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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鬼和無憂走丟的日子

2022-08-15 00:43:32高銘
四川文學 2022年11期

□文/高銘

1

你知道的多麗絲·佩恩是一個善變而且有趣的人,幾十年孜孜不倦以盜竊名貴珠寶為終身理想。

多麗絲·佩恩總能夠在時尚雜志上準確判斷出頂級的時尚沙龍聚會,從而來決定向誰下手、怎樣下手。但她又極其厭煩重復自己,一旦過程或手法重復,即使順利得手也會讓她坐立不安。這樣偏執的性格自然也增加她被逮住的概率,但仍然樂此不疲。

我聽說她在美國亞特蘭大市薩克斯第五大道精品百貨店,再一次未能抵御住“魔鬼”的誘惑,順走了一對價值690美元的耳環。85歲的老太太又一回“進宮”。她被抓的時候已是滿頭白發,但眼光清澈散發出迷人的光芒,體態優雅。警官說你能記得去監獄的路嗎,其實可以自己走著去。多麗絲·佩恩以她慣有的沙啞嗓音回答說,那我還得住同一個房間。那個討厭的胖子(典獄長)已經死了吧?她總是對我大呼小叫,像一只聒噪的雞。

習慣偷竊這件事,在心理學上正式的解釋是個人自我表現的畸形能量轉換。你的解釋是因為這樣才好玩。能夠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玩一輩子,死的時候就可以閉上眼。但你在哪里,我還是不知道。

八年的時間不短。我至少又讀到了三次多麗絲·佩恩因為偷竊入獄的報道。她準備把自己玩到死才肯罷休,你又準備把自己玩到多久才會厭倦呢?無憂都已經漸漸變成另一個你了。有時候我也懷疑你們倆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

我還習慣喝白酒,也依然會在喝酒后皮膚過敏。全身一塊一塊蝴蝶樣的斑疹像你留下的唇印。唯一的變化是你不在醫院。她們找不著我手臂上纖細如絲的血管,總會扎得我猴子一樣蹦起來。她們又總是說,有本事讓鬼鬼來扎呀。護士長劉會及時出現罵那幾個黃毛丫頭,然后隨手一針扎中我的血管,再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貓一樣輕盈地走開。

護士站的丫頭們不相信你真的會消失。她們覺得你喜歡的多麗絲·佩恩還沒有死,你肯定也不會死。只不過你去參加了“世界捉迷藏大會”,那個沒能找到的冠軍就是你。

暮氣在陽臺上聚集起來了。茶園是重慶最后一處能在暮色里呼吸到草木清香的地方。一只灰羽紅嘴的鳥在稀疏的枝丫上跳來跳去,想尋找熟悉的那根枝條。它不知道下午園藝工人對這棵樹進行了修剪,弄壞了她的鳥窩。每一個生命都會經歷他不曾預料的事情,就像我不曾預料到你一樣。

小區路口第三盞路燈亮起來了。天空呈現出淡淡的藍色。像極了你不確定的笑容。我總是猜不透你笑容的真意,但確定今天你還是不會回來。多麗絲·佩恩說,年輕的時候她曾經愛過一個男人。多年以來,黃昏時分她都會待在靠近陽臺的客廳里,豎起耳朵等著聽陽臺下哈雷摩托車聲的響起,那是她男人回來的動靜。直到多年以后她才明白過來,男人早已席卷了她偷竊來的全部昂貴珠寶跑了,不會再回來了。

你是把你自己偷跑了。我總是要在陽臺上坐到暮色把我全部包裹進去的時候才回到屋里,天邊一顆模糊的星子探出頭來看我。

無憂又在客廳里笑起來,她的笑聲依舊是很甜很脆,像一只庫爾勒的香梨。女子剛才還在和二胖生氣。他們倆經常為了你的下落而爭吵。二胖堅持認為在云南見過你,但你就是不認識他。

無憂用手扯二胖的耳朵,說這嘴滿嘴跑火車的德性一定不是她教的。她不喜歡有事沒事就有人提到你,但常常也一個人發會兒呆。她又在問我和你嘮叨夠了沒有,二胖約了她看電影。她希望出門前把我從輪椅抱到床上去,省得一會兒我自己爬床的時候又滿地亂滾。她不喜歡天天洗衣服。

我說你出去了今晚就耍晚一點再回來嘛。天天跟一個癱瘓病人混,你不煩我都煩了。

無憂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看著我,說老高你要搞清楚。白菜是你家的,那頭豬可是別人家的。你還有沒有點立場?

