我不假思索地沖進路邊的竹林,正自彷徨無計,突然聽見一聲呼喊:“快進來避避雨吧。”
我尋聲望去,原來林子近旁就是一戶人家,聲音便是從這戶人家半開半掩的院門里傳來的。
是在叫我嗎?我四顧并無他人,再往木板門里一瞅,一個中年男子站在院壩中央,正殷切地注視著我。“快進來吧。”那人熱忱地向我招手。我還猶豫著,雨點已拍在我的額上。我無暇多想,趕緊推門而入,剛剛穿過院壩走到屋檐下,豆大的雨滴密密實實地砸落下來,雨點瞬間連成了線,線又織成了透亮的雨簾,雨簾一瀉到地,很快就在院壩里匯成咕咕水流。
“好險!”那人打量著我,遞過一根矮凳讓我坐下說道,“眼看就要淋雨了,咋不曉得找個地方避避雨呢?”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拘謹地沖他笑了笑。看樣子這人大概四五十歲,瘦高個,穿一件皺皺巴巴的灰白汗衫,頭發有些花白,臉頰瘦削平淡,目光親切柔和。
跟普通的農家小戶一樣,這家人住的也是麥草蓋頂的土坯房子,土墻未經粉刷,大大小小的鵝卵石裸露在并不光潔的暗黃墻壁上,幾只野蜂在墻上的蜂眼口徘徊起舞。階沿和院壩也是泥土夯就,雨水一沖,裹挾著麥秸和腐葉的濁流便洶涌地沖向門外。雨簾卷到階沿上,來不及浸入泥土,很快擰成一個臉盆大的水洼。
“你家在哪兒呀?” 大概是為了打破沉悶的氣氛,那人問我。
我告訴他我是個中學生,喜歡邊走邊看書,每到周末,我都會抱一本書四處瞎溜達。我的家就在前面,走得快的話,大概一個小時就到了。今天運氣不好,出門就遇暴雨。
“嗨,你可真用功!我們家那混球,這會兒還不知瘋到哪兒去了呢。” 那男子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笑瞇瞇地補充道:“我兒子跟你大小差不多。”
我有些汗顏,不露聲色地把厚厚的《水滸傳》塞進了衣衫里。
不知過了多久,風住了,雨也漸漸小了些,我起身告辭,男主人伸手一攔說道:“走啥呢,沒見天上還黑沉沉的么?大雨馬上又要來了。”又扭頭沖里屋喊道:“娃他媽,晚飯弄熟沒有?”一個腰上扎著圍裙的中年婦女聞聲走了出來,身上散發著一股面粉的味道。女人一邊在圍裙上擦拭著雙手,一邊笑吟吟地對我說道:“饅頭就快蒸好了,吃了晚飯再走不遲。”看來女主人早就注意到我這個不速之客了。
我正扭捏著,大雨果然又嘩嘩地傾瀉下來。我只得再次坐下,焦躁地看著雨滴在院壩里砸起一朵朵晶瑩的水花。好在這下半場的暴雨來勢洶洶,但去也匆匆,沒下多久就偃旗息鼓了。
我確定我該走了,于是我再次起身告辭。男主人見我歸心似箭,抬頭看了看天色,笑而不語,女主人用一根筷子串起兩個熱氣騰騰的饅頭,硬塞到我的手上。
日近黃昏,天空卻一片湛藍,空氣像濾過似的,格外清新。走在被暴雨洗刷過的、略為滑溜的鄉間小路上,一陣陣稻禾的清香迎面撲來。啃一口饅頭,再回頭望望,我把香甜和溫馨咽進心里。
我天性喜靜,每當閑來無事,就會懷揣一本書,或徜徉山間,或徘徊灘涂。累了,樹蔭下坐坐;渴了,掬一捧溪水。
在后來平淡無奇的日子里,我無數次穿過那片田野,經過那熟悉的村落,每一次走過我曾經避過雨的這家人門前,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往里看看。即便什么也看不見,我心里依然會感到如沐朝陽。
不知過了多少個寒來暑往,這家人門前的碎石路變成了光潔的水泥路。也不知是多少回花開花落,這家人門前的竹林消失了,院門也拆了,平順寬闊的院壩與水泥路不著痕跡地連成一片。不久,土坯房也消失了,青磚綠瓦敞亮地展示在路人面前。新房子的四周還栽上了銀杏樹。炎夏,翠綠掩映明窗;秋涼,杏葉染黃院落。漸漸地,銀杏樹高過了房頂,青磚綠瓦便隱沒于幽靜之中。
那些年我外出做營生,近年方歸,急切切再走老路徑,我驚訝地發現,這家人的青磚綠瓦又給掀掉了,一棟玲瓏別致的小洋樓在老屋基上拔地而起。要不是熟悉的路徑和看慣了的銀杏樹,我簡直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
每一回看到這家人的變化,我都由衷地為他們高興。我常想,積善之家,必有余慶。僅憑他們對我這樣一個陌生人發乎天性的尋常款待,就足以印證他們深入骨髓的樸實和善良。活該他們的日子越過越紅火。
又是一個烈日炎炎的下午,當我還是像往常一樣路過這家人的時候,曾經的尷尬際遇再一次光顧了我。電閃雷鳴間,狂風掀起了我的衣衫,容不得半點猶豫,我趕緊就往這家人走去。剛剛走到銀杏樹下,雨點已隨風灌進頸脖。
“快進屋來避雨吧。” 又是那聲熟悉的召喚。我抬頭一看,是男主人站在客廳門口向我招手。我樂了,大踏步跨進客廳。
“又來給你們添麻煩了。” 我對男主人拱手說道。時光不老,面貌依舊,男主人瘦削的臉頰和親切的魚尾紋依然讓人感到暖心。
“又來?你來過我們家嗎?”男主人一臉茫然,一邊遞煙一邊笑著問我。我擺手謝過,答道:“上次在你們家避雨,我還吃過你們家的饅頭呢。”見男主人一頭霧水,我又補充道:“你們家還是茅草房的時候,你忘了?”
“嗨,住茅草房的時候我還小呢。四十年前的事了,誰還記得那么清楚?”
我一拍腦門,暗笑自己糊涂。光陰荏苒,歲月蹉跎,連我都早已浮生過半,眼前這人自非往昔之人。再仔細瞅瞅,我差點笑出聲來。這人不僅語氣神態像極了當年的男主人,就連身段舉止也如同當年的男主人。當年男主人口中那個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兒子,當屬此人也!
我趕緊問道:“你父母雙親呢?”
“喏,墻上呢。二老已去世好幾年了。”
我心里一沉,忙往墻上看去,兩位白發蒼蒼的老人鑲嵌在兩個黑色的寬邊相框里。女主人抿嘴含笑,男主人仁厚慈祥,都似喜似嗔地注視著我。
我頓覺胸口堵塞,欲語無言,趕緊趨步上前,深深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