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子
創作感言:最初構思這篇小說,是在去年夏天。印象中,那個夏天很熱,我坐在小客廳里發呆,“啪”的一下,身后的百葉窗壞了。于是,就有了這個故事。
0.
這不是我第一次夢見那片原野了。
那片我怎么也出不去的原野,大得沒有邊際。我第一次見到它時還有些惋惜,心想:如果在這片原野上種滿我最喜歡的紫色郁金香就好了。
當我第二次夢見它的時候,那片原野上居然真的種滿了紫色郁金香。
或許,原野真的能聽到人類的訴求,此后的一年四季,原野上再也沒有盛開過別的花。
——陳嘉凝的游戲旁白
1.
二十歲那一年,陳嘉凝開始創作首部長篇小說。同一年,手機逐漸在三線城市普及,手表的使用率因而大大降低。也正因此,不少鐘表匠難以維持生計,只好選擇轉行,另謀生路。
陳嘉凝好不容易找到修表匠禹潤野的時候,是在一條破敗不堪的巷子深處。她原以為,傳聞中大名鼎鼎的禹師傅應該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先生,卻不承想對方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幾歲。
彼時的店內,禹潤野戴著具有放大功能的單眼筒鏡,小心翼翼地打開銹跡斑斑的表蓋,正仔細觀察著手表機芯的內部結構。
陳嘉凝屏住了呼吸。
她知道,修鐘表是一個極其考驗專注力的精細工作,也難怪他還未發現店里來了客人。其實,修鐘表與寫小說在某些方面有些相似,比如都不喜歡有人中途打擾。
她一時進退兩難。
下一秒,一枚螺釘垂直跌落在地,不受控制地滾向柜腳。
很久很久之后,陳嘉凝才知道,表匠可以聽聲辨方位,從而找到掉落的手表零件。而這時,她想也未想便選擇了彎下腰來拾起螺釘,起身抬眸的那一瞬間,靈魂落入了一只亮如明星的眸子。
“謝謝。”禹潤野伸手接過她遞來的螺釘,眼底閃過一絲深意,笑著問道,“來修表?”
她此次前來是為了兩件事,一是修表,二是……陳嘉凝紅了半張臉,低著頭老老實實地說道:“長胖了,手表戴著勒腕,想接上兩個表結。”
聞言,禹潤野揚了揚半邊眉,抬手勾著鼻梁骨,掩去了眼里的笑意:“拿來給我看看。”
坦白地說,陳嘉凝不是個合格的表主人,她手中那塊原本富有光澤的玫瑰金表此刻略顯暗淡,邊角磕磕碰碰,有磨損在所難免。禹潤野打開表蓋定睛一看,實在說不出一句好聽的話:“單看這塊表,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戴著它上了刀山下了油鍋。”
“您真愛開玩笑。”她干笑道。
他沒有立刻接話,繼續認真觀察表盤的內部結構,越看面色越凝重:“給個聯系方式吧,雖然這個請求非常冒昧,但是請相信我的確是不得已而為之,而且……”
如電影播放至高潮時戛然而止,陳嘉凝忍不住放慢了呼吸,以為他將說出一件驚世駭俗的大事。
“而且,我們修表鋪的服務宗旨就是務必要讓顧客用得安心。”見她滿臉寫著“就這”,禹潤野有種惡作劇得逞的快感,語調微微上揚,“修好之后,表要放在我們這里觀察一段時間才能給你,所以才需要你的聯系方式。”
除了幼稚鬼,陳嘉凝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可以形容禹潤野的詞,她無奈地道:“可以理解。”
2.
