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本刊全媒體記者 夏芯

“關于安全生產工作,縣里要求各鄉鎮和部門每年11月上旬前形成本年度工作報告,是不是感覺哪里沒對?”謝俊把重音放在“每年11月上旬”和“本年度”兩個詞上,向記者說了兩次。
離年底還有將近2個月,怎么形成年度工作報告呢?作為某縣負責統籌安全生產工作的部門人員,謝俊也覺得無奈:“沒辦法,市上要求各區縣在每年11月中旬上報,我們也只能再把時間往前提一點。”
按照自上而下層層加碼的規律,縣級職能部門上接市州、下對鄉鎮,既是加碼作用的對象,也是發生加碼的主體。記者在走訪的過程中,不少縣級職能部門干部表示:都是“碼中人”,但這個“中間層”不好當!
星期一快到下班時間,通知各鄉鎮、街道星期三把數據統計上來,吳曉燕看著群里接連回復的“收到”,知道又有不少人這天“下不了班”了。
作為某縣級民政局的工作人員,吳曉燕當天收到市民政局的通知,要求在當周四統計上報全縣在營運養老機構的數量。既要把任務按時分配下去,又要打好“提前量”,吳曉燕只能在通知時,把截止時間提前一天,以便于本級統計匯總各鄉鎮、街道報上來的數據。
“任務層層傳達時,每一層都打個‘提前量’。可想而知,省上要求的截止時間很可能是周五。”吳曉燕說,除了層層“提速”,各級文件簽發也有個過程,最后留給基層執行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記者了解到,從執行層面來說,公辦養老機構的數量相對穩定,情況也好掌握。但民辦養老機構不僅種類繁多,其經營狀態還處于動態變化之中。按照屬地管理原則,一般由各鄉鎮、街道的民政辦聯合社區網格員的力量,將平時掌握的民辦養老機構點位進行匯總,并實地一一確認是否在營運,同時還要向市場監管部門申請調取民辦養老機構注冊、注銷的最新情況。最終把這些數據匯總到一起。
“基層干部都知道時間緊、任務重,但對于這樣的任務是不敢含糊的。”吳曉燕認為,當時省上在疫情防控關鍵時期,要求快速統計在營運養老機構的數量,一定是為全省開展防疫決策部署提供參考的。而且疫情的發展瞬息萬變,有些數據來晚了可能真就沒用了。“從上到下傳達任務的時候,在速度上層層加碼,但你能說誰有錯嗎?”
有采訪對象提出,有些問題是否可以從上級就開始優化?比如省上在布置任務,或是各層級在傳達任務時,通過調動多方力量協作,減小基層執行的阻力,又或者賦予基層一定的臨時權限,提高整體效率。
就拿統計養老機構數量為例,吳曉燕認為,如果市場監管部門可以提前介入、主動配合,就可以免去基層干部在協調上耗費的時間精力。“當然,這種跨部門調動的權限,也需要上級單位賦予我們。”
記者在采訪過程中了解到的層層加碼情況,大致可以分為四種類型:增速度、加數量、擴內容、提標準。
要說最常見的層層加碼現象,不少干部認為非“寫總結”莫屬。
“可能省上要求寫800字,到了市上就要求寫1000字,到了縣上要求寫1200字,再到鄉鎮就是1500字起步。”在某縣級職能部門辦公室工作的干部孫維說,對基層干部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保證在層層上報過程中內容“夠刪”,而且不被刪掉最亮點的內容。
“基層干部的寫作水平確實參差不齊,如果在質量上提出更高的要求,效果不好把握,那就只能在數量上加碼。這樣也能保證每一層級對總結內容有改進空間。”孫維說。
“每個月要達到固定數量的信息公開任務,如果沒有完成,就會被取消年度信息考核資格。”自從中部某縣開始對各縣級行政單位、鄉鎮政府實行信息公開量化考核,在該縣統計局工作的小許就開始“切蛋糕”:每月要完成將近30條的信息公開任務,辦公室得多分幾條,每個業務股室至少一條,各鎮街統計站至少一條……
2007年4月,國務院公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信息公開條例》,在2019年4月予以修訂。
修訂后的條例對行政機關、縣級以上政府、市級政府、鄉鎮一級政府應當公開的內容進行了明確規定,并且要求,“行政機關公開政府信息,應當堅持以公開為常態、不公開為例外,遵循公正、公平、合法、便民的原則”,“各級人民政府應當積極推進政府信息公開工作,逐步增加政府信息公開的內容”。至于信息公開的數量,國家并沒有明文規定。
“我們面對這種情況也犯難,其實已經做到了應公開盡公開,但是為了達到每月的目標考核數量,基層找一些開會之類的外宣稿件來湊數,我們也默認。這相當于把信息公開工作和宣傳工作攪在一起了,但確實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西部某縣級行政單位的一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除此之外,他們還要時不時地找其他同級單位“打探情況”,了解對方相關工作的完成度。如果別人已經“超額”完成任務了,自己就還要努把力。
“上級單位要求‘逐步增加政府信息公開的內容’,如果不在數量上體現,怎么表示是‘逐步增加’了呢?”一名曾在縣級政府辦工作的干部告訴記者,其實類似的情況在其他領域也比較常見。如果上級單位對下不明確一個具體目標,到了年底,憑借什么依據來考核呢?

