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本刊全媒體記者 許然
“有些工作剛剛才開展,上級就要求馬上報材料?!?/p>
“一天開四五次會還不夠,半夜兩三點還要在群里發通知?!?/p>
“下班后緊急通知入戶排查,一晚上不睡也難以完成任務?!?/p>
……
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近期采訪了多名基層干部,他們講述了自己被加碼的經歷。對于形形色色的加碼,有基層干部直言,“機關加碼基層,看似‘碼’到成功?;鶎討獙C關,搞得身心疲憊?!?/p>
從基層負擔這個話題聊起,干部們感受最深的莫過于開會。明明是周末,卻有開不完的會。周六上午開視頻會,下午到區上開會,晚上在副區長辦公室開小會。西南地區某鎮黨委書記尚敏告訴記者,“這一天,早上8點鐘出門,晚上10點鐘才到家?!?/p>
會議中的層層加碼現象讓一些基層干部大為惱火。明明各地都在提倡精簡會議,但許多基層干部的現實感受并非如此。
“除了周末開會,工作日起碼有一半的時間在開會?!鄙忻粽f,一些政策要落地落實就得通過開會來傳達,這個無可厚非,但現在的趨勢是,“絕大部分區級部門都認為自己的會重要,要求鄉鎮黨委書記必須參加,不參加就是不重視?!?/p>
尚敏向記者舉例,有次他被通知參加一個區上業務部門的會議。他一走進會議室,十來個鄉鎮的黨委書記已經齊刷刷地坐好了。該部門的業務負責人滔滔不絕地講了半小時,大家似懂非懂的眼神依舊很迷茫。
“這個會不是該通知鄉鎮的具體經辦人來參加嗎,怎么把黨委書記叫來了?”在搞清楚了事情原委后,該部門的負責人卻又補了句,“來都來了,就麻煩書記們回去傳達一下。具體的操作指南,會同步發給鄉鎮的具體經辦人?!?/p>
除了量的加碼,有些會的緊急程度也加碼,時間沖突比較明顯。作為某農業鎮副鎮長,徐彬分管農業、應急、信訪穩定等工作。隨著夏季來臨,防汛救災形勢嚴峻,他說自己每天“不在開會,就在下鄉”。
“晚上8點半在內網上通知第二天上午9點開會,既沒有提前通知,也沒有補充渠道通知。等到早上到辦公室看到消息,哪里還趕得上去開會?”徐彬說。
更有時候,兩個上級部門的會議前后時間相差僅15分鐘。早上9:00有個會在區委13樓,9:15另一個會在區委9樓?!皟蓚€會都要求同一個分管副鎮長參加,可到底參加哪個會?辦公室發通知的時候就不能跟領導匯報一下這個情況?”
對此,一些基層干部表示,既然會這么多,時間要求又這么緊,為什么一些會不能變通一下,比如多采用視頻會的形式?
曾在鄉鎮擔任過辦公室主任,后在某常住人口大鎮擔任黨委書記的周建華說,現場開會更有氛圍,而且開會有會標、簽到表、桌牌、會議資料等,這既能體現相關部門落實工作得力,展示出會議的成效,還能保證過程的正當性?!耙曨l會議哪里能達到這樣的效果?”

“部分上級單位可能認為,通知到了,會開了,責任也就下移了。”周建華認為,一些非必要的會一定要開,或者非必要現場開的會卻一定要開成現場會議,就是一種形式上的加碼,加重了基層的負擔。這種形式主義一旦產生,又會衍生出新的形式主義。
某鄉村振興示范村的村黨委書記跟記者吐槽,上周他們鎮上組織全鎮的村的一把手開會,會開了一個半小時,中途換了6次會標。本來相關事務只需要發個通知,卻為了留痕和方便上級檢查,讓大家整整齊齊地坐好,配合拍照。
對于這種現象,某鎮黨政辦主任也很無奈。她說,只有這樣,才能表明鎮上在推動這些工作。
除了各種被加碼的會議,對于這些年基層事務的增多,周建華也有直觀的感受。“1995年我參加工作時,一個鄉鎮辦公室一年也就收文300多份,現在一年少說也有上萬份了?!?/p>
這些具體事務,不僅有各項政策的落地落實,還包括一些臨時性的工作安排?!吧霞壊块T吼責任吼得很大聲,現在動不動就把這些事上升到‘一把手工程’,讓一把手必須加以重視。完不成考核,一把手就要負責。”
周建華認為,上級對下級嚴考核是理所應當的,一些政策在實施的過程中,各級部門將上級的考核標準提高,任務加多,項目拓寬。當任務傳遞到基層時,層層拔高的考核砝碼和考核壓力就集中到了下級單位一把手身上。
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某市近些年愈加重視招商,招商引資成為了該市各級政府的重點工程。市上每月調度,每季度考核各區縣,先進的發紅旗,落后的亮黃旗,主要負責人還要被市領導約談。
在此過程中,每個區縣一把手要去認領招商任務,簽下目標任務書,再把這些目標任務層層分解到各個部門、鄉鎮。在區級部門中,一些認領到任務的殘聯、婦聯等黨群部門也只有服從安排,“領導直接安排的,我們敢讓領導臉上無光?”
