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海子
一
雨沒有征兆地下了起來,且越下越大,只一小會兒,鄉道的路面就鋪滿了水。正在趕路的我一時也找不到躲雨的地方,離我要去的幺叔家還有點路程,只好就由雨淋著。
雨里的鄉村特別讓人心靜。雨打在樹木莊稼上發出了“沙沙”的聲音,讓周圍的植物更加翠綠,讓整個鄉村更加安寧。而那滿眼的綠里,偶爾跳出來的農家院落則帶出了雨中鄉野的靈動。
到幺叔家的時候,我已經是名副其實的“落湯雞”。堂弟見了我的模樣,笑著說:“瞧你這運氣,趕上了這個天。”說罷,他趕緊找了衣褲給我換上。換鞋的時候,堂弟給了我一雙嶄新的老式布鞋。這布鞋用燈芯絨做的鞋幫,鞋底則是將一層一層白色的粗布重疊后,由麻線扎實而成。我把布鞋拿在手里,看著它,突然就起了一股濃烈的心緒。
在我們小時候,做這種布鞋,是每個農家孩子的娘皆會的手藝。
那時,鄉下的光景不怎么好,大人孩子在一年中的大多數時光里,都是光著一雙腳。除非在很特殊的日子,才能穿上一雙我現在手里拿著的一般模樣的布鞋。
記得上初中時,學校開運動會,老師要求凡是參加運動會的學生都必須穿一雙白色的運動鞋。可那時,我們想買一雙運動鞋,簡直是白日做夢。
放歸宿假,我回到家里,告訴母親,學校一周后要開運動會,我需要一雙白色的運動鞋。母親看著我渴求的眼睛,對我說:“娃,別說買運動鞋,就是我抽空給你做的你腳上穿的布鞋,一年也不能有兩雙。這樣吧,我想辦法去給你借一雙,等開運動會那天,我一定準時給你送到學校。”聽完母親的話,我心里雖然有些不樂意,但想想家里的實際情況,還是點頭應允了。
回到學校后,我一邊進行列隊訓練,看著同學們穿著白色運動鞋在舉步之間的耀眼,一邊在心里渴望著母親快些借到運動鞋,快些給我送到學校來。
二
開運動會的頭天下午,母親終于把鞋送來了。我興沖沖地跑到學校門口,母親早就等在那里。
母親見到我,一邊打開她手里的布包給我拿我要的鞋子,一邊對我說:“娃,白運動鞋我去借了幾個院子,都沒借到,他們的娃也要參加運動會。”母親從布袋里拿出一只白色的鞋子,遞給我接著說:“娘沒辦法,要了別人家的運動鞋回家打了個鞋樣,緊趕慢趕,給你趕出來一雙,你先試試合腳不?”
我接過母親遞過來的那只鞋子,一看,就是她平時做的布鞋,只是鞋幫用白色的粗布代替了黑色的布料,布鞋本有的布底子,被她硬生生地納上了一塊膠鞋的底子。
看著那鞋,我心里一陣不痛快,感覺自己受到了極大欺騙,就一臉陰云地站在那里。
母親以為我對鞋的白色不夠滿意,把另一只鞋遞給我,忙解釋道:“娃,運動鞋那個白,我試了無數次都達不到,娘沒辦法,最后只能漂白成這樣,但是我拿去和稍微舊一點的運動鞋比,顏色很接近。”
我拿著鞋,并沒聽母親解釋,只感覺這一周的苦等都白等了,嘴里因此毫不客氣地對母親吼道:“你買不起鞋,我沒怪你。但你答應幫我借的鞋也借不到,害得我白白等了那么久,現在就想拿一雙布鞋來哄我……”
沒等母親再說話,我把手里的白布鞋一下扔到校門外長滿稻子的水田里,風一樣地跑進了學校。跑到教室門口的時候,我回頭看到母親正在半人高的、長滿水稻的田里尋找我丟的鞋……
當我再次放歸宿假的時候,從進家門的那刻起,我就忐忑著,生怕母親把我在學校丟鞋的事告訴父親。但直到第二天,我準備背米歸校了,擔心的事都沒有發生。
我背著米走到離家不遠處時,母親追出來喊住了我。她追上我,拿出被我扔到田里的那雙布鞋,內疚地對我說:“娃,娘真的沒本事,別說買鞋的本事,就是借鞋的本事也沒有。”說著,她開始抹淚,邊抹淚邊說:“你還是把這雙鞋拿去學校穿,多一雙新鞋,總比穿著腳趾頭露在外面的破布鞋風光些。”不由分說,她把那雙白布鞋硬塞進我背米的背篼里,轉身回屋去了。
“哥,你拿著鞋怎么不穿?”我的思緒突然被堂弟的聲音打斷。我趕緊把鞋穿上,邊穿邊問堂弟:“你猜我想到哪里去了?”
沒等堂弟猜,我接著說:“想到我媽給我做的那雙白色‘運動鞋’了。”
堂弟接過我的話問:“就是你在學校送給我那雙白色的?后來你母親生病去世,你非要我把鞋的‘尸體’找回來還給你的那雙?”
