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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日遠,且遙遙

2022-08-23 04:16:35蘇悠揚
花火B 2022年5期

蘇悠揚

他本如荒野、不見天日的過往,因白渡僑的動作而得以窺見蒼穹。他如此莊重而又釋然地笑了一下,頓時天光大亮。

作者有話說:都曾困在同一個苦難里,明明最通透的人卻在現實里走不出來。沈嗔送白渡僑一路高歌,朝暮歲歲,爾爾年年,而自己就平庸下去吧。

01

在白渡僑的書里,“阿滇”這個人物是沒有結局的,他以不起眼的配角身份出現在她寫的每一個故事里。

后來圖書改編影視的版權賣給了影視公司,準備影視化,白渡僑被聘請為編劇。前期的工作都進展得很順利,唯獨阿滇的選角成了難題。當時閨密兼助理冷瑩覺得小配角不用過多地糾結演員和角色的契合度,能演就行,就選了幾張目前還在上學的表演系男生的照片,讓白渡僑參考。

她翻看了幾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指尖停在最后一張照片上,說就他吧。

冷瑩湊過來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是和她氣質相符的那一類男生。戴著眼鏡,沒有特地為頭發做造型,笑起來兩只眼睛瞇著,彎成月牙形,看起來和白渡僑一樣,是乖巧且學霸型。

“哎喲我就說嘛,你肯定喜歡這個,所以我放在最后,還多放了兩張他的照片。”冷瑩笑著嬌嗔般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不過,你也太懶了,阿滇這個名字你寫的所有書的配角都在用,還是不同的人設,你不怕寫串戲嗎?”

她沒有回答,默認就是自己犯懶不想另取。

她冬天怕冷,即使開著空調,懷里也時常抱著暖手袋。冷瑩走后,她往腳上套了一雙厚厚的襪子,縮在沙發角落里看對面壁爐里的火光搖曳。

眼睛盯著火光時間久了,變得發脹發澀。她感覺難受,開始有意地閉眼、睜開,重復幾次后,眼前有黑色的光斑在浮動,漸漸攏出來一個人形。

她知道,那是沈嗔。

所有人都以為她和沈嗔沒有交集,可在她心里,他們仿佛已經相愛萬次。

02

白渡僑剛從別的地方搬來盾渡巷不久。學校離家遠,路上多處街口都有小混混活動。她一個人不敢走,但白媽忙著工作根本無人能去接送她。

她膽戰心驚地走過幾次,雖然沒有任何意外發生,但心里的坎兒過不去。她不敢告訴白媽這些,怕影響白媽工作,于是在學校附近的賓館租了房間,一住就是一個月。

白渡僑看著愈發癟的錢包,知道這樣不是長久之計。她需要有個人放學后送她回家。她物色了很久,但身邊的男生手無縛雞之力,出了事根本無法保護她,直到……

直到她在放學路上看到和小混混扭打在一起的沈嗔。

男生穿著和她一樣的校服,臉上掛了彩,嘴角滲出血,面對一大群人他也沒犯慫。

他察覺到有人在注視自己,按住其中一個男生脖頸的空當抬起頭,正好和她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他的眼神像摻了霜,睨了她一眼,然后跑過去攔住了她。

沈嗔冷冷地盯著眼前這個瞧上去恐嚇一下就會哭的女生,半開玩笑地嚇唬她:“敢告訴老師的話,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白渡僑不害怕,像是尋了很久的人在這一刻突然找到,語氣略帶驚喜地跟他說:“同學,你是練過的嗎?”

