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吉吉
1
江云越發現,鹿別枝是個十分難纏的家伙。
此刻的鹿別枝正隔著籃球場的鐵絲網,朝他喊話:“幫幫忙嘛,那些小孩子都很乖的,你只要帶著他們打打籃球就可以了,非常輕松的。”
鹿別枝是個舞者,大學畢業后就獨自北上追夢,每日奔波于各類文藝演出中當伴舞。為了賺取生活費,她平時會教阿姨們跳廣場舞,也會在一些影視劇中當舞蹈替身。
自從她知道南浦街的阿姨們想組一個廣場舞隊,卻苦于沒有廣場舞教練時,便當仁不讓地成了南浦街的廣場舞教練。
但另一個問題也隨之而來,居住在南浦街的大部分是外來務工家庭,阿姨們平時即要料理家事,又要照顧孫子。
鹿別枝每晚的廣場舞教學都會由于各種原因被迫中止。思來想去,她想到了找江云越幫忙。
“我只是一個籃球場管理員,也不會教別人打籃球,”江云越撿起腳邊的籃球,縱身一躍將球送進籃筐,“這事你應該去找籃球培訓班。”
“只照看一個月就可以。”
“一天都免談。”
“你確定不肯幫忙?”
“確定。”江云越依舊悠閑地打著籃球。
“行,那我回頭就把你跳廣場舞的視頻發到小區群里。”
江云越一聽,慌了,連忙扔下手中的籃球,朝鹿別枝走去,隔著鐵絲網和她對望:“你真的偷錄我視頻了?”
“是啊,”鹿別枝得意地揚了揚手機,“很快南浦街的男女老少都能欣賞到你的舞姿了。”
廣場舞隊剛成立的時候,鹿別枝就用鍛煉身體的名義拉著江云越加入了阿姨們的廣場舞團體。
“多跳廣場舞,身體才健壯,你看你病懨懨的,風一吹就能給你刮跑了。”
拗不過熱情似火的鹿別枝,江云越不情不愿地跟著阿姨們跳了半個月。
好不容易,江云越才找到借口逃離鹿別枝的“魔爪”。他原本以為這段“屈辱”的過往會隨著時間流逝漸漸被遺忘,不料竟然被鹿別枝偷拍了下來。
“鹿別枝,我命令你立刻把視頻刪了。”
“不刪!除非,”鹿別枝抬起下巴看他,“你答應幫我照看小孩,我就考慮刪了視頻。”
江云越無奈地嘆了口氣:“行,我答應你。不過事先說好,我只幫你照看一個月。”
“一言為定。”
隔天晚飯過后,鹿別枝就帶著烏泱泱的一班小孩去找江云越。
那些小孩子一進到籃球場,就像出了籠的小鳥,嘰嘰喳喳的,吵得江云越頭疼。
“這些孩子就拜托你照顧啦,我去教廣場舞了。”
鹿別枝轉身要離開,江云越叫住了她:“我答應幫你照看小孩了,你什么時候把視頻刪了?”
“哦,我差點都忘了,你過來一下,”鹿別枝神秘兮兮地朝江云越鉤鉤手指,江云越附耳過去,她踮起腳,貼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我壓根就沒拍視頻。”
等江云越反應過來,她已經嬉笑著跑了好遠。
他還在懊惱自己上了鹿別枝的當,一個男孩抱著籃球走到他跟前,奶聲奶氣地說道:“江哥哥,你和我們一起來打籃球吧!”
2
正如鹿別枝所說的,這是一份輕松的工作,給他們一顆籃球,那些小孩就能玩上半天。但也有幾個小孩表現出對籃球極大的熱情,整天抱著籃球跟在江云越后面。
這些孩子因為父母工作忙碌的緣故,生活單調,也沒有接觸過正式的體育教育。
江云越雖然一直對人很冷淡,但骨子里還是溫柔的,看著孩子們渴望的目光,他也軟下心來,耐心地教導孩子們運球的動作要領。
時間久了,那些孩子也喜歡上了這個冷面的籃球教練。
晚上,廣場舞結束,江云越和孩子們的籃球課也到了尾聲。
孩子們依依不舍地和江云越告別:“江哥哥,明天見!”