這家伙的賴皮都是你給慣壞的。

……

明天無憂會把這封信再寄出來,但愿你能收到。

2

無憂在自己的房間里收拾行李。她還是決定去云南無量山找鬼鬼。無量山有一個叫無憂谷的地方,傳說是通往冥界的入口,那山谷里開滿了紅色的彼岸花,花瓣像血一樣凝結著。一旦飄落了一片花瓣,世間就會有一個人走掉。她要證實二胖的話,是不是在那里真的見過鬼鬼?

二胖去云南是去找鬼鬼。但在麗江的時候聽說無量山有一種花用當地的菜籽油煎了后,會成就絕世的美味。他一個人就去了無量山。但到達之后才知道,無量山果真是無量的。在山里轉了三天,吃了一肚子蛇蟲鼠蟻,也沒有找到傳說中的美味花朵。第四天的黃昏時分,暈頭暈腦的二胖一頭撞進一條無名的山谷。山谷中開滿了血紅色的花朵。但每一朵花都開在崖壁上,他每一次伸手似乎就要碰到了,但總是差那么一點點距離。

山谷里的光線慢慢黯淡下去,有一股涼風吹出來讓二胖不禁心神俱寒。此刻和所有的小說一樣,穿紅裙的鬼鬼從山谷深處走了出來。她似乎不認識二胖,只是笑吟吟地問他為什么會走到這里來。

二胖的記憶立刻出現了應激反應。他清楚地記得鬼鬼就是這個樣子的。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愣地看著面前的女子。

鬼鬼蹲下來,問二胖,知道這是什么花嗎?二胖只剩下搖頭了。

鬼鬼說:“這是彼岸花。傳說中黃泉路的兩側就開滿了這種血紅色的花。它是一種花和葉永世不得見面的花朵,代表了輪回不止。你不應該走到這里來的,這里是地獄之門。”

二胖說:“聽說這個花用油煎了會是絕世的美味。”

鬼鬼笑了說這花的花瓣不能扯,飄落一瓣就會有一個人死去……你還是回去吧,要真走進來了可就不能越獄了。

二胖在第二天被人找到的時候也是在一條山谷里呼呼大睡。山谷里光禿禿的,沒有一朵彼岸花。幸好二胖聰明,如果他堅持自己的記憶就會送進麗江精神病院去。

我是一個坐輪椅的人。輪椅的空間禁錮了身體,鑄就了觸手可及的圍墻……此生沒有越獄的可能。窗外是一座廢園。廢園中心有一座接近坍塌的老房子。老墻上水漬斑駁,爬山虎瘋長。每天中午我會把自己梳洗打扮一番,收拾停當后就爬上輪椅去到陽臺。在陽臺的另一邊能看見路上的人們。人們總是疲倦的,太陽把每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也能看見無憂或二胖蹦蹦跶跶地給我送飯來了。然后就聽他們輪流給我講故事。

“多麗絲·佩恩的緋聞和鬼鬼的各種下落。”

我和他們說又給鬼鬼寫了一封信。無憂就會真的幫我寄出去。

3

去了麗江的無憂每天都會通過微信傳回來她在麗江的各種照片。她甚至找到了多年前我邂逅的那家清真館子“哈記牛肉”。她說那家的老板沒有換人。設在老房子里小小天井的館子,依然沒有服務員。客人要吃飯得自己搶一個小桌子。碗筷自己拿,喝酒的自己去倒。要吃什么菜也得自己去廚房里端。吃完了價格表都在墻上,自己去柜臺付。她說老板是回族,吃飯的人沒人敢賴賬,和當年一樣。

無憂說,老板還記得當年穿一身白裙子的鬼鬼。說那個短頭發的女子可調皮了,竟和老板拼木瓜酒。最后以喝酒見長的老板被喝得手舞足蹈,圍著篝火跳了一晚上。

無憂說改變最大的是四方街。人實在是太多了。沿街的店鋪基本見不到真材實料的銀器了。當年愛喝茶的女老板聽說因私伐紅豆杉被逮了,判了幾年。她說很快就要出發去無量山。

二胖做飯的一大特點:紅燒肉和燉肉來回倒。他說自己只喜歡吃這兩個菜,也只會做這兩個菜。他和無憂通電話的時候總喜歡躲到廁所里去。我說你這樣會更有味道嗎?