沈嗔沒想到眼前的女生會是這個反應,只當她腦袋不正常,暗地里翻了個白眼,過去撿起地上的書包,拍了拍灰塵。

他把書包甩到肩膀上,擦著白渡僑的身子離開。

這天之后,白渡僑才在班里注意到沈嗔的存在。他永遠坐在最后一排,只要一上課就睡覺,有著一雙疏離淡漠的眼睛和誰也瞧不上的性格。

據同學說,他好像很缺錢,只要有事找他幫忙,不論大小事,一次二十元。

有渴望就有破綻,白渡僑在心里打著小算盤。

那天沈嗔剛從廁所出來,一直守在門口的白渡僑把他攔下:“同學,你可以每晚送我回家嗎?我可以出錢的。”

沈嗔挑眉。他認識白渡僑,班里閃閃發光的人物,學習又好。看到學霸有求于自己,此刻偏想要挑剔一番,他語氣里滿是戲謔:“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什么生意都做。”

話音剛落,白渡僑圓圓的眼睛里擠出來幾滴淚,片刻后,她哭得梨花帶雨,擼起袖子讓沈嗔看胳膊上的傷痕,白皙的皮膚上泛著紫紅色,細看之下還有珠光。

沈嗔扯動嘴角,抬手在她胳膊上蹭了一下,手指上沾染了粉末,嗤笑了一聲抬眼看著她:“你這種手段,我八百年前就用過了。”

白渡僑早就料到會被戳穿,眼里含著淚,說的話有理有據:“那又怎么樣?這次是假的,下次就有可能是真的。如果我真被小混混欺負了,胳膊就是會變成這樣的。”

本來她不占理,但氣勢十足,瞬間讓沈嗔覺得是自己在無理取鬧。

沈嗔冷冷地看她一眼,推開攔著他的胳膊。白渡僑著急地跺腳,擰著眉沖他喊:“那如果我真被欺負了怎么辦?我被人打斷胳膊、打斷腿了怎么辦?那些混混只有你打得過他們,也只有你能保護我……”

沈嗔步子停了,她以為這個“苦肉計”奏效了,沒想到他偏頭冷漠地丟出來一句:“所以呢,關我什么事。”

03

白渡僑一直嬌生慣養,在班里也因為學習成績優異而被優待,她沒有被人這樣冷漠地拒絕過。但她也不惱,看著沈嗔離開的背影,擦掉臉上的淚,心里的算盤打得叮當響,不達目的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她觀察到沈嗔每周五都要去一次“淇澳”車行,然后在那里待上一個小時,出來時身上沒有任何油漬,不像是在那里打零工。

她像是知道了什么驚天大秘密。

沈嗔趁著課間休息,拎著書包就往外走,然后翻身一躍穩穩地落地。正好碰到她大搖大擺地從校門口出來,站在不遠處望著自己。

沈嗔無奈地揉了兩下后腦處的頭發,撿起地上的書包走向白渡僑。

白渡僑自知在沈嗔面前耍任何小心思都沒用,扯著嘴角,露出得逞地笑,直截了當地說:“一起去‘淇澳’?”

沈嗔本該生氣,但瞧見白渡僑“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兒,心里莫名松散了下,指著大門問她:“就這么明目張膽?”

“我有請假條,病假,肚子疼。”

“我的病假他可就沒批準過。”沈嗔聽到這兒,心里不服氣。

“我可是好學生。”白渡僑笑得一臉明媚,眼神狡黠又靈動,每個字都讓人聽了感到刺耳,覺得她自大又高傲,但只要看一眼她的臉,就能原諒她如此令人討厭的話。

沈嗔同樣如此,旋即只是掉轉了方向,兩人一前一后去了“淇澳”。

白渡僑腳剛邁進“淇澳”,里面的經理和員工就笑著湊過來。一旁的沈嗔看了眼經理,最終又把疑惑的眼神落在了白渡僑身上。白渡僑沖他挑眉,拍了他肩膀一下,示意他低頭。

“我家的,你再讀一遍店名,淇澳,僑。”

沈嗔在心里念了兩聲店名,反復確認后突然輕笑,捏著她的后脖頸,壓低聲音說:“算計好了是吧,大學霸,準備拿什么威脅我?”

