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張艾寧
一個孤軍奮戰的“戰士”,如今重返沙場。
2021 年5 月底,在武漢開了11 年的百草園書店被迫清空騰退,宣告永久閉店。紀錄片《百草園》記錄了它最后的影像,那些畫面溫暖美好,也脆弱狼狽。掌柜老王在他的公眾號寫下:“山高路遠,我們換個江湖再見。”
武漢百草園開業那年,老王24 歲,人們還習慣叫他“小王”。
2022 年7 月15 日,老王重返書店江湖,他的新書店——誠與真書店在武漢曇華林開業,他和書店的故事得以續寫。
這一年,老王36 歲,成了名副其實的“老王”。
經歷409 天的低谷期后,老王默默地將自己的微信昵稱從“百草園掌柜”改為“誠與真老王”。他像一個孤軍奮戰的“戰士”,曾在一場捍衛內心理想主義的拉鋸戰中被打倒,但他沒有認輸。如今老王浴火重生,身披鎧甲重返沙場,懷揣著對書業更大的野心,逆流而上,背影悲壯而振奮人心。

武漢書店業差一點就失去老王。
百草園閉店后,老王心灰意冷,對書店的未來失去信心,決心離開書店業,離開武漢。他把養在書店的貓咪接回家中,把欠出版社的回款全部還清,將營業執照和出版物經營許可證注銷,徹底和這個行業訣別。
此后三個月,《百草園》紀錄片的主創團隊帶著老王,先后去到很多城市的書店進行紀錄片展映。在各個城市,老王遇到許多支持他的人,大家都在遠方關注著百草園和老王的動向,牽掛著這家象征著理想主義的書店艱難曲折的命運。
“以后還會重開百草園書店嗎?”這是老王被詢問最多的問題,而他的回答始終是否定的。
在紀錄片展演的間隙,老王忙著研發文創產品,這是他為未來選擇的一條全新的道路。事實上,在經營百草園書店時期,老王就對文創情有獨鐘,自主研發的百草園閱讀筆記本、武漢書店文旅手繪地圖和多款帆布包的工藝都十分精美,物美價廉,很受讀者歡迎。他曾說,筆尖在紙上沙沙的摩擦聲,是網絡時代久違的書寫的快樂。他想做出優秀的文創產品,讓更多人重拾這種書寫的快樂。
為了今后能更專注地投身文創產業,老王計劃搬到印刷品制作工藝更發達的蘇州。2021 年底,老王常常往返于武漢和蘇州兩地,一方面是考察制作工廠,另一方面是尋找住處,為將來搬至蘇州做鋪墊。
一切準備就緒,老王回到武漢過春節,決定2022 年春節后即刻啟程,定居蘇州。沒想到,春節后疫情形勢越發嚴峻,老王乘高鐵前往蘇州后被勸返,無奈只得將計劃無限期擱置。
就這樣在武漢待到了4 月,情況并無好轉之勢,老王開始慌了,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再將未來寄托于去蘇州,必須在武漢做新的規劃。他開始一邊尋找合適的工作室,一邊遠程與蘇州的工廠協作溝通。
也是在這時,老王堅決不再開書店的想法開始動搖。“既然我需要租一個工作室,那這個空間是不是也可以打造成一家書店?前店后廠,二者并不沖突,還能相對減輕租金的壓力。”老王這樣想。
5 月,一個偶然的機會,老王在曇華林看到一家剛剛掛牌出租的店面,巡視一圈,覺得很符合他心中的期待。房東得知這間店鋪將要變成一家書店后,也很開心,租約很快敲定下來。
就這樣,誠與真書店誕生了。
緊接著,辦理各式證件、裝修、采購圖書……老王終于重新回到自己的主場。
11 年開書店生涯,讓“老王”和“書店”這兩個名詞早已連為一體,無論是老王失去書店,還是書店失去老王,都不完整。如今,老王和書店終于“破鏡重圓”。
回想這半年,但凡沒有那么多坎坷和變化,但凡老王的原計劃能夠順利實施,誠與真書店都將不復存在。不知那將會是老王的損失、書店業的損失,還是武漢的損失。
百草園的故事永久完結了,誠與真的故事剛剛開始譜寫。書寫故事的人雖然都是老王,但老王也在發生改變。
由于地理位置的不同,誠與真比百草園書店的租金貴了三倍,相應地,書店的讀者群體也變得更加豐富。百草園位于高校旁,讀者以高校師生為主。而誠與真所在的曇華林,是武漢較早的文青聚集地,也是一條較為商業化的著名老街,前來光顧的除了百草園的老讀者,還有許多周邊居民、學生、游客。