二胖說情話總是私密的嘛。可我明明知道無憂一直沒答應他的追求。這小子的想象力的確是無人能出其右。

“無憂說沒說她到達無量山哪里了?”

“無憂還是按我的路線走的。今天在我舅媽家住下,明天就進山去。”

“你的路標準嗎?已經丟了一個,不要再走丟一個。”

“放心吧,叔。無憂長了個狗鼻子。就算眼睛迷路了,她憑著超強的嗅覺也能找回來的。”

“我得把這話記下來。”

“叔。我天天給你燉肉吃,做人要厚道嘛。”

無憂果真按照二胖的路線圖找到了傳說中的無憂谷。但無憂谷里開滿了杜鵑花,沒有血紅色的彼岸花。山谷里也有人,住了一對老村民。但他們并不知道二胖來過無憂谷的事,也沒見過鬼鬼。他們說二胖一定是遇見鬼打墻了,但他們倒是聽說過有游客在附近山頭被嚇瘋的故事。說那是沖撞了神靈。

無憂在電話里就吵了二胖一頓,說當年扯的謊終于被戳破了,但二胖并不知道挨的這頓吵是因為打擾了無憂的艷遇。

麗江的各色小酒吧里總充斥著各種說不清來路的藝術家。肖是這支隊伍里的一員。他說自己是畫油畫的,卻喜歡在一支地下樂隊里混。無憂走進酒吧去的時候,肖剛從小舞臺上走下來。腳底下絆著了一根電纜,身子一歪就雙膝跪倒。正好跪在無憂的跟前。

肖并沒有請無憂喝酒。他在酒吧的天臺上給無憂畫了一幅素描。在最后幾筆的時候,二胖的電話不合時宜地打了進來。

肖說無憂不應該對電話那頭的人太兇。女孩子還是要溫柔些好。無憂沒理會這個額角上有道疤的男人,但心里也覺得自己對二胖是太惡劣了些。想一想,大約是太熟悉了吧,以至于把所有的浪漫都消耗光了。

麗江并不大,無憂和肖總在各種地方遇見。肖說既然都是故意的,不如跟我去騰沖吧,我要去淘一些瑪瑙。

無憂說我要去無量山。如果在無量山還能遇見你,就算我投降。

無憂關于肖的事就說到這里,往后如何再無下文。

4

二胖的故事里多麗絲·佩恩并不是與生俱來充滿怨氣。她的轉折點還是基于那個不見了的哈雷車手。人是地球上最脆弱的物種之一。他們的出現和消失其實只基于某種不起眼的偶然。我們都是叫“偶然”的壞脾氣的女人任意疊拼的結果。

多麗絲·佩恩認為只要自己通過偷竊混進了上流社會,就能像一只氣球被放上了城市的天空。她耀眼的光芒就會讓那該死的酒鬼(摩托車手)追隨而來。但后來,佩恩對鉆石、珠寶的興趣,以及對成功得手的興趣漸漸超過了對那個人的懷念。她更沉浸于對自己的欣賞:高貴的多麗絲·佩恩小姐。

“每個女人都是虛榮的。只不過她們虛榮的程度不同,她們要的一定要得到。但她們對珠寶首飾的興趣顯然超過了對男人的興趣。”二胖在日記本上記下這句話的時候,心里不免有些忐忑。想了想,又麻利地將這頁紙撕了下來。撕得不好,留下很大一個角在本子上。再撕的時候弄散了日記本的中縫線,本子就垮了。

睡到半夜的時候,我一睜眼就發現墻上趴著一只碩大的花蜘蛛。這種蜘蛛是野外生存的,廢園里有但很少進屋來。這里的老人說,蜘蛛莫名其妙地進屋來一定是故去的人放心不下回來看望。

鬼鬼回來了?但鬼鬼是不是故去的人呢?無憂還沒有回來,鬼鬼究竟在山谷里還是在天上,連二胖都不知道。二胖循聲進來,一拖鞋就打死了蜘蛛。他說這蜘蛛有毒,肯定不會是鬼鬼回來了。