看著孩子們一張張無邪的笑臉,江云越也少見地揚起笑臉和孩子們道別:“明天見!”
鹿別枝從人群里躥出來,揚著笑臉對江云越說道:“江教練,今天也辛苦了。”
看見鹿別枝,江云越立馬板起了臉。鹿別枝湊上前,踮起腳用兩根食指提起他的嘴角:“笑笑嘛,別老是對我板著臉。”
江云越拍掉她作怪的手,轉身去打掃操場,鹿別枝追了上去,幫著他撿起場上散落的籃球。
江云越一回頭,就看見鹿別枝像頭小鹿,輕快靈活地在球場蹦跳著。
兩人很快就將全部的籃球撿起。
鹿別枝殷勤地接過江云越手里的籃球網袋:“江教練,您今天受累了,讓我來。”
那一袋籃球很沉,鹿別枝艱難地拖著它走,手都被勒紅了。
江云越于心不忍,伸手要接過鹿別枝手中的網袋:“算了,還是我來吧。”
“不行,我要將功贖罪,直到你不生我的氣為止。”鹿別枝死拽著不肯松手。
“好好好,我不生你的氣。”
話音剛落,鹿別枝就笑盈盈地將籃球網袋遞到他手上:“你不生氣了就好,這袋籃球還挺沉。”
“你……”
江云越發現他被這個丫頭吃得死死的。
3
說好的一月之期馬上就要接近尾聲了。鹿別枝以答謝江云越幫忙為由請他吃飯。
江云越去了才知道,壓根不是鹿別枝請他吃飯,而是她們廣場舞隊的聚餐。
看著一包廂的阿姨,江云越剛想退出來,靠近門口的鹿別枝眼明手快地拉住了他。
兩個人的拉扯引起了其他阿姨的注意:“江教練,可算把你盼來了。來、來、來,快坐下。”
鹿別枝高聲應和道:“江教練可是我們廣場舞隊的大功臣,快請、快請。”
江云越干笑地回應,惡狠狠地瞟了鹿別枝一眼。
他剛落座,阿姨們就輪番給他敬茶。
“我家那孩子,鬧得很,多虧了江教練,不然我都抽不開身跳舞。”
“是啊,我的孫子現在每天嚷著要打籃球。”
……
江云越尷尬地扯出笑臉,無所適從地坐在阿姨堆里,不知道誰喊了一句:“節目是不是要開始了?”
鹿別枝立馬應答:“對,瞧我都快忘了。”
說完,她連忙找來服務員打開了包廂里的電視。
江云越抬頭看向電視,是錄播的中秋節晚會,一個阿姨問道:“小枝,什么時候到你?”
“快了。”
鹿別枝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主持人報完幕,舞蹈節目開始了,一群穿著黃色衫裙的姑娘隨著音樂,扭動著身體。
“我在這!”鹿別枝指著角落里一個小小的身影說道。
鹿別枝的身影只出現了幾分鐘,就切了大景,阿姨們都戴上了自己的老花鏡,努力在眾多伴舞中尋找鹿別枝的身影。
她們還沒將鹿別枝看得真切,節目就結束了。
“啊?這就結束了?”一個阿姨問道。
“這檔節目明天早上8點還會重播呢,阿姨記得明天早上開電視。”
江云越替鹿別枝感到不值,他知道她為了這個演出,推掉了很多工作,可是結果換來的只有兩三秒的鏡頭。
他看向鹿別枝,她嘴角揚起,露出一對淺淺的小梨渦。
她是真的高興。
江云越和鹿別枝住同一棟樓。
回去的路上,江云越問道:“不難過嗎?明明很喜歡跳舞,卻只能當廣場舞教練和不露臉的伴舞?”