開業一周,誠與真書店的營業額便超乎老王預期,其中僅有1%的收入來自文創,其余均來自圖書,表現甚至超出許多大型書店。不僅如此,還有多家出版機構、書店同行、媒體自發地在社交平臺上為誠與真書店宣傳,老王甚至還沒有在自己的社交平臺中發布任何關于書店開業的信息,書店就已為人所知。“我老王一個賣書的,沒有想到會有這么多人支持我、關注我,我何德何能?”老王受寵若驚。
當然,老王最在意的還是選書的品質,這是一家書店的靈魂。相比百草園時期,誠與真的選書更加聚焦思想、人文、學術領域。圖書的分類標準不再是依照內容,而是圖書品牌。
盡管許多讀者在購書時并沒有品牌意識,需要書店主動引導和培養。老王會有意向讀者介紹品牌的出版理念,讀者日后便會有意識地關注這些出版品牌。因此,誠與真書店不再只是簡單地做單本圖書的買賣,而是希望幫助出版機構從品牌層面做宣傳和發行,從而與圖書品牌形成良好的、深度的聯動。
這也是老王將“與書業一起相擁遠行”印在開業海報上的原因,這是他對行業未來的愿景。
目前誠與真所選的圖書品牌,也是老王本人十分欣賞的品牌,如上海譯文出版社、譯林出版社、花城出版社、商務印書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薄荷實驗、守望者、讀庫、單讀、藝文志、樂府文化、明室、拜德雅,以及已不復存在的上河卓遠和行思文化等,共20 余家。這些圖書品牌都有出版理想,不僅選題質量高,更重要的是各渠道價格控制較為嚴格,鮮少出現“批零倒掛”的現象。這是誠與真書店在選擇合作伙伴時的決定性因素。
老王認為,出版業首先是一個文化行業,其次才是商業,一味追求商業利益,只會讓這個行業變得更加不團結。他在社交平臺上寫道:“書業不公之一,書店把出版社當朋友,而部分出版社把書店當‘冤大頭’。”“有些出版機構天天在網上三折賣書,卻以六五折的折扣發同樣的書給書店,他們當我沒通網嗎?”一聊起這個,老王就憤憤不平。
“一些出版機構天天壓榨編輯、壓榨譯者、壓榨作者、壓榨實體書店,然后討好電商和主播,或許它們短時間內掙到了錢,但這是一個有利于書業長遠發展的做法嗎?但凡有點良知和行業意識,我相信他都不會這么做。”
在百草園書店時期,老王常常被“批零倒掛”的現象裹挾,為了一本書的進貨四處求人,為了追求書店的品種數量不斷妥協和忍讓,卑微、痛苦,卻別無選擇。這也是國內大多數獨立書店的現狀。
但現在的老王想得很透徹,如果一個出版機構只倚重電商,不顧實體書店,大不了就不合作。“誠意是雙向的,尊重是雙向的。作為一家獨立書店,我只需要跟20 家出版品牌建立深度合作就夠了,放棄那些不尊重書店的出版機構,于我而言沒有任何影響。我以前太過于追求品種齊全,書店被產品綁架了。”
“不跟別的書店比品種,不跟電商比折扣。”想清楚這一點后,老王感到一身輕松,在對接出版機構時,少了互相“扯皮”的階段,效率都提高了不少。“好品牌那么多,書店少賣一個品牌的書,根本不會產生負面影響。反倒是當書店聯合起來反抗那些不尊重書店的出版機構后,你說那是書店的損失還是出版品牌的損失?”
正如先鋒書店創始人錢小華在文章里寫道:“書店所做的事情雖是微乎其微,但也跟生活息息相關,甚至可以說是貢獻良多。它們憑一己之力,靠自己的堅韌不拔,昂然屹立于城市的大街小巷、山川河流、大江南北。這種書店的精神和氣魄難道不就是我們的生之勇氣,良心未泯。”
在百草園書店關閉后的一年時間里,老王始終在思考書店存在的意義和它在書業中的價值。
當下,實體行業本就艱難,實體書店更是雪上加霜。書業線上線下價格體系混亂,直播賣書動輒幾萬冊銷量,出版機構爭先恐后直面用戶,書店連接出版機構和讀者的中樞功能不斷被削弱,完全成為出版機構和電商價格博弈的犧牲品,淪落至極為被動的行業末端,甚至已經被部分出版機構放棄。在如此消極的生存環境下,書店究竟怎樣才能殺出重圍,建立自己的核心價值?