鬼鬼是愛我的。

二胖不大說多麗絲·佩恩了。除了每天給我做飯就去廢園的老房子里溜達。他站在園子里沖我喊,說發現了幾株雞冠花,紅得漂亮。我心里就一個咯噔。微信上傳過來的照片,是一朵紅得滴血的彼岸花。

整個晚上我都坐在陽臺上。就像鬼鬼剛離開的那幾天。老房子周圍的行政機關都搬離了。幾棟宿舍樓里燈光變得稀疏。夜風戳過來,就把臉戳得有些疼。一只小野貓從黑暗的廢園里竄出去,去找相好的去了。已經是暮春時候,荼蘼花也要開敗了。都說荼蘼開罷花事了,人生一旦偶然相見就難以了斷。

我把輪椅推進客廳,看見二胖睡得呼哧呼哧。醒來問他無憂今天走到哪里了?他居然說不知道,說有兩天沒打電話了。只要警察沒打電話來,就說明無憂是安全的。

我說你們倆就這樣彼此熊吧。看誰能把誰熊到水里去。二胖說自己早就在水里了,不用熊。

5

我們能想到的就都不算意外。

無憂最近沒和我們聯系。二胖很憂傷。他說自己就算很婆媽也總比放蕩不羈的流浪歌手強,他會做飯。

二胖還是每天來給我做飯。后來嫌麻煩,索性就搬到我家來住,但只睡客廳的沙發。他說無憂的房間不能睡,怕以后說不清楚。

二胖問我:“叔。你從小把無憂帶大,早就知道她是屬鸚鵡的吧。”他們說鸚鵡就是天生流浪的性子,再好也不會在一個地方永遠待下去的。

無憂是我表哥的孩子。表哥從工地九米高的鐵塔上摔下來,當時就蜷縮成一團,像那只被二胖一拖鞋拍死的蜘蛛。無憂的媽媽就此瘋瘋傻傻,很快就在城市里走丟了。無憂坐在空蕩蕩的家里冰涼的水磨石地板上,眼睛里滿是恐懼。我抱了她整整三天,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老人說哭出來就好了,這娃子生命力很強。

當我坐到輪椅上的時候,十六歲的她就練出了扛沙袋一樣把我扛下樓的絕技。

鬼鬼是自己撞上門的。無憂很早就學會了喊她姐姐媽或者媽姐姐。兩個人就相差幾歲年紀,經常會因為一部電影抱著笑成一團。“鬼鬼”這個名字也是無憂取的。但鬼鬼不在的時候,無憂經常會一臉憂愁地看著我。說她擔心鬼鬼終究有一天會離開這個家的。然后她又天真地對我許諾,她是無論如何不會離開這個家的。

但無憂現在也不見了。

二胖說,多麗絲·佩恩偷竊珠寶成癮并非僅僅是欲望所致。也是她希望得到某種認同的內心沖動。這和某國一位情色職業出身的女郎競選總統是一樣的,她就是為了招攬生意。多麗絲·佩恩不需要招攬生意,但她喜歡和這個世界開玩笑。所有的成文規定都太乏味了,她需要制定新的符合自己內心主導愿望的“規則”。

鬼鬼一樣不愿意認同這個世界。她從網絡上讀到我的一篇連載小說,就認定女主角就是她。她給我發私信,問我是不是某一年在大都會廣場3樓精益眼鏡專柜定制了一副眼鏡,結果她把盒子弄錯了,害得我跑了兩趟才換回來。

我說自己肯定去大都會廣場晃過,但是不是就一定遇見了她真不好說。

她說那就見見吧。

我說你不覺得這是套路么。

她說我都沒說你了你就不說我了吧。

在鬼鬼的堅持下,無憂推著我去見了一面。見面的結果是,鬼鬼對坐旁邊打瞌睡的無憂說你先回去吧,一會兒我把他推回來。

鬼鬼說這個世界真是太小了。想著有點兒浪漫的事來見一個癲狂的網絡作家,結果見到了自己護理的病人。

我說沒辦法。生活是個怪脾氣的巫婆,我們只能逆來順受。不過這讓你空耗想象實在是我的過失了。

鬼鬼有一雙丹鳳眼,那雙眼睛滴溜溜盯著看了半天問我知道多麗絲·佩恩嗎?那是一個最有意思的超級珠寶大盜。有一回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從巴黎的一場展會上盜取了一顆極品祖母綠。回到家仔細一看,竟然是幾年前自己失竊的那一顆。說來也好玩兒,大盜多麗絲·佩恩居然也常有被盜的經歷。不過盡管如此,最后她還是被警方以盜竊罪給逮捕了。祖母綠也是她偷來的。