那天直至走出店門,陳嘉凝都沒想起來追問具體的取表時間,甚至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她也漸漸忘卻了修表一事。
究其原因,還是長篇小說難產的開頭。
天氣擾得人思緒紛亂,陳嘉凝坐在桌前已經兩個小時了,愣是寫不出一個字。她瞇眼看著林蔭道上生長甚好的香樟,心里想著該如何安排男女主角的初見。可偏偏,在視線觸及一個熟悉的背影后,她還是走神了。
樹下有人大聲道:“禹潤野,你小心點兒,別摔了!”看著上方的鳥窩,男生麻利地攀上枝干,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雛鳥送回窩中。
順利做完這一切,禹潤野暗暗舒了口氣。正要翻身下樹的剎那,他透過稀薄的晨光,與端坐在二樓小陽臺上的陳嘉凝遙遙對視,目之所及好似古城堡里的一幅古畫。
他笑了起來,雙手在薄唇前攏成喇叭狀:“陳嘉凝,早啊。”
雖然讀過千萬條名詩錦句,真正要用時,陳嘉凝反倒想不出一句來形容此刻,她遲緩著抬起手,想像他一樣大方地打個招呼。下一秒,禹潤野本來就沒坐穩的身體,再加上輕微的晃動,使他從前仰后合到摔下樹,前后也就不過幾秒鐘。
陳嘉凝心里一緊,緊張地站起身走到護欄前,出聲詢問:“你沒事吧?”
幸好那棵樹不算高,禹潤野頂多受點兒皮外傷,他沖著她擺了擺手,隨后便搭著伙伴的肩,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路的盡頭。這天之后,陳嘉凝總是莫名有點兒內疚,她想著下次見到禹潤野時一定要主動問聲好,卻沒想到“下次”來得這樣快。
那也是一個清晨,陳嘉凝早起外出購買食材,她不常出門,險些撞上一輛疾馳而過的摩托車,是一股天降的神力將她帶入了某個未知的懷抱,才不至于跌倒。
耳邊是有力的心跳聲,她能聽見男生從腹腔發出的聲音:“陳嘉凝,我們每次的見面可以稍微吉利點兒嗎?”
她紅了臉,飛速拉開與他的距離:“謝謝。”
禹潤野沖向她時,馬甲刮過路邊攤的金屬邊角,勾出好大一圈線頭。他低頭理了理衣服,嘆了口氣。
陳嘉凝順著他的視線看到那圈線頭,脫口道:“馬甲我會賠的。”
“地攤貨,不值錢。”禹潤野毫不在意的模樣很難讓人不相信,他伸手將她發間的飛絮輕輕取出,臉頰兩側露出一對小小的梨渦,“您還是省錢買瓶滴眼液吧,以防下次看不到車。”
這話聽起來傷害性不大,侮辱性卻極強。陳嘉凝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禹潤野,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一句話?”
“什么?”
“其實你只要不開口說話,還是挺帥的。”
他像是聽到了什么特別好笑的笑話,眼里的笑意越發濃厚。
3.
“禹潤野,其實你只要不開口說話,還是挺帥的。”
“禹潤野,對女孩子要溫柔一點兒,但只能是對我。”
“禹潤野,我每天都和你說早,你能別板著一張臉嗎?一點兒也不酷。”
……
夢里的女孩子還是一如往常的聒噪,禹潤野醒來時,下意識地抬手觸碰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是潮濕的。
人們總說,當思念累積到一定程度,想見的人無論遠隔多少萬里,都會抵達你的夢境。比如現在,他剛拉開修表店的卷簾門,笑顏明媚的陳嘉凝便闖入了他的眼簾。
“喏,我跑了好幾個商場才買到的,說了要賠就絕不會食言。”她笑著將全新的馬甲遞給他,眼里是清晨的第一縷陽光。
良久,禹潤野才伸手接過,抱歉地道:“謝謝。你的表急著用嗎?昨晚我突然發現有一枚螺絲接錯了,你可能還需要多等幾天。”
陳嘉凝連忙擺手:“沒關系。”
“謝謝你的理解。”說完,他從口袋里翻出一張名片遞給她,“這樣吧,以后還有什么東西要修,你都可以來找我。”
他不說還好,一說就說到了點子上,陳嘉凝當即如獲救星,趁熱打鐵道:“那你現在有空嗎?家里的百葉窗的輪軸好像壞了,我剛搬來這里,也不知道上哪兒去找修這種窗戶的人,所以……所以……”
“我現在有空。”禹潤野忍不住開口。
見他同意了,陳嘉凝開心得不知道說什么好,可同時她又不免有些忐忑。在這之前,她從沒將異性帶到家里去過,也不知道該怎么招待。
從修表店到陳嘉凝的家,步行不過五分鐘。進門前,陳嘉凝特意拜托禹潤野先在門口等待一會兒,隨后她便火速進去把隨處亂丟的衣服放到一旁的衣簍,又過了一首歌的時間,她才打開了房門:“家里有點亂,你隨便坐。”
“沒關系,我修好就走。”禹潤野環視了一圈屋子,最終將視線落在課桌上用了一半的筆記本上,他走近仔細看了幾眼,笑著問道,“你是作家嗎?”