“為什么會難過?”鹿別枝反問道,“作為一個舞蹈演員,不是只有站上舞臺中央才算成功。就像是螢火蟲,它比不上星星,比不上太陽,但還是有人贊嘆它微弱的光芒。”
江云越咀嚼著她的話,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想不到能從你嘴里聽到這么有哲理的話。”
鹿別枝見時機成熟了,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繼續當孩子們的籃球教練?你看你投籃球這么準,只是當個球場管理員實在太可惜了,而且那群孩子真的蠻喜歡你的。”
江云越終于知道了她那番話的意圖,斂起了笑臉:“不考慮。”
4
雖然江云越拒絕得很干脆,但他也是舍不得那群會抱著籃球喊他江教練的孩子。
眼見著到了江云越陪伴孩子們的最后一晚。
晚上七點,他像往常一樣在籃球場等著鹿別枝和孩子們,但是等了很久都沒有看到他們的身影。
突然,籃球場的燈熄,江云越正疑惑著,回頭看見鹿別枝在孩子們和阿姨們的簇擁下,捧著蛋糕進來了。
他們齊聲唱著生日歌:“Happy?birthday?to?you(祝你生日快樂),happy?birthday?to?you,happy?birthday?dear?yunyue.Happy?birthday?to?you.”
中間的鹿別枝捧著小蛋糕,微弱的燭火映著她的眼眸,使她的眼底滿是溫柔的光:“快許個愿望,吹蠟燭吧。”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我從你的微信號猜出來的,是不是很厲害?”鹿別枝俏皮一笑,雙手向前一伸,“快許愿吧,不然蠟要滴到蛋糕上了。”
江云越吹熄了蠟燭,一個小孩舉著手里的賀卡,朝江云越懷里撲來:“江哥哥,這是我給你畫的賀卡!”
江云越接過賀卡一看,上面用彩色鉛筆歪歪扭扭地畫了一個在打籃球的人。他還沒將賀卡看仔細,其他小孩也紛紛上前,爭先恐后地將自己的禮物交到他手中。
手里的禮物沉甸甸的,江云越心頭一熱,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眼底的笑意加深:“謝謝你們。”
生日會結束后,阿姨和孩子相繼離開了籃球場,江云越看向鹿別枝的手,問:“你的手沒事吧?”
雖然鹿別枝沒說,但他還是看見了她掌心一大片蹭傷。
“沒事,”鹿別枝朝他揚揚掌心,“沒事,小傷而已,取蛋糕時跑得太急,不小心摔了一跤。”
待看清鹿別枝的手后,江云越皺起眉頭:“傷口進沙子也不處理一下。”
說完,他拉過她的手,將她的掌心攤開,擰開手里喝剩的礦泉水瓶,用水緩緩地清洗傷口。
“回去記得將傷口消消毒,再上藥。”江云越松開了鹿別枝的手,轉身打掃籃球場。
鹿別枝背著手,跟著他身后,小心翼翼地發問:“這個生日過得開心嗎?”
江云越停頓了片刻,開口:“我今天算是明白你說的意思了,微小如螢火蟲,它也有自己的光芒。”
“那你是不是愿意繼續教孩子們打籃球了?”
“我可沒這么說。”
鹿別枝蹙起眉頭:“你明明就是這個意思,還死鴨子嘴硬。”
5
江云越每晚的籃球課成為日常,這些常年缺少父母陪伴的孩子也在籃球中找到樂趣。
轉眼冬天來了,但孩子們打籃球的激情依舊不減。孩子離去后,鹿別枝幫著撿起場上散落的籃球,拍了幾下:“你信不信我能把這顆籃球投入筐里。”
江云越看了她一眼:“不信。”
“那你可看好了。”
她抱著籃球向前邁了兩大步,在第三步時起跳,將籃球向上拋。雖然動作不是很規范,但籃球還是進了籃筐。
“怎么樣,服不服氣?”鹿別枝得意地看向江云越。
鹿別枝的父親是四十多年的老球迷,耳濡目染中,她也了解了一些打籃球的技巧,再加上她本身是學舞蹈的,記動作這事自然也難不倒她。
她還想繼續向江云越炫耀,結果被江云越輕而易舉地搶走了籃球。
“你快還我!”