在老王看來,書店被動的原因之一是書店的產品只能來自上游供應,“我們不生產好書,我們只是好書的搬運工”。“甚至有的書店偶爾還要‘跪著’向電商進貨,為電商貢獻銷量成為其要挾出版機構的證據,簡直是卑微至極。”老王憤慨。
因此,書店無法掌握選題和價格主導權,只能通過店面裝修、復合經營等形式提升商業價值。如果非要問,未來實體書店的出路在哪兒?老王認為,書店要具備出版能力和出版功能,這是一條極為艱難的路,但必須突破。
實際上,“前店后廠”的書店模式已經被許多前輩蹚出了一條路,從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單向空間,到專注于詩歌出版發行的小眾書坊、聚焦于藝術出版發行的佳作書局以及潛心于人文社科出版與發行的微言小集,都通過出版圖書產品豐富了書店的文化內涵,相對提高了書店的主動性和話語權——這就是誠與真書店未來努力的方向,不再只停留于書籍買賣階段,而是參與到生產中去。
不同的是,老王并非要創建一個全新的圖書品牌,那樣的金錢成本和人力成本他尚且無力承受,而是要與出版品牌合作建立“誠與真書系”,老王以策劃編輯的身份與出版品牌合作,他自己挖掘選題、購買版權,自己承擔封面設計和印制成本,最后圖書由出版機構和誠與真書店共同發行。目前,出版相關事宜已經在有條不紊的推進中。
在選題方面,老王最關注的還是原創文學,他計劃從武漢本土作家入手,將身邊有才華的作者朋友推廣給更多志同道合的人。此外,他還關注老書和絕版書的再版,希望那些珍貴的“遺珠”重新煥發光和熱。
老王還制定了他做書的三大原則——一是紙張、設計要講究,二是不虛高定價,三是要走實體書店渠道。聽起來似乎是天方夜譚,三項原則均意味著成本高、利潤少,甚至不符合商業規律。但老王卻說:“我開書店這么多年,這句話我一直都敢說,我從來沒有把商業放在第一位,我認為商業不是前提,而是我把所有事情做好之后的附帶產物。”
在這一點上,老王是執拗的,他堅信,行業上下游之間要互相尊重,書店與讀者之間也要互相尊重。“我拿出最大的誠意給讀者,我相信讀者一定能夠感受到。而當讀者感受到我的誠意,我相信他們自然會買單。”
此外,在文創方面,老王也將通過生產聯名文創的方式,加深與出版機構的合作。“當一個讀者看到自己喜歡的書店和自己喜歡的出版品牌進行良好的互動,讀者也會感到很開心。這是一件讀者喜歡、出版品牌喜歡、書店也喜歡的合作方式。”
從2010 年到2022 年,老王在書店這個行業里摸爬滾打了12 年,從剛畢業的毛頭小子,成長為一名資深書店人。他見識了這個行業太多的陰暗面,經歷了無數次的輾轉騰挪,永久關店的念頭反反復復地出現在他腦海里,又一次一次被他自己壓下來。因為老王不甘心,因為老王也感受過這個行業給予他的太多溫暖,他與書店的羈絆太深,怎么可能不管不顧獨自離開?
慶幸的是,老王還是那個老王,一心只想做好書店,始終站在行業立場,守護著內心的理想主義。他純粹、固執,也因此憤怒,極具反抗意識。正如他在社交平臺上寫道:“如果說,我還有一點值得被自己肯定,那就是我還沒有被‘馴服’。”
這樣頗有棱角的個性,也讓老王沒少“樹敵”,但他只求自己問心無愧。“反正我是農村出來的孩子,大不了我放棄城市生活,回老家種地,田園生活也是我所向往的。”“但我所希望的是什么?無外乎是想讓這個行業更加良性循環,讓編輯過得更好,讓作者和譯者能夠拿到更多的版稅和稿費,更有創作激情,讓書店在這個行業里活得更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