陳嘉凝急忙否認:“作家還算不上,只是隨便寫點故事。”過了一會兒,她吃力地從儲物室搬出一架小小的梯子,問道,“禹潤野,可以來搭把手嗎?”
“好。”
壞了的百葉窗在一間小小的書房里,禹潤野極為擅長修理各式物品,不消幾分鐘就搞定了,他邊走下梯子邊道:“不是壞了,只是卡住了,你現在可以試著拉一下了。”
“不愧是你,這么快就修好了。”控制百葉窗的抽繩恢復正常,陳嘉凝十分驚喜,職業病也隨之而來,“不過,我覺得百葉窗很適合作為素材寫進稿子里。”
“這難道就是作家的自我修養嗎?”
“你別不信啊。”她招招手,將正在洗手的禹潤野喊到身邊來,現身說法道,“你看這兩片葉子,女主角可以透過縫隙和男主角一見鐘情,肯定很浪漫。”
禹潤野想了想,伸手拉過抽繩:“我覺得這樣做也會很浪漫。”
“什么?”她好奇地扭過頭來看著他。
四目相對,百葉窗恰好在這時掐滅了光,書房暗到一時只能看見對方明亮的眸子,安靜到只余彼此的呼吸聲,還有逐漸紊亂的心跳聲。
“你好會啊,像個戀愛高手。”明明心里十分慌亂,陳嘉凝還是故作鎮定,開起了玩笑,“說說吧,是誰教的,是你喜歡的女生嗎?”
時間仿佛走得更慢了,禹潤野就那樣靜靜地注視著她,眼底泛起的潮濕浸潤著厚重的情緒。
“是。”他低聲道,“是我喜歡了很久的女生。”
4.
原來他有一個喜歡了很久的女生。
不過,只要沒有在一起,就意味著她還有機會,不是嗎?陳嘉凝沒有多問,從這天之后,她便打著寫稿的名義,成了修表店的常客,美名其曰向戀愛大師取取經。
“你知道‘悲劇三件套嗎?”熟了之后,陳嘉凝就暴露了本性,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稀奇古怪的問題,自問自答道,“車禍、失憶、治不了。”
小說雖然高于生活,但本質上還是來源于生活。禹潤野的眼底劃過一絲悲涼,他努力打起精神問道:“那陳大作家這回打算寫什么呢?”
“我想寫女主角失憶,而男主角并沒有放棄她,一次又一次幫助她找回丟失的記憶。”陳嘉凝用筆蓋頂著下巴,望著某處出了神,半天來了一句,“想想都好浪漫啊。”
禹潤野輕笑了一聲,剛想挑刺,店外就走進來一個老顧客:“禹師傅,忙嗎?修塊表。”
“不忙,不過您可能要過段時間才能來領。”
“不打緊。”老顧客說完,正欲轉身找個地方歇歇腳,就注意到了坐在一邊的陳嘉凝,忍不住打趣道,“禹師傅不得了,你和老板娘真是郎才女貌。”
聽到“老板娘”這一稱呼,陳嘉凝偷偷瞟了一眼滿臉寫著“我就知道”的禹潤野,搶先開口:“叔叔好。”
“你好你好。”老顧客再次搖頭嘆息,“人好看嘴又甜,真是便宜了那個小子。”
看看什么叫作有眼光!陳嘉凝的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直接當著另一個當事人的面笑了,最終還是因不忍欺騙長輩而否認道:“謝謝叔叔,不過我們只是朋友。”
而這一邊,目睹了全過程的禹潤野除了無可奈何,更多的是對重蹈覆轍的后怕,他在晚上關了店送她回家的路上,狀似無意地提議道:“你以后還是少來店里,別人會誤會。”
其實他并不在乎會不會被人誤會,只是不希望她常來。
“誤會?”她重復了一遍,好似在掂量這兩個字的重量,然后,她無比肯定地道,“誤會不是更好嗎?”