鹿別枝追著江云越,要奪回籃球,奈何江云越手長腳長,她壓根跑不過他。
江云越遛了鹿別枝半個球場,回頭看著她累得氣喘吁吁,聳聳肩,表情甚是得意。
正當他要投籃時,鹿別枝突然小宇宙暴發般地攔在了他的右前方,干擾他投籃。
江云越運著球,靈巧地避開了鹿別枝的防守,鹿別枝又靈活地繞了過去,從背后死死地抱住他的腰,不讓他投進去。
江云越動作一滯,籃球從他手中溜掉,鹿別枝成功“撿漏”,將籃球向上拋,砸到籃板后落入筐中。
“瞧,我又進了一顆!”
江云越只覺耳根發熱,說話都結巴了:“你……你怎么跟個流氓似的。”
“這叫打不過就智取。”
江云越感覺熱意從耳朵蔓延到臉頰,連著脖頸都是熱熱的,他害怕再待下去,通紅的臉頰會泄露他此刻的羞窘,二話不說就轉身離開。
“喂,你生氣啦?”鹿別枝扯開嗓子朝他喊道,“這么輸不起的嗎?”
那晚,江云越失眠了。
他睡眠一向很淺,這一年來,更是時常因為胸悶睡不安穩,但這回與平時不同,每次一閉眼睛,鹿別枝張揚的笑臉就會浮現在眼前,攪得他心煩意亂。
等他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天已經蒙蒙亮了。
江云越頂著一對黑眼圈,像往常一樣去籃球場掃落葉。
他下樓時遇見了鹿別枝,而她也一副神情懨懨的樣子。
“你今天怎么了?”他問道。
“不知道,今天一起床,頭就特別暈。”
江云越用手探了探她額頭,有些燙手:“你發燒了,應該是昨晚打籃球,出了汗,又吹了風。”
“啊?那這怎么辦,我還有一個舞劇的面試。”
“還面什么試,當然是先看病。”
6
江云越有些后悔昨晚把她扔在籃球場就跑了,他拎著她去藥店買藥,又給她買了早餐。
回到鹿別枝家中,江云越把早餐和藥都放在桌子上:“快把早餐吃了,然后吃藥。”
鹿別枝看著桌上的豆漿和包子,慢騰騰地抬起頭,看向江云越:“我想喝皮蛋粥。”
“買早餐時怎么不說?”
“你也沒問呢。”鹿別枝無辜地說道。
江云越氣結,但還是軟下聲音,像哄小孩一樣:“你先把豆漿喝了,我等下就去買皮蛋粥。”
“我不喝外面買的,”鹿別枝搖頭,“我要喝家里煮的那種,以前生病我媽都會給我煮皮蛋粥的,我好想我媽。”
說著,她仿佛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行、行、行,我給你煮皮蛋粥。”江云越拿她沒轍,在廚房冰箱里搜刮出了幾個皮蛋和一包干貝。
忙碌了好一會兒,他終于從廚房里端出來一碗熱氣騰騰的干貝皮蛋粥。也許是餓慌了,鹿別枝把那碗粥喝得一干二凈。
過了一會,江云越盯著鹿別枝吃下藥,就去收拾廚房。
“我走了,廚房還有一碗粥,你要是餓了可以喝。”江云越從廚房出來,邊走邊說,見鹿別枝遲遲沒有回應他,側頭看向沙發,發現鹿別枝已經倒頭睡在沙發上。
“喂,鹿別枝,你醒醒。”他試著喚了她幾聲,她沒有動靜。
江云越想起之前鹿別枝拿廣場舞視頻威脅他的事,也決心要拍下她的視頻,報復一下她。
他打開手機的攝像功能,走近熟睡的鹿別枝。睡著時的鹿別枝比平時多了幾分恬靜,嘴角微微上翹著,不知在做著什么美夢。
看著鹿別枝的睡容,江云越打消了剛剛的念頭,給她蓋了一條毯子后,輕手輕腳地帶上門離開了。
下午,江云越接到了鹿別枝的電話:“你做的粥太好吃了!你家缺不缺吃剩飯的?我可以!我還能幫忙洗碗筷!”