采訪過程中,一些區縣、鄉鎮的采訪對象表示,在數據壓力下,不少“競爭”逐漸內卷化。有人認為,基層干部花費了大量時間精力,許多有意義的工作最后卻只變成了一組數字。這種考核標準的片面化,甚至是“唯數字化”,有時候比較挫傷干部的工作積極性。
對于那些年年面臨數據考核的單位,最擔心的就是年年考核任務“水漲船高”。“拿宣傳工作來說,比如今年市上的目標考核任務總量是10條,有的區縣拔尖,做到了20條,那么明年市上就可能綜合考量,把考核基數提高到15條。”在某縣級單位宣傳口工作的任慧認為,有的地方在這一年“超常發揮”,但不代表全縣的平均水平,也不代表這個地方的常態。
“我們常說的‘鞭打快牛’就是這個道理。”任慧告訴記者,作為執行層,對上一級的要求只能照單全收,至于任務量是否合理,沒有多少商量的余地。但縣級政府機構本身人員數量就少,有的單位宣傳口干部只有一個,就只能把任務再分解到鄉鎮。“看到別人都在拼命往前沖,就必須覺得自己也可以。這樣要求自己,也相當于在要求鄉鎮。”
基層不少干部反映,只要有考核指標,排名就可能“白熱化”。上級單位定了考核指標,下面“卷”得厲害。如果一個事項突然不定考核指標了,下面“卷”得更厲害。
“市上不定上限,這個信號我們把握不準。所以只能自我加壓,總之肯定不能低于往年的標準。”在某縣級職能部門綜合處工作的小何認為,有些時候上級單位看似把工作的主動權下放了,但一種無形的“指揮棒”還是握在自己手里,基層其實也不敢自作主張。
還有的干部認為,一些工作本來目的是推動好政策落地,讓群眾享受政策福利,但如果各地一味追求排名,就可能在執行中走樣變形。群眾不僅看不到好處,還會理解為自己被要求配合工作,好事也變了味。
“對中間層來說,其實知道有些事情推動起來難,但正是因為難,擔心下面有畏難情緒,人人保持‘觀望’、遲遲不動,所以只能下考核任務。不然光說‘加大力度、加快速度’之類的話,就顯得很空。”上述這名曾在縣級政府辦工作的干部表示,有時候層層明確目標、層層壓實責任不能與層層加碼等同起來。
可是,最為基層詬病的問題,就是上級以層層壓實責任為名,實際上“層層甩鍋”。2020年上半年,全國各地在推動復工復產和疫情防控常態化工作。有的地方發布通報,要求對于符合復工復產條件的單位,在復工復產前后無需與相關部門或管理單位簽訂疫情防控責任書、承諾書等文件。
記者注意到,直到現在,一些地方的縣級市場監管部門還會組織管轄范圍內市場主體簽訂類似的責任書、承諾書。一名曾參與疫情防控的縣級部門干部告訴記者,這些責任書、承諾書,其實不能成為相關部門的“免責聲明”。一旦出了問題,相關部門是不能“甩鍋”給市場主體的。“但上級要求下面的防疫措施要到位,拿什么考核‘防疫措施到位’這個要求,不就是簽訂責任書、承諾書的范圍和數量?”
此外,一些地方和部門還熱衷搞多套目標責任書,可謂“層層簽、事事簽、人人簽”。“壓實主體責任,不能只停留在紙面上。”這名干部說。
記者在采訪過程中,聽到基層干部發出的最多疑問,就是“到底這些事該不該納入考核”。就拿寫工作日志來說,有的地方上級文件要求是干部要記錄工作會議、培訓、學習等情況,而層層下達后到了某一層級,就變成全員寫工作日志,有的機關單位還會搞“曬日志”的活動。有的地方不僅要寫日志,還有周志、月志。
一名在縣級職能部門一線工作的干部告訴記者,自己其實本來就有寫工作日志的習慣,把當天的工作體會做一個梳理,時間久了就會有很強的收獲感。“但自從變成考核任務后,寫工作日志反而沒有以前那種勁頭了。”(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