我說你大概覺得我在家太悶了,才給我導演出這么一場喜劇吧。我可不是多麗絲·佩恩,我扛不動你。

鬼鬼說她一直覺得自己就喜歡多麗絲·佩恩。那是一個善于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井井有條但實際上仍然是一團糟的家伙。沒有人能預計自己隨手偷走的是不是自己失竊多年的東西。

我再次住院的時候,醫院里很快就傳開了鬼鬼交往了男朋友的事。漂亮的護士長來給我打針的時候總是旁敲側擊地問,神情緊張。

我總是笑。

一天下午我正在病房里輸水的時候門開了,走進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一開口就管我叫作家。然后向我請教散文詩的寫法和詩歌有什么不同?我說老人家得向你學習啊。我是真的沒有弄懂過散文詩的寫法。這種中間性質的文體,實在是不容易把握的。

老太太頓了頓說:“散文詩大約就是文本的拘謹,文本以上的思想自由泛濫所構成的黃河改道的鏡像吧。”

陽光從窗戶里突然打進來,房間里明亮了不少。老太太一臉的笑意如長江之水彌散開來。我仿佛瞬間就被困在了江心。我無法反駁她的理論,那是一種遼闊草原般的意境。散文詩一直是我喜歡的,不太玄妙又不太世俗的文字,正是自許頗深的我所需要的力量。

她坐到床邊來,拉起我肉肉的手臂仔細撫摸。她的眼神道盡了一位母親所有的慈愛……她說你應該嘗試著站起來。只要我愿意,她最近可以天天在下午的時間來陪我散步。用雙拐不好看,但畢竟不用再受制于人了。一個靠寫作和想象生活的人,更應該努力把住自己的生命之軌。

那一天,無憂被感動得幾乎要把二胖的手給掐出血痕來。她說這從天而降的老太太一定是我自己修行所致得來的善果。

老太太來的時候會在門外輕輕敲兩下門,得到允許才會進來。通常她會帶一點豆芽骨頭湯或者番茄肉丸湯來給我吃。她也會讓無憂和二胖回去休息一下,換件衣服洗個澡再來。

漂亮的護士長聽說我突然多了一個“媽媽”表示驚嘆,但總是有事兩人從沒碰見過。當鬼鬼偷偷摸摸來看我的時候,對從天而降的老太太也總是很友善。夜里她又偷跑過來,抱著我的大腦袋一頓“點名”之后卻一臉嚴肅地給我說,她不喜歡那老太太。說那老太太出現得太沒有道理。世上雖然沒有鬼,卻有不止一個多麗絲·佩恩。

這老太太就是中文版的多麗絲·佩恩。會把我偷走的……

我說就算她是多麗絲·佩恩。可我有什么好偷的呢?

“我呀。我覺得她就是沖我來的。她想把我偷走。或者干脆就明目張膽地綁架我。”

我斜靠在病床上。摟著眼前柔軟如云彩的女子。心里當然知道她擔心的是什么……

無憂說所有的想象都是雞蛋。現實生活就是一塊頑固的黑石頭。從來都是雞蛋碎了一地,沒有石頭被砸穿的道理。以此為由,她拒絕了二胖的求婚。她說自己這一輩子注定要照顧我的。二胖說自己也可以。無憂說那就哥照顧哥的、妹照顧妹的,互不干擾。

我說你這丫頭能不能有個正形?二胖多好啊。要肉嘎嘎有肉嘎嘎,要力氣有力氣,要多賢惠有多賢惠。

無憂沒好氣地把手里削好的梨子扔給我說,男人那么賢惠拿來做什么?我有兩個爸了,還需要兩個媽嗎?

