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己的辯證法
——現代文學中的“人力車夫”書寫及流變

張春田 智正元

一、人力車夫作為文學創作之對象

人力車夫作為母題，從以胡適、沈尹默、劉半農的同名詩作《人力車夫》為代表的作品中“產生”，以施蟄存《四喜子的生意》作為重要轉折點，再到老舍《駱駝祥子》作為這一形象創作的頂峰，除了可以被看作是現代文學思潮變動的一個面向之外，車夫形象本身存在著從客體化到主體化的蛻變。這個過程可以被理解為兩個層面：第一是生理、形象上的“他者化”向“主體化”的轉變；第二是從社會政治、社會群體的角度，作為縮影和重要代表的人力車夫，終于被政治革命所接納，即將蛻變成政治、社會意義上的某種力量。在時代思潮影響之下，人力車夫形象經歷了“底層符號—生理平等—政治主體”的變化過程。

二、文學中的人力車夫：從胡適到施蟄存

“五四”以來，一直到20世紀30年代施蟄存、老舍等的作品中關于人力車夫文本的出現，勾勒出了人力車夫文學形象的發展。從“血與淚的文學”的呼吁開始，人力車夫作為知識分子眼中街景上最好接觸的對象，也很早進入了文學創作之中。

三、四喜子和祥子：在物欲與性欲之間

人力車夫的主題，從胡適詩《人力車夫》始，如上文所言，一直保持著一種外部視角。車夫們似乎并沒有以自己的真身出現在文本中，但已經面對了城市生活意義上的所有生存困境：比如夫妻關系和家庭關系、自然和技術、經濟與政治等問題。人力車夫傾向于被塑造為一種面向簡單、形象基本一致的社會底層群體。從五四開始，直到20世紀30年代，確切地說是在1932年以前人力車夫的文學形象一直保持零散的、外部的狀態。而上海作家施蟄存和北京作家老舍一南一北的文本中對于人力車夫的表現，使車夫的文學面孔進入了質變的高峰期。

(一)直面欲望：物欲與性欲的通約

這樣的處理讓四喜子——一個人力車夫——似乎從以往的文本中突破出來，開始直面自己眼中的都市、生活和萬事萬物，直面他作為人的困境，而并非僅僅處在知識分子的幻想之中。很可能對于馬路上的人力車夫來說，所謂的美德、行業競爭和被機器取代的威脅都沒有這兩種欲望更迫切、更直接。文本中四喜子們開始直面他們的物欲和性欲，并常常在不知情的前提下預演了現代城市文學的一種重要邏輯——物欲與性欲的可通約性。物欲和性欲都能歸結為人欲，這是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而正是因為這種不免“丑惡”的欲望表達，讓人力車夫在文本中逐漸走向了“人化”?！端南沧拥纳狻繁憩F了一個更為豐富和充滿張力的人力車夫形象。

(二)人力車夫世界的欲望與政治

老舍《駱駝祥子》的書寫，被公認為描寫人力車夫文學的巔峰。作為巔峰，筆者認為老舍不僅延續了人力車夫的個人欲望問題——或者說，人力車夫的“人化”問題——還在社會的層面上更進一步。人力車夫不僅處于個體的層面，還具備走向社會、構筑集體的條件。

由此可以發現，物欲和色欲之間有一種張力：有其一就有通向其二的可能(四喜子如果有錢，就去嫖妓)；但絕不可能舍一取一(祥子只要物舍棄色根本上不可能)。祥子最終的幻滅，不僅是因為虎妞難產而死導致他必須賣掉包括車子在內的全部家當用以還棺材錢、白事錢，還因為小福子——一個祥子真正喜歡的女性——未能等到祥子的到來而選擇了上吊自殺。車子(財/物)和小福子(性)的雙重幻滅，讓祥子的個人生命徹底失去了意義。也就是說，祥子物欲與性欲渴求的被打壓、被摧毀，讓祥子徹底變成了“個人主義的末路鬼”。

祥子欲望的雙重幻滅所喚起的恰恰是讀者對祥子的共情。如果說四喜子的形象雖然是個人化的，但也是可恨的，祥子就從根本上是一個可愛的、親切的、讓人同情的人。這似乎不僅僅是因為老舍在更多的維度上表達了祥子的幻滅：志愿的不可能、欲望的被摧毀、家庭的離散、下一代的夭折，更是因為在老舍的計劃中(盡管這個計劃并未付諸實施)祥子似乎即將走向社會，成為集體中的一個人。這種社會意義上的“人化”顯然比僅談論個人欲望要更進一步。

(三)黑白李：走向社會的嘗試

小說《黑白李》在許多方面可以被理解為駱駝祥子的“前傳”。黑李白李兩兄弟想法和觀念有很大程度的不同，臉上帶著一顆黑痦子的哥哥黑李是比較傳統的人，富有慈愛的、兄友弟恭的家庭精神，喜歡閱讀《福音書》等基督教的著作；弟弟白李是一個傾向革命的社會活動者，一個精明的、似乎有點刻薄寡義的人。

四、余論：電影《駱駝祥子》

從《人力車夫》到《四喜子的生意》，再到《黑白李》《駱駝祥子》，觀看的視角越來越近。從外部的知識分子視角關心車夫的生存問題，到后來涉及到人力車夫作為人的欲望問題，再到社會價值問題、革命問題，似乎形成了一段不斷上升的階梯。人力車夫群體不斷被社會以更大的限度包容，被作家以更豐富的筆觸所塑造，也從抒情工具逐漸走向人群，從擁有人的欲望，到成為“人群中的人”，生存的焦慮和生命的意義不斷被深化，切入一種近乎普遍的真實：人們只會同情知識分子眼中的人力車夫，卻對祥子產生了深切的共情；作為人的人力車夫，在四喜子處具備了欲望，在祥子這里則擁有了社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