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哲 (河北衡水中學)
雨是秋的序曲,一場冷雨,轉眼已秋。早有寫雨的想法,但也只是一個念頭,但雨勢連綿,了無絕期,加之寒風凜冽,令我時時冷靜,得觀萬物,像腦海被塞進了許多東西,索性讓我們以此為始,試著感知那些天外之語,記憶之雨。
春深時節,冰河開化,雪勢傾頹,卻仍回寒料峭,北緯49.5 度的故鄉,春雨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奇跡,更多的時候,雨水是無法堅守自我的,一部分被溫度作用成了雪花,攜雨滴一同降臨,這就是所謂的“雨夾雪”。從視覺上,我們還是可以清晰地看出雪的形態的,只是這雪不似往日白光燦然,帶著微微的淡黃,許是已經沾染了雨水的風塵,不再圣潔了。落在身上,可以明顯感知到它的分量,甚至能感知到某些沉重,加諸己身。偶爾有落在皮膚上的,瞬間就開出了一朵水花,仿佛每片落雪都包裹著晶瑩之物,著陸時,被內部的力量破開花苞。
童年時,遇到成氣候的雨夾雪,美術老師會帶我們去操場作畫,偶爾碰上大勢的雨夾雪,地上仍會積起厚厚的一層,表面上還有個雪的樣子,一腳踩下去,卻沒有熟悉的咯吱聲,而是一陣嘩啦,從側面觀察,原來底部已化成了水,而這嘩啦,正是平地高樓,內部的結構坍塌……他站在操場高處的主席臺,運籌帷幄,指揮著我們,按照某種神秘的軌跡走走停停,左轉右轉,或是一腳踩實,或是留出空白,小孩子是不懂什么色彩變化、明暗對比的,只知道所有的留白都是淡黃色的,踩實的部分,就成了大地的顏色,師生配合,一番游走,用雨雪在大地這張畫布上揮毫潑墨。最后,我們也耐不住好奇,爭先恐后地跑上高臺,有時是某個卡通人物,有時是我們中某個人的名字,那是雨雪、大地和我們共同的成果,占盡天時地利,那時還不知道“儀式感”這個詞,只是后來再遇到雨夾雪時,教室里的我們,體內都有著某種隱動,下課的操場上,一定有幾道身影沖出教學樓,頂著雨雪佇立,還是那些年的那些人,我們不約而同。
記憶中的凍雨,要在初冬或是初春,人們剛剛習慣了回暖的溫度,冷空氣就像是回馬槍,溫度驟降,所有人都以為還會下雪,結果是漫天的雨滴,一旦流落人間,會迅速凝結。路邊的行道樹,披了一層透明的樹掛,像是被鍍上了水晶,人間仿佛沐浴糖漿一場,萬物成了新鮮出爐的冰糖葫蘆。我也與萬物做著相同的事,天冷了,為自己添一件衣裳。
我能想到最美好的雨,首先應具備安靜的品格,靜是一種安分,也是一種安詳,就像是家鄉的霧雨,說是雨,更像是霧,也有人叫它“毛毛雨”,毛毛自然是這種雨形態的喻體,也蘊含著細密、輕盈的特點。能見度是它和霧最大的區別,即使是肉眼不可分辨的細密,也不會模糊人們的視線,霧雨籠罩著的整個世界,仍清晰可見。“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說的就是這雨吧,稠密如織,落到土壤的縫隙中,平靜得好像雨水從未來過。此時的雨,更像是一種味道,氤氳在空氣中,土壤得到滋潤,生機被喚起,一呼一吸,釋放出新鮮的腥氣,沁人心脾,恬淡清新。柔情似水的北方,一場霧雨,柔得淋漓盡致。
