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翔(北京師范大學)
“玄”的思想和境界,起于老子《道德經》第一章:“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玄”在老莊,是關于世界終極真相的思考和描述,是“無名之玄”與“有名之玄”往返流動、互生互滲的人生宇宙觀,是“致虛極,守靜篤”“觀妙觀徼觀復”的現量境界。
而到了魏晉“玄學”初興時期,對玄的感悟和理解就逐漸走向比量分別,開始離道自生!玄甫為“學”,就指向了概念化、窄化、執著、分別和對立,而后人把玄學本質與魏晉名士如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阮咸等人的人格心態相聯系,使得玄學與不拘禮法、避世清談、清靜無為、喝酒縱歌、肆意酣暢、“越名教而任自然”……等歷史印刻形成固定連接,這導致了更大的誤解。
由此以降,在玄學走向變異、衰微的一千多年時間里,與經學、儒學、佛學(包括禪宗)和后來的理學、心學,發生過錯綜復雜的糾纏關系。
民國時期的“科玄之爭”,把玄學與科學相對立。自此以后,在崇尚科學的潮流下,人們將錯就錯,“理所當然”地把玄學摒除于科學的門檻之外,視同思想異類。
進入工業化時代,舉世滔滔、不由分說的物質至上、原子主義、實用主義、實證主義、急功近利,深刻地影響了人們對玄的理解,導致了玄的“污名化”:人們把玄當成了“清談”“浮虛”“不切實際”“不務正業”“故弄玄虛”“于事無補”“不可知”“沒有科學性”“偽科學”“迷信”的代名詞!大眾聞“玄”生畏,唯恐避之不及!
嗚呼哀哉!老子思想的精華、中華文化的至寶、人類精神的巔峰境界,竟淪落到如此境地,這是多大的諷刺啊!
“玄案”——“玄”的歷史污名化,是對中華傳統文化誤解而造成的一大冤案!是時候為“玄案”翻案了。
我相信,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玄”一直是一個很深奧、很美好的字眼,一個很優雅、很有哲學感的概念。古之學者在使用這個概念的時候,會有一種特殊的審美意境。
于今而言,“玄”這個字非常深奧、微妙,可以說“一字里藏著乾坤”!對這個字的寓意的理解很重要,它關系到我們如何理解軸心時代圣賢的核心思想,也關系到如何理解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
但是,因為它深奧到無法窮究,美好到不能詳述,超出了人們思維和文字表達的限度,所以,誰也沒有辦法給它說清楚。
就這樣,“玄”字一直籠罩在一種惚兮恍兮、朦朦朧朧的境界里,傳達著中國人特有的美學傳統特質。
古人心性好,不但接受這種說不清、道不白的境界,而且品味再三,甘之如飴。
現代人可沒有這么好的脾氣!現代人的思維很“暴力”,那是一種打破砂鍋問到底、雞蛋里面挑骨頭的思維方式,一定要把“玄”挑明了說。
挑明了說能怎么說?無非是說,“玄”是“超出常人感知的存在”或“超出常理的狀態”?這就把“玄”說得沒有什么意思了。
什么是“玄”呢?《說文》講:“玄,幽遠也,黑而有赤色者。”玄的本意,是黑色,或者黑里帶紅的顏色,故古代有玄衣、玄馬、玄禽(黑色的燕子)、玄霄(黑色的云)、玄祺(黑色的旗幟)的詞語。黑色可以用來印染,《考工記》注:“凡玄色者,在緅緇之間,其六入者與。”這就是說,就印染工序來說,玄色,是指在染色第五次(為“緅”)、第七次(為“緇”)之間,也就是第六次染出的色。因為是黑色,所以玄常被引申為黑夜;又因為黑色比較深邃,所以玄又被引申為那些難以捉摸的深奧之物。
有趣的是,甲骨文里的“玄”字,看上去是平面的、二維的,但實際上,它要表達的是一個立體的三維結構:兩個鏈條在旋擰的狀態下而延伸的一種鏈接結構,而且是一種有規律的鏈接,就像DNA 的鏈條結構。“玄”的讀音與“旋”同,這其中似乎也含有某種玄機:它可能不僅僅代表深邃、寂靜和幽遠,還隱含了一種三維的狀態——螺旋態,隱含了一種旋轉延伸的動態特征。
說起“玄”,我常常聯想起現代物理學中的一個概念——“黑洞”(Black hole)。“黑洞”是美國物理學家約翰·阿奇博爾德·惠勒在一次演講中即興命名的,它是宇宙空間內存在的一種“不可思議的天體”,其引力很大,使得視界內的一切物質、能量包括光都無法逃脫。我覺得,當初中國物理學家若把Black hole 翻譯為“玄洞”,似乎宇宙學的味道更足些。
我們現代人是從哪里了解“玄”的呢?主要還是從《道德經》里。
如何理解老子這個“玄”?