江云越從鹿別枝中氣十足的聲音中,聽出她身體已經好了個七七八八。
“鹿別枝,你這人還能再無恥一點嗎?”
江云越嘴上嫌棄著,回去之后,他還是難得地做了頓晚飯。他把飯菜整齊地碼在便當盒里給鹿別枝送去。
“給,今天做多了。”
鹿別枝接過便當,喜出望外:“我就知道你這人,嘴硬心軟。”
江云越仍舊嘴硬地反駁道:“我是看你生病,才關照你的。都給我吃完,不許浪費。”
“放心,我一定會吃得干干凈凈。”
7
自從被鹿別枝發現了江云越的做飯技能,她時常去江云越家蹭飯。
寒風瑟瑟,一晃一年又到了尾聲。
鹿別枝在江云越家里蹭完晚飯后,主動攬了洗碗的活。
她端著碗筷要進廚房時,江云越突然開口:“31號你有空嗎?”
“有啊。”
“31號我們一起跨年吧,叫上阿姨和小孩們一起。”
鹿別枝差點把手里的碗筷摔了:“我沒聽錯吧?你竟然主動邀請大家一起跨年?”
“有問題嗎?”
“當然沒有,”鹿別枝輕笑道,“就是發現你有點變了。”
翌日,傍晚時分,鹿別枝拎著大包小包敲開了江云越的房門:“菜我都買好了。”
還沒等江云越回應,她就擠進門,放下手里的東西,開始點菜:“我要吃油燜大蝦、清蒸螃蟹……哦,我還買了一條魚,你看能怎么做吧!”
江云越一言不發地看著她,鹿別枝拍拍他的肩:“我相信你可以的,我邊看電視邊等你哦。”
她剛準備溜,就被江云越提溜住后衣領:“休想跑,進廚房幫我忙。”
一方小小廚房里,兩人忙碌著,鹿別枝學著江云越的樣子擇菜、洗菜,再幫著他將一道道菜端了上桌。
滿滿一桌子的菜剛備齊,門鈴也適時響起,鹿別枝一打開門,阿姨和孩子們就蜂擁而至。
江云越的小屋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飯桌上熱氣騰騰,十幾號人圍坐在一起,笑語滿堂,推杯換盞。
江云越已經忘了自己有多久沒體驗過煙火氣的生活了,鹿別枝說他變了時,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此刻,他發現自己這一年確實過得比從前快樂,也感受到了從未體會到的溫暖,就像在迷霧繚繞的夜里看到一閃一閃的螢火蟲。
而他也逐漸卸下冰冷的外殼,重新找回生活的美好。這一切最應該感謝的人應該是……
他望向鹿別枝,她也剛好朝他看來,兩人隔著騰騰熱氣,相視一笑。
吃完晚飯,他們正忙著收拾桌子,突然聽見遠處響起噼里啪啦的煙花聲。鹿別枝連忙跑到窗前,可是看到的只是被高樓大廈遮擋的天空。
“這邊看不到的,得上天臺才能看到。”
“那我們上天臺吧!”話音剛落,鹿別枝就拉著江云越出門。
他們住的是老式居民樓,沒有電梯,從江云越的家到天臺要爬五層樓。剛上天臺,凜冽的寒風就讓兩人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哇,你快看!”
