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咖啡

劉春霞 （四川）

下午喝了咖啡，晚上大概率是要失眠的。你聽，貓在叫，聲音高調(diào)激進，然而又孤寂。夜里散步，常常遇見貓，好幾只貓結(jié)伴在園子里踱著方步。還有狗叫，狗總在嗚咽，誰也不知道為什么。那戶人家的曼陀羅低低地掃著門前的路，狗就躺在曼陀羅下。黃色的曼陀羅花從初夏不依不饒地開到深秋里去，一路發(fā)出濃烈的香氣。有一天，狗叫突然消失了。問鄰居，說是死掉了。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聲音。這些聲音帶著自己的個性和命運不由分說地闖入你的黑暗，試圖裝飾你的夢。

盡管如此，咖啡館里暗淡的燈光，帶著暖暖的氣色，還是引得我常去，得空就不管不顧去，哪管失眠什么的。叫上幾個朋友，或者一個人，點一杯卡布奇洛，聽著緩緩的爵士音樂。如果碰巧聽到小野麗莎的聲音，我就會想起我人生中第一次走進咖啡館的情景。那慵懶又優(yōu)雅的聲音正在唱《昨天》，一切煩惱遠去了。哦，我相信昨天……我記住了她的名字：小野麗莎。在我眼里，小野麗莎的氣質(zhì)和咖啡是相宜相配的。那聲音像海浪，一趟又一趟地撫摸著沙灘，柔軟，詩性。我總記得詩人凸凹寫的那一首關(guān)于咖啡與大海的詩，詩里面有一位美麗的咖啡姑娘。他說，好幾年了，他的記憶只是兩潭顏料，左眼蔚藍色，右眼咖啡色。那一年，我剛好十八歲，是大海的蔚藍色，活潑潑的。帶著泥土的鞋子剛從山里走出來，第一次踏上了成都平原。

今天我來到這家山里的咖啡館，山就成了咖啡館的背景。每一天，山變幻著它的容顏，而咖啡館也就有了不同的氣質(zhì)。在清早或者冬天，這里常常霧氣蒸騰，成了一片渺遠的云海，咖啡館就在云里霧里了，于是取名為云上咖啡。咖啡館的生命便就有了依據(jù)，有了來路，活得名正言順了。

我點了一杯卡布奇洛。你問為什么老點卡布奇洛？我說我喜歡這咖啡名。這一回，我沒有選擇燈光暗淡的角落，直徑走到露臺面對群山坐下來。四面的山直直地向上，一副義不容辭的模樣，此時，山里沒有風。我?guī)е对娙死^續(xù)沉默》，一個人坐在這里。

故事就發(fā)生在一個封筆的詩人和一個孤獨的低能兒身上，說是故事，其實是沒有故事的，是他們生活的日常。事實上，這個意外這次錯誤這種該詛咒的奇跡帶來的低能兒，在我看來他根本不存在，他是詩人的一個虛構(gòu)。一個真實存在的虛構(gòu)，就是詩人本人，是詩人內(nèi)心真實的影射。詩人日漸衰老，思維變得遲鈍，他寫的詩不再被人們所讀，也寫不出人們喜歡的新詩，面對這樣的現(xiàn)狀，詩人產(chǎn)生了一種焦慮和絕望，而決定封筆。不寫詩的日子，他去街頭巷尾閑逛，去咖啡館見聽無趣的講座，被半盲的詩人拉住喋喋不休地說新詩，時間就這樣絮絮叨叨地消磨掉了。他慢慢地變成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用沉默來對抗寫不了詩的境況，可詩人的命運就是寫詩啊。文章里的大海，可那不是詩人凸凹蔚藍色的大海，是黑色的大海，黑色的鳥，畫面孤獨寂寥，令人傷感。傷感是一種悲劇美。比如說秋天、雨、風這些詞語似乎都是傷感的，從前都刺激著詩人的詩心，而今這些詞語怎么喚不回他寫詩的激情了。 湮沒無聞?wù)鞣怂κ裁炊紱]有反應(yīng)的低能兒當?shù)弥约旱母赣H是一個詩人時，眼里放出從未有過的光彩，他開始瘋狂地制造場景來刺激詩人重拾寫詩的筆，然而失敗了。之后低能兒自己卻陷入了寫詩的癲狂中，隨時隨地寫詩，哪怕正在寫的桌子突然被抽掉。而詩人本人卻只想逃離，他賣掉了房子，準備把低能兒送到耶路撒冷。最后，一首瘋狂扭曲、毫無韻律的詩，令人困惑的詩出現(xiàn)在一份無聊的小報增刊上，署名是詩人的名字。文章在這里戛然而止地結(jié)了尾。這是低能兒以詩人的名義發(fā)表的一首詩，這，既是詩人的新生，也是新的沉默的開始，在殘忍的現(xiàn)實下，詩人注定將繼續(xù)沉默。

詩人無數(shù)次走進咖啡館，在他激情飛揚，下筆成詩的時候，在他年近暮年，江郞才盡的時候。而我在云上咖啡館里遇見了這位詩人，感受到了他的孤獨與悲傷。我的耳邊響起了小野麗莎在唱，昨天，一切煩惱遠去了。哦，我相信昨天……

秋天，山里的樹有的還是一味的綠，有的則按自己的想法去紅了黃了然后落下來。咖啡館下面那一灣溪水正悄無聲息地向遠方流去。

我把我童年里常去的一流小溪叫做大海，因為我在書上見到了大海，而山里沒有大海。我坐在我的大海邊，用樹葉掬起一捧水，我告訴自己我是在喝咖啡。因為我在書上讀到了喝咖啡。有一天，我的大海接待了一個留著長頭發(fā)的青年，他孤獨地坐在石頭上捧著書大聲地讀，我一句都聽不懂他在讀什么，當他讀得疲憊不堪時停下來了，攤開他隨身攜帶的本子，急急地寫起來，似乎耽誤一分鐘，就會要了他的命。突然，他朝我大喊起來，你知道嗎？我的理想是做一名詩人！詩人？詩人是干什么的呢？我從未聽說過有詩人這個職業(yè)。

現(xiàn)在，我坐在山里面一家真正的咖啡館，突然就想起那個當年要當詩人的人了。多年已過去，他實現(xiàn)了他想當詩人的理想了嗎？

那天晚上，我照例一夜未眠。貓照例叫得那樣孤寂，然而狗是沒有了。大海和咖啡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聽見自己對那個當年想做詩人的人說，也對這個繼續(xù)沉默的詩人說，秋天，是一個悲傷的季節(jié)，也是一個適合寫詩的季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