沈嗔知道,白渡僑既然能跟蹤他知道他每天的動向,自然也摸清了他的命門,知道怎么樣才能說服他。

白渡僑不笨,縮了下脖子從他手中逃脫,站到他對面,手指捻著他的書包帶子,語氣溫和,卻字字犀利:“放學后送我回家直到高考結束,工資按你的規矩來,不然所有的‘淇澳’車行門口都要立塊牌子,上面寫著‘沈嗔不能進’。你說可以嗎,沈師傅?”

白渡僑爸爸去世前沒給她們母女留下什么名貴的東西,只有連鎖的數十家車行。當然區區車行說服不了沈嗔,能說服他的只有‘淇澳’車行里所有新型零件的優先使用權。

沈嗔的修車技術很好,只要聽一下發動機的聲音,就能知道車的哪處壞損了。正因為有這樣的本事,車行經理和他交好,經常找他斷定一下車的毛病,當然條件是店里來了新貨他可以第一個去倉庫看。如今白渡僑許了他優先使用權,他不會不心動。

“‘淇澳’是最大的連鎖車行,別家有的最新裝置我們有,別家沒有的我們也會想辦法有。”白渡僑再次拋出誘惑,她在等沈嗔上鉤。

只見沈嗔沒有片刻猶豫,走到一輛車前,雙手撐在車蓋上,一躍坐上去,聲音清朗:“成交。”

04

沈嗔在這樁生意里加了個特殊條件:不可以讓其他人知道他們有接觸。

每當放學鈴聲響,班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坐在最后排的男生踢一下前面的凳子,前面正埋頭寫作業的女生接到暗號開始收拾東西,五分鐘后,就在校門口對面的五金店里,兩人會合了。

沈嗔蹲在柜子旁,埋頭在地上扒拉。白渡僑已經等他等了很久,百無聊賴地從桌子上摸了幾顆彈珠在手里把玩。

白渡僑知道他在翻找越野車上需要的零件,于是出言問他:“你知道我最討厭什么嗎?”

沈嗔沒抬頭,身子在陰影處,迅速回道:“我。”

白渡僑被氣笑了:“要是討厭你,我干嗎找你送我回家?”

“那是什么?”

“車,尤其是改裝越野車,我很討厭,可以說是憎恨。”正因為如此,她很少去家里的車行。

“真是冤家。我最喜歡的就是車,尤其改裝車。”

沈嗔接話,手上動作沒停,終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零件。他起身出去,白渡僑跟在后面。

一路上白渡僑和他交流甚少,只是偶爾跟他說“左拐”“這里”“要等紅綠燈”……她跟不上他的步子,每次快要拐角時都要小跑著上前告訴他。

白渡僑住在盾渡巷,一座長橋直達巷口。過了晚上七點,長橋上的燈泡就會亮起,映著盈盈河水,在漸入夜幕的墨藍色里泛著黃光,長橋連帶著水天都被渲染上了浪漫的氛圍。

沈嗔把她送到橋頭,就在轉身時白渡僑突然把他叫住:“你為什么就不問問我為什么討厭車?”

沈嗔腳步停了,回頭反問她:“那你為什么不問問我為什么喜歡車?”

實際上白渡僑本身就是想要問他,但直接問肯定會被他揶揄一番。她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氣,沒有什么紳士風度,什么都是一換一。不過這點兒和她一樣,她不覺得討厭,反倒覺得難得,難得有人和她一樣。

白渡僑得逞地笑了一下,湊過去求他:“為什么?給我講講吧,沈師傅。”

沈嗔看到她濕漉漉的眼睛,里面泛著狡黠的光,深深地吐了口氣,知道自己又著了她的道。

沈媽媽一生好強,是省車隊里唯一的女技師,因為婚姻和家庭她被迫放棄了這些,但失去事業后的她精神萎靡,活得不像自己,于是拋下丈夫和兒子重回崗位。

“2016年的環塔越野耐力賽,賽車手方樹的賽車就是我媽重新出山后的第一個作品,但很不幸,車沒有開到終點就爆炸了。”

沈嗔坐在橋頭的臺階上,低垂著眉眼,寸寸白光連天,染亮了少年的眉眼,所有的光影都在勾勒著他的身形。他的聲音如同潺潺流動的河水,浸潤了這昏暗的夜。

環塔越野耐力賽,白渡僑知道,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場比賽。

她嗓子發緊,緩了好久才敢繼續問:“后來呢?”