就在這個時候,身后高樓里的千萬盞燈火中“啪”的滅了一盞。
5.
人們總說,兩個人之所以會相遇,往往都是命運的安排。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這座城市里有許許多多家表店,但總是那么巧,陳嘉凝總會走進禹潤野的這家。
巧到,他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
雖然上次兩人不歡而散,但陳嘉凝的記性不足以支撐她記仇,沒過多久,她就又找上門來,和他探討著最新的劇情:“問你個問題。已知女主角變成了植物人,而男主角恰好開了金手指,可以回到過去拯救女主角免于車禍,代價是,他將改變他們的命運軌跡。如果是你,你還會選擇回到過去嗎?”
“會。”沒有絲毫猶豫的回答,仿佛在心底演練了千百次,禹潤野停下了手中的修表工作,抬起頭來認真地望向她,“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她永遠醒不過來。”
這個回答簡直可以評為滿分,陳嘉凝險些就要迷失在他如墨般的黑眸中,她慌忙移開視線,磕磕巴巴地道:“說……說得不錯,就按照這個回答寫了。”
結果這一寫,她就寫了大半天。
時間一晃而過,夜幕將至,禹潤野關了里屋所有的燈,柔聲提醒道:“不早了,該送你回家了。”
全身心沉浸在小說里的陳嘉凝還沒出戲,抬頭和他對視時,一不小心就將女主角的臺詞說了出來:“我覺得我遇到真愛了,而它就是你。”
“你懂什么是真愛?”他挑了挑眉。
無視他語氣里的挑釁,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將筆記本里剛寫下的話讀給他聽:“真愛的第一個征兆,在男孩子身上是膽怯,在女孩子身上則是大膽。”
他以為這又是她杜撰的:“你聽誰說的?”
“法國的維克多·雨果。”
“……”
見他吃癟,陳嘉凝露出了勝利者的微笑,迅速收好紙筆,心情極好地站在店外等他鎖上卷簾門:“作為鄙視我的懲罰,你就送我一束紫色郁金香吧。”
很久以前,也有人向禹潤野提出這個請求,并揚揚得意地和他科普過紫色郁金香的花語。
在買完花回家的路上,陳嘉凝的臉上一直掛著笑容,她往前快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面朝著他:“你知道紫色郁金香的花語嗎?”
晚風吹起她的長發,他只覺喉間干澀,違心地說道:“不知道。”
她聞言,臉上的笑容一寸寸地放大,她緩緩停下腳步,在風中說道:“是沒有盡頭的愛。”
6.
禹潤野常常覺得,命運待他有些不公,故而即便是幸事,也遲遲不會落在他的頭上。這樣悲觀的想法落在某人的耳朵里,她便會收起嬉皮笑臉,認真而又堅定地道:“禹潤野一定會平平安安活到九十九歲。”
他不知她為何如此篤定,只當是一種寬慰,直到那輛疾馳而來的桑塔納轎車撞碎了所有的美夢。醫生說,治愈的希望非常渺茫,她極有可能一輩子都是植物人,永遠不會醒來。
醫院里的蠟梅綻放在寒冬的夜里,這是一年當中最冷的一天,禹潤野舉起手機拍下了他和她的最后一張合照,并將那張照片洗了出來,隨身攜帶。
“那個時間點又要來了,我能……改變這一切嗎?”彼時的他看著照片,坐在表店里喃喃自語,還不知身后有人走近。
“猜猜我是誰?”來人蒙住了他的眼睛。
禹潤野迅速收起那張合照,無奈一笑:“不要胡鬧了。你的表修好了,今天就取走吧。”
“這塊表可是大功臣呀。”陳嘉凝想了想,又問,“那我以后還能來找你玩嗎?”