王弼《老子指略》里說:“玄,謂之深者也。” 又說“玄也者,取乎幽冥之所出也。”謂“玄”為“深”“幽”,是古往今來大多數學者特別是現代學者共同的意見,各家略有差異。唐代成玄英說,“玄者,深遠之義,亦是不滯之名。”近代林語堂用的表述是“幽微深遠”(《老子的智慧》)。
也有另外一些不同的認識。
《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如此解釋:“玄,天也。言有欲之人與無欲之人,同受氣于天也。” 東晉葛洪《抱樸子》:“玄者,自然之始祖而萬殊之大宗也。”“夫玄道者,得之乎內,守之乎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此思玄道之要言也。”葛洪這話說得有點意思!他說“玄”又在內又在外;又是神又是器。西漢楊雄《太玄·玄摛》:“玄者,幽摛萬類而不見形者也,仰而視之在乎上,俯而窺之在乎下,企而望之在乎前,棄而忘之在乎后。”“摛”的意思是舒展、散布。楊雄談“玄”,“上”“下”“前”“后”都是“玄”。這也非常有意思。
當代哲學家朱謙之在《老子校釋》里面講,“蓋華夏先哲之論宇宙,一氣而已,言其變化不測,則謂之玄。”在該書里,還援引了張衡的一段話:“玄者無形之類,自然之根;作于太始,莫之能先;包含道德,構掩乾坤;橐龠元氣,稟受無形。”
在上述這些對“玄”的解釋中,我們看出:其一,“玄”是深遠到不能被窮盡的概念;其二,“玄”是無限時空的連接和一體性;其三,“玄”已經被一些人明確規定為世界的本體,例如,揚雄在所著的《太玄》中就直接以“玄”作為宇宙根源的學說。
我注意到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里用了一種比較特殊的表述,叫做“不可鉆入的幽深”。我倒覺得,這個解釋有些特別的意味。“玄”的幽深大家都有共識,但是,這個“幽深”意味著什么?它深到什么程度?大家沒有說。黑格爾說,它深到“不可鉆入”的尺度,這就有意思了!這就是說,“玄”相對于人類的意識和行為,帶有否定性和限制性,帶有某種“強制性、限定性立法”的意思。
如果只能選擇一個關鍵詞來概括《道德經》的精髓,我會選擇“玄之又玄”!“玄之又玄”四個字,勝過世界上無數關于本體論、認識論、宇宙論的冗長表述。
我們把“玄”看作是人生宇宙的“終極奧秘”。在老子看來,這個終極奧秘不是一個,而是兩個,而且是往返流動、相互融合構造的兩個!
“玄之又玄”的人生宇宙論,提示我們一切自然、人生與社會現象,都在疊加態的虛際世界和確定態的實際世界之間往返流動、貫通融合。不存在一個單一的與人無關的實際世界;所有的實際世界都以主客體相互作用(“共軛約定”)的方式取之于虛際世界,并且終要回歸虛際世界。
我以為,“玄之又玄”與“天人合一”是等值的表達,都是表達中國哲學、中國文化精髓的最高命題。兩個“玄”的相互作用、往返流動,講的就是“天人合一”的道理。
如果說得形象化一點,似乎可以把“玄之又玄”解讀為:“一個天大的奧秘,又套著一個更大的奧秘”。后一個“奧秘”,比“天大的奧秘”更大!