“方樹因越野車爆炸受傷不治身亡,我媽覺得是自己技術不精,讓信任她的伙伴死于自己改裝的車,內疚了許久,最后去世了。”

當時體育新聞對這場比賽進行了鋪天蓋地的報道,維護沈媽媽和維護方樹的人各執一詞,一個是技師技術不精,一個是方樹退役多年后重回賽道,技術失誤是必然的。

悲痛和遺憾夾雜著往事朝白渡僑撲過來,她霎時忘了自己到底該不該難過。

“你不該怨恨嗎?”怨恨賽車,怨恨這一切。

“沒必要,我媽都沒怨,死了都沒怨,我有什么資格去憎恨她曾當作生命的東西。”

明明是沈嗔在說他的事情,白渡僑卻難過地別過了腦袋。沈嗔察覺到她情緒不對勁,抬眼想去看她,卻被她突然的靠近嚇了一跳。

她握著沈嗔的胳膊,腦袋抵在他的胸口上。她經年來思及至此,終日不得解的心結在這一刻有了答案。

他到死都沒怨恨的東西,我有什么資格厭惡。

沈嗔看著懷里的少女不知所措。明明該難過的是他,但他還是抬手在她背上拍了兩下,放緩了聲音說:“我不難過,你也不要難過。”

05

盾渡巷偏得很,但不知道是誰看到了坐在橋頭的兩人,班里傳起了流言。

白渡僑上樓梯時芳芳過來挽住她的胳膊,貼近她耳朵小聲地問:“你什么時候和沈嗔打上交道的?”

白渡僑辯解道:“看錯了吧,我們倆不熟。”

“不熟就好,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白渡僑心里想要反駁,但想起沈嗔的規矩,最后轉了話鋒:“看著不像壞人。”

“怎么不像?當年跟他打架的陳升瑯現在還住在重癥監護室,不信你問羅凡,他當時可是在現場。”

話落,白渡僑穩當的步子突然踩了空,雙腿一軟,跪在臺階上。在芳芳慌忙去扶她的同時,側面又有一雙手探了過來。

沈嗔扶住她的胳膊,沒有和她有任何交流,眼睛從頭到尾盯著地,直到她起身站好,他才下樓離開。

沈嗔剛走到樓梯拐角處,一向守規矩的白渡僑開了口。她沒顧得上膝蓋疼痛,在他身后問他:“喂,你是壞人嗎?”

芳芳在一旁不斷地扯她的胳膊,想要制止她。但她的眼里只有眼前的男生,她想要聽到他的回答。

沈嗔從下往上看她,聽到她的問題瞥了眼芳芳,瞬間明白她在問什么,然后一本正經地回答她:“不是。”

白渡僑心滿意足,看了眼芳芳,暗地里翻了個白眼:“他說他不是壞人。”

“哪有壞人承認自己是壞人啊!”

……

放學后,白渡僑跟在沈嗔后面喋喋不休:“那個芳芳煩死了,偏要說你壞話,我還得維持形象不跟她翻臉,在班里跟她演姐妹情深……”

她一邊說,一邊打量沈嗔的神情,她怕白天芳芳的話被他聽到。

他依舊是把白渡僑送到橋上,在他轉身時袖子突然被人抓住。他偏頭,看到白渡僑一臉忐忑地盯著他。

白渡僑仰著頭,臉頰紅紅的,話在嘴里反復打轉,就是不知道怎么開口,最后看到沈嗔越擰越緊的眉頭,小心翼翼地問出了口:“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假?又很壞?”