要論熱烈奔放,一定要說說夏季的雨,一年到頭,這是雨水最自由、最肆無忌憚的時候,只有夏季的瓢潑大雨,讓我感到酣暢痛快,一股淋雨的沖動在我心里油然而生。如果是一場急雨,耳邊就會響起奶奶提醒全家收衣服、關窗戶的喊聲,但愿這是她這輩子,唯一需要與時間賽跑的時刻。再看后院的菜園,齊人高的玉米,葉子寬如手臂,被雨敲打得左右搖擺,像是一只提線木偶,雨線貫穿天地,暗示著陰云背后的人,見不得光的預謀,受人操縱的玉米,變換著動作,配合著演出,如果還伴有大風,我不禁心生悲憫,有些莊稼,定會長跪不起,風雨交加的悲劇,將無數莊稼翱翔天際的夢想,又還給了大地。
我對風雨的記憶,更多的是同父親一起釣魚,父親是個魚癡,深諳大風大雨出大魚的道理,因此,我倆常要逆流而上,地上的螞蟻著急搬家,奶奶家的牛馬也被雨嚇得回了棚,一切都在歸途中,回到溫馨的蔭蔽下。我和父親穿好雨衣雨鞋,整裝待發。印象最深的那次,天空陰暗如夜,烏云層疊,不時有閃電刺破黑暗,從云中探出頭來,響雷轟然,炸雷尖刻,一點點消磨著我的勇敢,風起的瞬間,我險些被吹倒,風聲、雨聲、雷聲,我已聽不到父親的呼喚。這時,浮標猛地向下一沉,父親彈簧一樣飛起,離弦一般,深扎河岸。雙手握住魚竿,時而挑起收線,時而平緩放線,來來回回,起起落落。更多的時候,還是保持著挑起的姿勢,雙方就這樣僵持著,父親一襲綠色的雨衣,狂風不斷撕扯著他的衣襟,墨色的陰云,白色的閃電,背后的蒼山,已經成為了父親的背景,我心里清楚,這看似靜止的瞬間,正是一人一魚互不相讓的較量。一次次看著父親征服大魚的經歷,令我無畏又剛強,父親頂天立地,舉劍刺向整個黑暗的世界,一步沒有退讓。
此時,我回味著昨夜的雨,整夜沒有關窗,我亦未眠,夜半雨起,起初只是幾粒,砸在樓下倉庫的鐵皮棚上,音色沉悶,像交響樂的前奏,擲地有聲,不絕如縷。我很清楚,此時的靜,孕育著大的風暴,還沒等我感知仔細,雨勢驟然猛了起來,作為秋天的產物,雨已經有了堅硬的品格,與鐵皮棚相得益彰,劈啪作響,令人不禁想起“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描述。夜晚是最嚴密的遮羞布,次日晨起,滿地黃花堆積,殘紅零落,有些還只是個骨朵兒,樹枝光禿,被雨剃了頭。不過一場雨,竟從“樹葉”到了“木葉”的狀態,說是一葉知秋,倒不如說一雨知秋。秋雨往往沒有春雨受歡迎,“瑞雪兆豐年”,春雨也是一樣的,所以有著“春雨貴如油”的說法。從我記事起,每年總有那么幾天,和爺爺奶奶在頭天晚上,將一塊塑料布攤開,罩住剛剛收獲的糧食,剛收獲的糧食水汽重,賣不上價錢,人們往往在自家院里晾曬。這是莊稼人一年到頭最富有的時刻,每次蓋塑料布,都要嚴肅認真,用幾塊磚頭壓住關鍵位置,以免風雨偕行,順著塑料布的縫隙,走漏風聲。
出來工作,我已經幾年沒有陪爺爺奶奶鋪蓋塑料布了,望著眼前道路上黃澄澄的一片,就像是滿地金黃的玉米大豆,情不自禁想抓起一把,卻發現這黃色比紙還薄,比冰還冷,打開天氣預報,看到故鄉天氣正晴,撥通了奶奶的電話,奶奶將攝像頭翻轉,拍著滿地的糧食,我蹲下身,無意識地,手又在地上摩挲了幾個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