江云越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朵盛大的煙花綻放在他眼前,旋即,一朵接一朵接連綻開,星火璀璨,鋪滿了半片夜空。
他們并肩看著煙花,沉浸于煙花的絢爛中,儼然忘了冬日的寒冷。
江云越突然感覺胸口一陣絞痛,難受地捂著胸口彎腰。
鹿別枝見狀,慌張地攙扶住他:“你怎么了,是不是心臟不舒服,你身上有沒有藥?”
江云越搖搖頭:“沒事,我坐下一會兒就好。”
鹿別枝扶著他到一旁坐下。許久,待江云越好轉,他抬起頭,看向鹿別枝:“你怎么知道我有心臟病?”
“我……”鹿別枝絞著手指,“我爸是個籃球迷,我跟著他看過幾場比賽,所以我第一次看見你時,就……認出你了。”
8
江云越曾經是籃球運動員,他用了三年時間,從板凳球員晉升為主力球員。當他覺得自己的夢想終于要實現時,上天跟他開了一個玩笑——他被診斷出患有擴張型心肌病。
雖然能用藥物控制病情,但他失去了作為一個籃球運動員上場廝殺的資格。他的信仰、他的堅持、他的榮光都在看到診斷書的那瞬間轟然倒塌,他的人生仿佛一幅失掉色彩的油畫,找不到任何意義。
直到遇到了鹿別枝,她就像一顆小太陽一樣溫暖著他,幫助他融入南浦街的街坊鄰里之中。她讓他一潭死水的生活有了漣漪,也讓他看到夢想的多種形態,就仿佛荒蕪的廢墟堆里萌發出了新芽,是絕處逢生的驚喜。
他一直以為遇見鹿別枝是冥冥之中的巧合,但現在看來,一切都是她的特意安排。
“原來是這樣,”江云越自嘲地笑了笑,眼底閃過復雜的情緒,“因為知道我的遭遇,所以你就一直變著花樣地關照我、鼓勵我。”
“我就是想幫你振作起來,想讓你知道就算不能當球員了,這世界還有很多事情可以讓你去做。”鹿別枝辯解道。
“那你是覺得我很可憐嗎?”
“我……”
煙花以各種變幻的姿態在空中綻放,染紅了天空,也照亮了江云越蒼白的臉。
“我要回去了。”他緩緩站起身,鹿別枝要去扶他,被他輕輕地甩開。
鹿別枝站在原地,目送著江云越單薄的身影離開。
跨年夜過后,江云越一直避著鹿別枝。
他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自從無法再成為籃球運動員后,他就斷絕了和隊友們的聯系,他不想他們看到他如今落魄的樣子,更不想看到他們同情的眼神。而當他知道鹿別枝是出于憐憫才幫助他時,心中有股說不出的失落感,感覺就像被人從虛幻的夢境中拽了出來。
但盡管如此,每月例行體檢時,當醫生告訴他,他的情況不樂觀時,他腦海里第一個浮現出的還是鹿別枝的臉。
“你要盡快入院,接受手術治療。”
復雜的情緒又添了一重,江云越回到南浦街,原本跳著廣場舞的空地此刻圍了很多人,人聲嘈雜。
江云越下意識地擔心鹿別枝出事,他撥開人群走進去,沒看見鹿別枝的身影,人群中停著一輛轎車,幾個阿姨正扯著車主不讓他走。
“阿姨,小枝呢?”