沈嗔裝模作樣地抬頭想了想,擰著的眉頭霎時舒展:“不會,對你不好的人你也沒必要真誠對她。”

“那你打傷他也是因為他對你不好嗎?”白渡僑站在他對面,為了能聽清他講話特地踮起了腳。街巷上的夜市人聲鼎沸,吵得半邊天的星星都躲了起來。

白天芳芳告訴她的時候,她雖然詫異,但心里是相信錯不在沈嗔,能敞亮地不怨恨那場比賽并且延續媽媽事業的男生能壞到哪里去。

所以她直截了當地問他,只要他說“是”,她就相信。

沈嗔感受到她緊張的呼吸,把她推開:“不是。”

他的聲音微乎其微。

白渡僑不知道怎么面對沈嗔,于是中止了交易。

她去羅凡那里打聽到陳升瑯所在的醫院,獨自一人提著東西過去探望。她隔著窗戶往里看了一眼,男生躺在床上不聲不響,身上插著各種儀器。

她站在門口沒多大會兒,沈嗔過來了,和她保持同樣的姿勢站在門口。

“我就知道你在這里。”他從“淇澳”出來正好是放學時間,怕白渡僑在回家路上遇到那群小混混,于是守在必經路上,等了很久不見人,就知道一定在這兒。

“可我還是不信是你主動的,即使他躺在這里。”白渡僑把果籃放在門口,然后轉過身離去。沈嗔看著她孤單的背影,朝她喊:“如果我向你解釋,你會聽嗎?”

白渡僑駐足。

“那明天放學可以嗎?給我點時間。”

白渡僑點頭。

他本如荒野、不見天日的過往,因白渡僑的動作而得以窺見蒼穹。他如此莊重而又釋然地笑了一下,頓時天光大亮。

06

老天沒給沈嗔解釋的時間,就在他們回家的公交車上,意外緊跟著到來。

正是晚高峰,車廂內沒有空位。白渡僑抱著后車門上的扶手,沈嗔站在他身側。她偷偷地觀察著所有人,只見一個大媽屁股剛抬起,她就快速地站到人家旁邊。

她扯著沈嗔的胳膊,想要把他往座位上按,但不料有聲音從后排傳來:“白渡僑,是你啊。”

她回頭,是惹人煩的芳芳。

她的手還搭在沈嗔的胳膊上。動作要比腦子快上一步,她率先抽出自己的手,將沈嗔往外推了一把。就在她推開沈嗔的同時,車子突然加速,她的身子因為慣性向后倒,腰椎磕在臺階上。

白渡僑只感覺到刺骨的疼。

車廂里一時嘈雜起來,一向不討人喜歡的芳芳沖過來就揪住沈嗔的書包帶子,面紅耳赤地罵他:“你這種人怎么連女生都打,你還是不是男人……”

在芳芳的視角里,她看不清楚是誰先動的手。

白渡僑疼得額頭都是汗。有一部分人圍過來看她,還有一部分人圍著沈嗔,他們都是因為芳芳的叫喊,而沖過來指責他是罪魁禍首的乘客。

沈嗔被擠得遠離了白渡僑,指責聲充斥著整個車廂。無人在意是不是他做的。白渡僑從一個個腦袋間的縫隙里看到了沈嗔茫然無措的眼神,他的手自然垂下,幾次想要扒開人群朝她伸手,但又被人群阻隔。

白渡僑從未有一次像現在這樣崩潰,她躺在地上想要喊“不是沈嗔”,但她疼得根本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有持續地嗚咽聲。她不知道是因為傷口疼痛而痛哭,還是想起了沈嗔當年是不是也跟現在一樣,被不斷謾罵而背上了莫須有的罪名。

白渡僑因為腰椎錯位住了院,在醫院里一躺就是半個月。其間,沈嗔一次都沒來看過她。

那天她剛能起床站立,芳芳就帶著一大群同學過來看她,帶了好幾大袋子水果,坐在她床邊,語氣略帶惋惜地說:“真是可憐我們僑僑了,這次月考都不能參加,讓我拿了個第一。”

白渡僑端著一臉人畜無害的笑,回她:“是你福氣到了。”

“不過,學校對沈嗔的處罰也太輕了,只是批評教育,要是我就把他送進公安局關起來。”芳芳提起沈嗔時咬牙切齒,仿佛上輩子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樣。

白渡僑的眼神慌亂了一下,抓住芳芳的胳膊,張嘴就要解釋:“不是沈嗔……”但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人出聲打斷。

“是我推的,怎么了?就你們幾個在這里準備把我扭送公安局嗎?”