如果學術化一點,則可以把前一個奧秘解釋成“人類學認知尺度”,把套著它的、更大的后一個奧秘理解為“宇宙學存在尺度”。“人類學認知尺度”是基于人類感官經驗模型化(視覺模型化、聽覺模型化等)和概念思維而建立起來的認知模式及其限度。人類的感官經驗所獲得的,只是“被允許的真實”;人類的概念系統則充斥著無法避免的虛構性和想象因素。“宇宙學存在尺度”是我們對宇宙“本來的存在狀態”的一種權且表達的概念,它本身自然也具有虛構性和想象因素。“人類學認知尺度”與“宇宙學存在尺度”之間,存在著絕對的不對稱性。
我經常將這個“絕對的不對稱性”稱之為“對稱性大缺口”。為了突出這個“大缺口”的直觀意義,我時常會提起“地球傷疤”——綿延5000 多公里的東非大裂谷,以及深達萬米的馬里亞納海溝。
同時,我也傾向于以一個具有哲學意味的概念——“尷尬”——來表述這個“對稱性大缺口”的本體論意義。如何填補這個“大缺口”,如何克服這個“尷尬”,應該是世界上所有偉大的哲學家、科學家無法回避而傷透腦筋的問題。為此,康德動用了“先天綜合判斷”和“先驗想象力”,而量子科學家則提出了“疊加態”“概率”“波函數”(“本體論波函數”和“認識論波函數”)等設想。
“宇宙學存在尺度”,是“自然為人立法”的依據;“人類學認知尺度”,則是“人為自然立法”的尺度。“自然為人立法”與“人為自然立法”的關系,這也是“玄之又玄”另一種學術化的解讀。
我們還可以把“玄之又玄”看做是太極圖中的那對“陰陽魚”:一條魚是潛在的、看不見的;另一條魚是顯現的、可以看見的。
我也常以“虛際世界與實際世界”、“無限疊加態與有限確定態”等術語來表達“玄之又玄”。
偶爾的時候,還會以“一絲不掛+一絲不茍”來描述“玄之又玄”。
極個別的時候,我甚至還會將其解說為“不負如來不負卿”。當然這需要特殊的語境。
我想,中華心學“十六字心法”講“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這個“道心與人心”,也可以是“玄之又玄”的一種解讀。
何以言“新玄學”?這個問題極其深遠、廣博、復雜,我們只能掛一漏萬地試述一二。
新玄學是“帶有巨大省略號的整體論哲學”,更接近事物真相。
玄學與科學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是“玄之又玄的整體論哲學”:它在一切“有名者”——分門別類的萬物之上,先驗地“玄”(懸)著一個“無知之幕”:無邊無際的本體之性(“常道”)和本體之相(“可道”);它的“因果鏈”以量子糾纏的方式無限延長,遍及萬法。就人類現有的確定化的認知模式而言,我們還找不到一種方式,可以定義、描述和交流這個“因果鏈無限延長的”整體事物!人類現有的認知模式的通病,是切割式的、二元對立的、“因果鏈狹隘”的,是“非整體性”的。我們迫切需要“換大尺度”!有沒有這個被“無知之幕”虛掩的無限延長的因果鏈,人們感覺、觀察、言語、交往、實踐的方式,人們的生存和思維方式,是極為不同的!這就是我們需要“新玄學”,需要一種全新的“大制不割”的思維方式的根本原因。新玄學帶著“巨大的省略號”引導我們擁抱事物整體,引導我們接近事物真相。
新玄學“負陰而抱陽”,有利于建立統一的人生宇宙觀。信仰與科學的分離,是近代以來人類思維的一個弊端,導致“信”與“知”的隔離。一百年前的“科玄之辯”中,“科學能否完備地指導人生”就是一個引發眾人激辯的大問題。在未來的生態文明和道德實踐中,我們需要一種將信仰與科學、無限與有限、不確定性有確定性融為一體的“雙瞳式”的思維方式(即“共軛約定”)。老子講,“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我把這種思維方式稱作“信仰抱著科學前行的統一的人生宇宙觀”。
新玄學充分顯示了中華文化的諸種特質和優勢:(1)天人合一:中華文化強調“人性里面有天性,天性里面有人性”,是天人合一的主客體融合文化;(2)體用一如:中華文化是體用一如、虛實一如、無限與有限疊套交融的高維立體文化;(3)注重內在:中華文化將“正心誠意”視作“修齊治平”逐步推進的邏輯之始,注重個體生命內在,并能夠通過內在而遍及于人生宇宙整體的文化;(4)大尺度、可轉換時空觀:中華文化注重時間結構和歷史傳承,“以時間長度表達空間廣度”,通過深遠的時間演變來表達現實世界的全面因果,是內秉“大尺度、長周期、深度因果”的文化;(5)以和為貴:中華文化強調“和”,以和為貴,是兼容并蓄、翕辟無礙、受納性強、開放度高的文化;(6)以心相應:中華文化在認知模式和交往模式上傾向于“心相應”,而不是“知相應”,前者指通過心靈感應而達成的整體性的混沌感受,并不特別注重細節精確,后者指通過共識性知識達到的比較確定的認知,但容易忽略整體性。通過這些方面的昭示,新玄學可以提升我們的文化自覺,增強我們的文化自信。
新玄學可以通過為人類思維、言說和交流設立人人服膺的“絕對命令”和“禁足之地”,來紓解“極化”狀態。在新玄學自帶的“巨大的省略號”里,包含著不可思議、不可言詮、不可窮盡的“神秘性”,包含著對虛際世界的信仰、敬畏和知止之心,包含著對“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警覺。從而可以為人類思維、言說和交流保留巨大的“公共自由空間”,幫助人類重建生態文明,重建“價值共識”,挽救工業化痼疾所產生的“文明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