在一些鄉鎮更是怨聲載道。“我們鎮的地理資源差,去年為完成任務,耗費了大家很多的資源和精力。”該市的一名鎮黨委書記說,“今年還在加碼,只有給所有的中層干部都安排上任務指標。”
部分接受采訪的體制內人士認為,一些“一把手工程”可能會導致行政資源的浪費。上級為了體現工作的重要性,把壓力傳導給一把手,一把手又將壓力層層分解、加碼到基層。在該過程中,一些不具備執行能力的部門或者下級機關也被拉進來承擔壓力。這可能造成相關部門顧此失彼,不僅本職工作沒干好,一把手安排的任務也很難完成。
另外,在一些臨時性的工作安排上,上級部門也常常要求一把手負責?!坝绕涫巧婕鞍踩珕栴},基本都是‘一把手工程’。一把手被要求簽訂承諾書,出了事就要擔責?!?/p>
由于鄰市發生了一起假期兒童安全事故,近期兒童安全問題備受關注。周建華說,最近上級政府要求排查當地的兒童安全隱患,但兒童安全問題也不能完全歸結到屬地管理責任上。
“我們天天都要組織干部去河邊檢查,勸退下河游泳的兒童和家長??扇思也宦牥?,我們一轉頭,他們又下河了。但如果孩子出了問題,我們這些屬地管理人員就是首要責任人。”周建華說。
對此,曾在山區某鄉擔任鄉黨委書記的王軍義也有類似感受。王軍義回憶,區上一直把安全問題看得很重,一有暴雨藍色預警,區上就直接給鄉鎮一把手打電話,要求轉移相關群眾,并拍照留痕發至工作群。
“本身是該做的事,但為了拍照留痕就讓事情變了味?!蓖踯娏x說,自己經常半夜叫上分管安全的副鄉長和村干部一起來到相關群眾家中,把群眾叫醒,不停地給其做工作,讓人從家里搬出來,“常常搞得大家不勝其煩,最后一點雨也沒下。有村民說,‘你們到底是關心人呢,還是只是為了拍照、填表、完成任務’?!?/p>
王軍義認為,壓力層層傳導是為了讓一把手重視,這無可厚非。但一把手的精力是有限的,如果凡事都上升到“一把手工程”,那也是不科學的。
從責任對象到數據指標,基層不乏加碼現象。
“有時候在數據指標上加碼,也是為了更好地完成中心工作。”上述農業鎮副鎮長徐彬告訴記者,比如近期在“退林還耕”這項中心工作中,鎮上在第一階段領到了600畝的整治任務。
這么多畝地如何進行分配呢?“當然不能平均分配,首先得看每個村違規占用的耕地畝數。其次,還得看各村村干部的領導力。”徐彬告訴記者,村干部能力強的、條件較好的村就在現有指標上多分配20%,能力、條件一般的村就多分配10%,能力差點的村就按照實際指標來。這樣,即使能力較差的村在完成任務過程中打了折扣,能力強和能力一般的村加碼完成的任務也能補上。
“對我們這些條件一般、能力也一般的村來說,壓力很大?!蹦炒妩h支部書記表示,“不像一些條件較好的村優勢資源多、項目資金多,我們村要搞清退、平整土地等,需要大量的人力和財力,能完成最低標準已經不容易了,還要超額完成任務,難度太大?!?/p>
這名村黨支部書記表示,層層拔高指標,也應該根據實際情況來?!耙桓樤趺丛斓贸鼋鸸堪魜恚俊?/p>
有時為了創新,體現成效,一些工作也需要在數據指標上加碼。在某戶籍人口大鎮分管黨建工作的黨委副書記余梅表示,一些黨建項目的創新,除了規定動作,還需要有自選動作。“比如,上級下指標要求完成5項,我們鎮結合本地實際擴充到了8項。雖然完成得很辛苦,但這體現了我們對這項工作的重視?!?/p>
不過,在某街道黨工委專職副書記楊樂看來,上級要體現工作成效,也需要因地制宜,不能搞“一刀切”。比如,為了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同鄉村振興有效銜接,最近上級部門要求每個鄉鎮、街道選派干部到村(社區)擔任駐村第一書記。本來相關政策只要求選派干部到重點村幫扶,但區級部門卻要求所有村(社區)全覆蓋。
“我們街道位于市中心,只有兩三個涉農的重點村,大多為非農社區。本來只需要派兩三名干部到涉農村,這下搞成了全覆蓋,需要多派幾倍的人手??山值滥睦镉羞@么多年輕干部?年輕人大多被借調走了?!睏顦氛f。
就在基層忙于完成各類中心工作時,一些非中心工作也被納入基層的目標任務考核中,甚至每個月還要對基層完成的指標量進行通報排名。
比如,此前某地在推廣一款APP中急于求成,分配給各鄉鎮的注冊數量甚至超過了當地的常住人口數量。眼看注冊數量與目標任務還有不小的差距,余梅只好天天跟村干部一起到群眾家里做工作。
“很多村民只有晚上才在家。有時候到了村里八九點鐘,有些村民都睡了。我們還得把他們叫起來下載注冊APP,而且是不常用的APP,搞得大家不勝其煩?!庇嗝氛f,注冊任務與目標任務考核、資金分配掛鉤,鄉鎮對上級部門下達的任務和責任狀,只能照單接收。
“搞這種排名有什么用?不過是無效的內卷。”對于一些非必要的指標數據也被層層加碼的現象,某縣級部門公務員曉琳的感受頗深。最近,她所在的區縣要求各個部門、鄉鎮轉發當地的工作報道。每周要排名,納入目標績效考核,轉發數量不達標的單位要被約談。
為此,當地甚至開發了一款小程序。工作人員轉發后,需要提交相關截圖到小程序中,便于相關部門匯總統計?!懊刻於家谂笥讶?、家人群、朋友群轉發工作內容,即便是再簡單的事,只要搞得形式化、程序化、機械化,大家都會厭煩。以前沒強制要求時,還會點進去看看,現在反而不想看了?!?/p>
“一味追求紙面數據上的攀比,容易以數字論成效。”該地一名紀檢干部認為,在貫徹落實政策時,如果各級單位罔顧客觀實際,增加新的內容或提出新的要求,容易導致過猶不及,最終基層只能僵硬蠻干。(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