沈嗔站在門口,語氣冰冷,額前的碎發遮住了眉眼,但沒有擋住他眼里的寒意和不屑。

芳芳準備起身和沈嗔吵架,但被其他人拉住。他們不敢去招惹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沈嗔跨步進來,彎腰湊近白渡僑。白渡僑眼里不斷閃動的淚光在他們眼里成了害怕。

沈嗔抬手按住她的腰,芳芳緊張地喊了一聲:“僑僑——”

沈嗔沒有理會,他牢牢地盯著白渡僑,憐惜和悲痛藏在眼底深處,其他人看不見。他嘴上咬牙切齒地放著狠話,是在演給別人看:“我說過,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白渡僑的心口像被人打了一拳,源源不斷的疼痛沿著心臟蔓延到眼睛。她的眼睛酸澀疼痛,不敢眨眼,怕一眨眼就有淚掉出來。

她感受到男生的手指在小心地撫摸她的后腰,似在無聲安撫和道歉。

她不知道此刻應該做點什么回應他,只是微微側了眸不和他對視,嗓子啞得難以發聲:“好,希望還有下一次。”

沒有了,她知道沒有了。

她雖然在醫院,但多少聽聞了學校里發生的事。無人在意真相,都只是謾罵、指責沈嗔,說他是再犯,之前打傷陳升瑯,現在又是推倒白渡僑,而他沒有辯解,承受著這種莫名的風暴。

最后,他自己主動退了學。

多年后,有人問沈嗔為什么不辯解,他只是笑了一下,語調緩緩地道:“就當是贖罪吧,我對她有愧。”

沈嗔起身的片刻在她身后的被子里塞了張字條,白渡僑在其他人走后拿出來看了一眼。

上面寫著歪歪扭扭的字:

——“白什么玩意兒來著。”她笑。

——“白渡僑,再見。”她說“好”。

07

白渡僑出院后回了學校上課。班里最后一排沈嗔的桌子被撤走,大家都投入緊張的備考里,無人在意班里曾經有五十八位同學。

她依舊怕一個人回家,羅凡主動提出送她回去,她點頭答應了。

羅凡長得白白凈凈,戴著圓框眼鏡,下巴處有顆紅痣,一路上都在跟她搭話:“你之前一個人走這條路害怕嗎?”

白渡僑低頭看著腳尖,佯裝輕松地突然仰頭,俏皮地對他說:“我說之前有騎士保護,你信嗎?”

他羞澀一笑,撓撓腦袋:“你說什么我都信。”

羅凡連著好幾天都送她回家。白渡僑不是傻子,早就知道他的心意,可她就是不戳破。沈嗔不在她需要人保護,即使這個人不夠強大。

高考結束后,羅凡在進入盾渡巷的長橋上跟白渡僑表明了心意。白渡僑絲毫不覺得意外,盯著他的臉開始笑:“你是好人嗎?”

“是。”

“那為什么當年明明是陳升瑯自己隱瞞身體不適,要和沈嗔切磋,而事后大家都怪罪他的時候,你閉口不言?”