“小枝去醫院了,剛剛我們正跳著舞,這輛車就朝小枝沖過來……”
江云越一聽到“醫院”兩個字,就亂了陣腳,不等阿姨們說完,他就退出人群,攔了輛出租車,往醫院趕去。
他一邊催促著司機開快點,一邊在心里祈禱著鹿別枝不要出事。
他的心跳動得很快,有些喘不過氣,視線也開始變得模糊,雜亂的情緒卻在此刻清晰起來。
不管鹿別枝是抱著什么心態接近他的,都不重要了,只要……
只要他還能和她一起說笑打鬧就夠了。
9
所幸鹿別枝只是受了點皮外傷,但江云越卻因為緊張過度,導致急性心力衰竭進了急救室。
經過搶救總算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但他的整體情況不樂觀,在醫生的建議下,他的家屬為他辦理了轉院手續,去上海等待接受心臟移植手術。
轉院前,江云越母親找到了鹿別枝,轉告了江云越的話:“他說,離開之后就不要聯系他,不管他有沒有回來,都當他還活得好好的。”
鹿別枝緊咬下唇,帶著濃重的鼻音開口:“我知道了。”
這年冬天格外冷。
江云越離開后,南浦街的籃球場空了,但南浦街的生活還在繼續著。鹿別枝還是忙碌于各種晚會節目的演出和廣場舞的教學中,只是每次路過籃球場時,她都會忍不住想起曾經看過的一場籃球比賽。
那是五年前的一個夏天,鹿別枝遭遇到了舞蹈生涯中第一次重大打擊——藝考失利,她心灰意冷地扔掉了自己的練功鞋和練功服,發誓再也不跳舞。
然而,事情在一個午后發生了轉折。
家里的電視一如既往地播放著籃球賽事,對方球隊拿下賽點,而鹿父支持球隊的主力球員卻被接連罰下場,由替補隊員上場。
“換了一個沒有比賽經驗的替補上場,這場比賽還怎么打!”鹿父對著電視破口大罵,儼然對這場比賽失去了信心。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替補上場的年輕球員在球場上力挽狂瀾,靠著接連兩個三分球追回了比分。
“好球!”鹿父忍不住站起來吶喊。
那場比賽,連向來不關心籃球的鹿別枝都看得入了迷,聽著解說員慷慨激昂的解說詞,她記住了“江云越”這個名字,還有他長達兩年的替補生涯。
那場球賽和江云越的經歷,給了鹿別枝極大的激勵,她就像迷失在霧夜的旅人,忽然看見了一點螢火,冉冉照亮了她迷茫的前途?。
鹿別枝重新燃起學舞蹈的斗志,沒有放棄跳舞,而是選擇了復讀。
當她考上心儀的舞蹈院校時,也意外得知江云越因為心臟病被迫退役的消息,不禁為這個年輕球員感到惋惜。
鹿別枝原本以為江云越只是她生命中的曇花一現,沒想到她竟然在南浦街遇到了他,只是他早已不是球場上意氣風發的模樣。
看著江云越意志消沉的樣子,鹿別枝想幫他從因病退役的陰影里走出來,就像他當年無形中激勵了她一樣。
只是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她看到江云越藏在冷漠表面下的溫柔,心也不知不覺地向他靠攏。
10
熬過了寒冷的冬天,春天在綿綿細雨中悄然來臨。
黃昏漸近,天才放晴,因為下雨在家憋了幾天的鹿別枝終于出門透氣了。濕冷的空氣中飄著不知誰家的飯香,籃球場上打球的孩子早已散去,籃球散落一地。
鹿別枝撿起一顆球,站在三分線處,學著江云越的樣子投籃。
籃球撞到籃板反彈了回來,落地后滾出去很遠,鹿別枝追著籃球跑,籃球滾到一個人的腳下停了下來,她順著那人的腳往上看,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她有些難以置信地眨眨眼,再次望過去,沒錯,是他!是江云越!
江云越撿起腳邊的籃球,向上一拋,籃球穩穩當當地落入籃筐。
“我剛做完一個大手術,醫生說術后要適當地進行鍛煉,鹿老師愿意教我跳廣場舞嗎?”江云越說道。
鹿別枝腦海中浮現出她之前拉著江云越跳廣場舞時,他笨拙的身影,撲哧一笑:“教你跳廣場舞難度挺大的,讓我考慮考慮。”
“我可以請你吃飯,請你吃一輩子飯。”
“好啊,你可不能反悔,”她不禁鼻頭有些發酸,眼眶熱熱的,視線里江云越的模樣也開始模糊,“歡迎回來,江云越。”
此刻,微風不燥,春意融融,那些在迷霧中踽踽獨行的人,終于在螢火的指引下,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春天。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