“不可以。”
“找你修東西也不可以?”
他頓了一下,道:“我不是每種東西都會修,你也不是每天都有東西會壞。”
陳嘉凝一時找不到理由來反駁,她非常郁結,臨走前還放了狠話:“你等著,我肯定有東西會壞。”
禹潤野笑著搖了搖頭,他早就該習慣了的,不是嗎?可惜無論重來多少次,陳嘉凝還是會有各種稀奇古怪的新花招,她將餐廳地址發到他手機上,猜測他到時一定會用“我太忙”這個理由來搪塞她,結果卻是,他連搪塞都沒搪塞,直接沒來。
于是當天,她便氣勢洶洶地找上門去,大老遠便看見他蹲在門口逗貓,她更是火冒三丈:“禹潤野,我有東西壞了!”
“對不起。”他說。
“你放了我的鴿子,傷透了我的心,所以你必須修好它。”她不給他反應的機會,只是來控訴的同時順便下達通知,“不過我也知道,你不是每種東西都會修,所以為了賠償,你得和我吃一次飯。”
禹潤野低下了頭,善意地提醒道:“你知道嗎,你現在所做的一切也許得不到回報。”
“人對自己喜歡的事是可以不計較回報的,正如你喜歡修表,就不在乎有沒有很高的收益。”陳嘉凝的語氣軟了幾分,她是個很注重儀式感的人,她沒想過這么快就表白,只是情不自禁地說了下去,“正如我喜歡你,不在乎理由,也不在乎回報。”
命運的齒輪再次旋轉起來,這一次,禹潤野已經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走到了一個岔路口。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親手結束了這一切:“可是陳嘉凝,我早就和你說過,我有一個喜歡了很久的女生。”
雖然,那個女生就是你。
7.
這其實不是禹潤野第一次遇見陳嘉凝,這世上多了是她不知道的事。準確來說,這是他最后一次遇見陳嘉凝,也是第四十四次。
相遇是命運的安排,相愛也是。人無法違抗命運,因而即便重來一萬次,陳嘉凝還是會在一條破敗不堪的小巷子里找到他,而他也會一次又一次地愛上她。與此同時,無論重來多少次,一旦他們確認彼此相愛,陳嘉凝就會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在一個相同的時間點,一次又一次地倒在他的面前。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這樣的道理禹潤野不是不清楚,他修了半輩子的表,想用偷來的時間拯救自己瀕臨死亡的愛人,卻幾乎耗盡了這半生所能擁有的所有時間。
最后一次,他只想陪伴著他愛的人,平安度過生命中的每一個時刻,即便無關愛情。
“時間長了,我總覺得是我們的相遇造成了她的不幸,如果可以重來一次,還是不要遇見的好。”禹潤野隱去了大部分事實,簡單描述了他和那個女生的故事。
聽完后,陳嘉凝回想起之前種種,恍然大悟之余又有些羨慕:“難怪上次你回答我的那個問題會那樣熟練,原來早在心里設想過很多次了。”
是啊,可何止設想這么簡單,他笑而不語。
此后,徹底死了心的陳嘉凝便再也沒有來過表店,最后一次來還是為了和他告別,“我的Gap Year就要結束了,不管怎么說,很高興認識你。”
一年前,她不顧父母的反對,只身來到這里度過漫長的升學假期。因為人生地不熟,很多時候,她都慶幸能夠認識他。
指針還在繼續走,禹潤野移開了在表盤上停頓許久的視線,隨口胡扯道:“我聽說,外國友人告別時都會擁抱彼此。”
“對,會抱很久很久,因為有的人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她順著話頭就是一通胡謅,佯裝毫不在乎地張開了雙臂,“所以,我們需要擁抱一下嗎?”