“羅凡,你是好人,但幫助兄弟不是這么幫的。還有陳升瑯的好媽媽,欺負人也不是這么欺負的,為了訛錢不擇手段,隱瞞陳升瑯的病情。”陳升瑯和沈嗔一直不合,但她實在想不到敦厚的羅凡會為了幫助兄弟做出這種事。若不是她去問陳升瑯的主治醫師,沈嗔就要一輩子蒙冤了。

羅凡愣住了,本來紅著的臉愈發紅、愈發滾燙。白渡僑從書包里拿出一沓紙幣,遞給他:“一共送我回家一個多月,一天二十元,這是工資,不要嫌少,市場價都是這樣。”

沒有市場價,只有沈嗔一個人可以這樣要求。

白渡僑把錢塞給他后,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她要去沈嗔家里。

如她想的一般,沈嗔家的車庫里停著一輛還未改裝好的越野車,銹跡斑駁的車廂上寫著“渡僑”,這輛車是她爸曾經開過的。

因為那場越野賽,很多人死了,比如沈嗔的媽媽,比如她的爸爸方樹。白渡僑一直不愿意回想。

當時她坐在觀眾席上,盯著大屏幕里的越野車一輛接一輛地爆炸,她在慌亂中無意抓到一只手,淚眼模糊地問身邊的人:“你有沒有看到我爸的車,車上寫著‘渡僑’的那輛?”

身邊的人好像比她還要難過,聲音哽咽:“爆炸了,寫著‘渡僑’的那輛車爆炸了。”

在那場盛大的葬禮上,哭聲此起彼伏,白渡僑跪在地上不言不語。不知道什么時候走過來一個男生,跪在她身邊磕了幾個頭。

她從頭至尾沒有抬頭,垂著眼跟他說:“如果是來悼念的不用磕頭,鞠躬就好。”

但男生沒有聽從,直到額頭磕紅了才離開,因為他怕自己一生有愧。

他不只繼承了媽媽的事業,連帶著她的愧疚一起背負。

他們都早已認出對方,卻都不愿相認。在浩瀚宇宙里月亮和星星霎時悲喜相通,但他們的告別如此潦草。

白渡僑躺在車蓋上,頭頂萬里無星。

08

高考成績出來了,白渡僑是省文科狀元,被諸多學校搶破了腦袋要。于是本著不和芳芳去同一個城市的原則,她去了北方最好的大學。

她一路直升,從本科到碩士,都在同一個城市。

大學時她就開始寫東西,研究生第一年的夏季賣了自己的第一本書。

“阿滇”這個名字,正式被印成鉛字,讓人翻閱知曉。

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沈嗔,沒想到在北方的第五個冬至,就在滿是紅燈籠的街道上,她碰到了剛從車行出來的沈嗔。

他的臉上粘上了黑色的油漬,衣服單薄而又油膩,頭發未打理,不修邊幅,活脫脫像個修車匠。

他帶著白渡僑去吃餃子,跟后廚老板商量能不能在餃子里塞一枚硬幣,于是白渡僑剛咬下第一口就被硬幣硌了牙。

沈嗔在她對面拍手叫好,身上再無之前的不近人情:“能吃到硬幣的人這一年都會行好運,你可以許個心愿。”

白渡僑向來不信這些,但還是閉著眼,鄭重其事地說:“我希望全世界最好的大好人沈嗔能改裝出最厲害的越野車。”

話音剛落,周圍世界陷入巨大的沉默中。

頭頂懸著的琉璃燈照射出絢爛的光影,映在白渡僑的眼睛里。白渡僑眼球的正中央,映著一臉帶笑的沈嗔。

她捧著臉,身子在黑暗里,那雙眼睛映著燭火閃著熠熠光彩,攝人心魄。她說:“陳升瑯不是被你打傷的。”

沈嗔微微錯愕,但笑著應了句“是”。

“我的腰也好了。”

“好。”他依舊用一個字回應。

“你不想再說些什么嗎?”白渡僑追問。

“我要結婚了。”

白渡僑怔愣住,圓潤的眼睛無措地快速眨動了幾下,舔了舔嘴唇,勉為其難地笑了一下,張嘴想要說話,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好。”

“白渡僑。”他突然叫她。

“怎么了?”

“忘記我。”請你忘記我。

“忘不掉怎么辦?”她突然沒來由地笑了一下,眼里淚光閃動。

“我會忘記你。”

“好。”

編輯/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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