我點點頭,不再說話。過了良久,堂弟開口道:“做一雙布鞋,以那時候的條件,整天就是不做其他活兒,專心做鞋也需要六七天,而且把白布的鞋幫染成運動鞋鞋幫的色,起碼也得兩天,還有那個橡膠的底子,我不知道你母親是怎么粘上去的……”
說完,堂弟進內屋去了,回頭對我說:“哥,還有會兒飯就好了,你一會兒去堂屋坐。”我點了點頭。屋外,雨一直沒有要停的意思,先前藏在遠處云層里的太陽,也徹底不見了。
雨“嘩嘩”地下著,仿佛要再次淋濕我。腳上剛穿好的布鞋,給人柔柔軟軟的感覺。那種柔軟,讓人心酸,更讓人沒法從椅子上起得來身。
三
母親走后,我就再沒穿過手工做的布鞋。
記憶里,沒有一個鄉下孩子的母親是不會做布鞋的。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每到秋天,母親總會叫我去竹林給她撿筍殼。筍殼撿來,母親則用刷把一張一張地刷掉筍殼毛,再用很重的石塊將筍殼壓平。筍殼是母親做布鞋時用來做鞋樣的。
母親腦袋里似乎永遠裝著我們一家人的腳碼。但是,我們在不斷長大,有時候母親怕吃不準我們腳的大小,也會叫我們把腳板伸過去,她用她的手,在我們的腳板上比畫,再在她預備好的筍殼上,用剪刀修剪幾下,我們的鞋樣就算成了。
母親做好我們的鞋樣后,就會用曬干的布殼,依著做好的鞋樣剪出即將要做的鞋底的料。
布殼是母親夏天曬干的。我喜歡跟母親一道曬布殼,因為用麥子磨細做的糨糊,有股甜絲絲的味道,像吃糖。
夏日的烈日下,母親將一塊很大的白色粗布鋪在曬席上,然后刷上一層糨糊,再把她平時找人討要的細塊的布料以及自家完全不能穿的衣褲的布料鋪在白布上,鋪上一層后,就等烈日烘烤。曬干一層,再刷一層糨糊,又鋪一層白粗布,再在白粗布上刷一層糨糊,再鋪上一層碎布……如果母親手里的碎布和白布足夠,一般要這樣做上5層以上,布殼才算完成。
我們那里,紅苕挖進家,日子就閑下來。說是閑,其實也并不是真的閑,母親白天一如既往地照顧我們,只有在夜里,時光才完完全全歸她掌控。因此,我們家的夜晚,總有一盞燈亮到子夜才熄滅,那是母親在給我們一家以及我幺叔一家做布鞋。母親有肺病,有時候我會在夢里被她咳醒。母親瘦小的身影在燈光下,像我在陽光下奔跑時的影子,輕輕飄飄的薄。
我們家五口人,我幺叔家四口。我幺嬸走得早,幺叔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媽地拉扯著3個孩子,日子過得緊巴。母親給幺叔家做的布鞋和我們家一樣,每人兩雙。
我上初中的時候,大家的日子就好過了。鎮上開始出現專門賣各種鞋的攤販。我們開始買膠鞋和皮鞋來穿,打赤腳的日子從此再也沒有了。
但是我母親照舊在閑下來的日子里,給我們做布鞋。只是從原來的兩雙,變成了一雙。她對我們說:“皮鞋膠鞋穿起只是顯得洋氣點,哪有布鞋貼合,特別是冬天,皮鞋膠鞋的幫子一經冷風,就硬邦邦的,穿上一點也不暖和。”
初三快畢業的時候,我問堂弟畢業后想干什么。
堂弟說:“我感覺這輩子都在打光腳板一樣,鞋子老是不夠穿,要是沒考上學校,我就去廣州那邊打工,專挑鞋廠,等學會了做鞋,回來自己開個鞋廠。”
四
我讀高一時,母親因肺病離開了我們。從此,再沒人給我們做布鞋。
堂弟初中畢業后就去了廣州打工,他沒有忘記初中畢業時說出的理想。
很多年后,堂弟回到老家,搬回了一些做鞋的設備,開始生產他的鞋。但是沒兩年,他賣掉了做鞋的設備,在村里雇傭一些會做布鞋的婦女,開始撿筍殼、漿布殼,按著傳統的布鞋做法,一針一線地做起傳統布鞋來。
我回家看望堂弟的時候,是秋夜。清朗的月光下,堆著的稻草垛上,有螢火蟲的光亮像天空稀疏的星星在閃耀。偶爾吹來的涼風,把房前屋后的竹子吹出“沙沙”的響聲,那輕搖的竹子,把月光也晃動起來。
我問堂弟,怎么想起做傳統的布鞋來。堂弟笑笑說:“先前機器做的那些鞋,我越做感覺越別扭,鞋子做出來,總感覺死板板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溫度,哪像你母親在時給我們做的鞋,穿著舒服不說,走得再遠,看看鞋,就能想到家。”
有幾只螢火蟲朝我們坐的地方飛過來,然后隨風又往天空飛去,閃著靜謐的光亮。
堂弟接著說:“特別是那個鞋底,機器扎的底子,硬邦邦的,踩著地,像踩在石頭上,踩哪里都一個味,哪里分得出土地上的各種滋味。”
我接過堂弟的話:“你這個做法好是好,但手工做的鞋,產量肯定不多,那會影響你的收入。”
堂弟笑笑,說:“日子哪有那么多奢求,一家人有個好好安身的場所,四季溫飽有靠,而且還能做點自己想做的事,不就挺有滋味了么?”
我站了起來,穿著堂弟送我的新布鞋。那布鞋穿在腳上,踩著地,清清爽爽舒舒坦坦的,像我久出遠門后,歸家時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