還有三十秒,分針就要指向十一。
渾身的血液突然變得滾燙,禹潤野走近她,試探般地一點點抱緊她,耳邊傳來她的玩笑話:“禹潤野,其實我總感覺我們好像在哪里見過。”
話音落下,十一點十一分的鬧鈴應聲響起,表店外傳來大卡車駛過的轟鳴聲。禹潤野的手心里冒出了許多冷汗,他笑了笑,說道:“我是大眾臉,你有這種感覺也不奇怪。”
她笑著松開了他:“好啦,我走了。”
他點頭,目送著她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他又何嘗不知,愛一個人的確是可以不計較回報的。
8.
禹潤野醒來的時候,室內一片漆黑,他伸手打開了桌前的臺燈,隨后發起了呆。
這次,應該是成功了。
他從口袋里拿出那塊舊表,表殼已經生銹,指針徹底停留在了十一點十一分——這是她每次遭遇不幸的時間。
而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翌日,禹潤野習慣性地早起去買一束紫色郁金香,他剛將那束花插入病房空床旁的花瓶,手機就振動起來,是某家書店公眾號發出了某某作者的新書宣傳。
禹潤野點了開來,往下滑動頁面時看到了作者的靈感來源——“說來奇妙,靈感其實來源于我做的一場夢,那個夢非常不可思議,真實到我以為是自己的親身經歷”。
原來這就是代價。
禹潤野關掉手機,像往常一樣走回表店。走在路上的時候,他回憶起了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那天與往常沒什么不同,他正在店里修著手表,一不小心碰掉了一枚螺絲釘。他準備彎腰拾起的剎那,她剛好抬起了頭。就在那一瞬間,兩顆心一齊跳動。
其實無論是第一次相遇還是第四十四次相遇,他都沒來得及告訴她,早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命運便安排了他們一見鐘情。
故事到這里,還沒有結束。
畫面忽而一轉,一個游戲玩家放下手機,游戲通關的界面上是來自禹潤野作為一個游戲角色的內心獨白:我甘愿為了她,永不盛開別的花。
“我去,這什么破游戲啊。如果游戲玩家想拯救另一個非游戲玩家,就必須阻止他們相愛,否則非游戲玩家就會死。”玩家甲忍不住吐槽道,“游戲開發者是不是遭受過情感創傷啊?不然怎么可能想出這種設定。”
“你說的是那個通過手表,可以回到過去救人的游戲嗎?”
“是啊!”
玩家乙汗顏:“實不相瞞,我以為那是一個戀愛游戲,一度通關失敗了好多次。”
……
近幾日,憑借著短視頻平臺的流量,陳嘉凝開發的一款無限流游戲的下載量暴增。在她開發的這款游戲中,游戲玩家其實是有原型的,本名就叫禹潤野。
陳嘉凝和禹潤野是高中同學,不過高中三年來他們說過話的次數,兩只手都能數得過來。高中畢業那天,她想過鼓起勇氣去認識他,可還是晚了一步,一個捧著一束梔子花的女孩搶了先。說來說去,這無非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故事,一個女孩兒暗戀男孩兒多年且始終放不下的故事。
也許,沒有回應的暗戀才是人間常態。
陳嘉凝曾在游戲中寫過一段旁白,是以成了植物人的陳嘉凝的口吻來寫的。
她說自己夢見了一大片原野,那片原野不僅會幫她實現愿望,還會時時給她回應。事實上,她的喜歡是永遠不可能得到回應的。
因此,這終究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罷了,永遠只能存在于另一個虛構的世界中。她起初也想過彌補現實的遺憾,給這個游戲設計一個完美的結局,可這種彌補無疑增添了更多的幻想成分,永遠無法真正放下,所以她給他們安排了四十四次相遇,安排禹潤野為了救她,才選擇拒絕她的告白。
死亡是無法跨越的命運節點,拒絕是必然產生的命運結果。
她早就接受了這樣的結果,只想在虛擬的世界里得到一份在現實里不曾得到的回應。
如此就足夠了。
9.
“我越是逃離卻越是靠近你/我越是背過臉卻越是看見你/我是一座孤島/處在相思之水中/四面八方隔絕我通向你
“一千零一面鏡子/轉映著你的容顏/我從你開始/我在你結束”
——埃姆朗·薩羅希《一千零一面鏡子》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