她提醒我還是想想出院后怎么繼續和鬼鬼聯系吧。

有月光照進病房的晚間。我推推趴在身上的女子說:“就快出院了。以后你有時間的時候還是過來玩兒吧。”

這一句柔軟的推辭還是傷到了鬼鬼。她紅著眼睛看我,然后替我拔下了針頭。幫我掖好被角說你早點睡,要休息好。回家以后不能再瞎鍛煉,你的腿傷比你想象的嚴重,樂觀能救你的命但治不了你的病……

第二天我出院的時候,趕上鬼鬼休息。護士長走來送了我一個小果籃兒。她說年輕人還是要相信愛情的力量。

我想輕松表達感謝卻說成一句:太狗血的劇情總是經不住風吹雨打的。

護士長笑起來,但笑容卻漸漸凝固。回身要走卻差點撞上推門進來的老太太,不由得嚇了一跳。

護士長說:“你怎么來了,徐姐?”我這才知道老太太姓徐。

老太太笑著說是來接我出院的。她不再和護士長說話,麻利地和無憂、二胖一起收拾起東西來。

護士長在門口站了足足三分鐘才離開。

6

鬼鬼還是按照慣例在休夜班的下午來看我。她會帶各種花兒做的茶來和我一起喝。有時候碰見徐姐也就招呼了一起坐,但兩個人說話基本都是通過我,似乎不太習慣于直接對話。

無憂漸漸不喜歡徐姐。我不用猜也知道是鬼鬼授意的。有兩次就直接和老太太說我的腿傷逐漸恢復,也需要認真工作了。關于文學的聊天可以去區作協活動室。

徐姐臉上就有些尷尬。再次給我煲了一罐大白豆燉豬蹄湯后,就很少來了。

二胖說無憂不懂事。無憂則斬釘截鐵地說,徐姐是多麗絲·佩恩的中文版。

鬼鬼聽說無憂丫頭趕走了徐姐,高興得抱著無憂轉了兩圈。

二胖坐在沙發上一臉無奈:“你們倆都能吃老太太的醋,這是有一定境界了。”

月光灑進臥室里來。鬼鬼拉住我的手,看著窗外靜謐的夜空。有風吹進來,涼意漸濃。

鬼鬼說只有住過來才能打消我所有的疑慮。這個世界太鬧了,我們都需要有一個安靜的空間。

我說你住過來就會發現,多麗絲·佩恩真不該隨意地去偷東西。有些東西偷到手了才會發現,那并不好玩兒。

鬼鬼轉身在我腦袋上親得啵的一聲。說無憂早已趕走了中文版的多麗絲·佩恩。英文版的還在到處找哈雷車手,顧不上我。

我捧著鬼鬼的臉對她說:“一個坐輪椅的病人既不是史鐵生,也不是張海迪;以后也不大可能成為史鐵生和張海迪,世界上已經有史鐵生和張海迪了。你的堅持其實是夢里的人在跌下山谷時抓住的那根稻草,終究你會跌出夢的邊緣。”

鬼鬼認真地用口紅在我胸脯上印上兩個鮮紅的唇印。她從不回答我一本正經的說話。在她看來,多麗絲·佩恩的話就是經典:“愛情是捉摸不定的奢侈品,而關于奢侈品的定義其實是沒有標準的。”

我是她的奢侈品。

生活永遠是狗血劇情所不能想象的。我還是拒絕了鬼鬼關于我們結婚的提議。她很失望,但并沒有哭,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臉上說再體會一下這溫度。她就要去云南邊寨搞醫療支援了,志愿者的期限是三年。她說怕自己熬不過三年的時間。

她說我的膽怯讓她在出發前很沒有成就感。一氣之下也許就不回來了。我說你和多麗絲·佩恩一樣,總會偷一樣東西才會離開。

鬼鬼沒有告訴我離開的具體時間,只是順走了我脖子上戴了20多年的水晶兔子掛件兒。

鬼鬼走后無憂總是陷入憂傷。她知道鬼鬼早就是待命的志愿者,必須服從組織安排。這其實最好是鬼鬼導演的“童話劇”最不傷人的結局。但這家伙卻以此為腳本又一次拒絕了二胖的表白讓我真是匪夷所思。

陽光燦爛的午后,無憂又給我洗腳。我說你這娃娃要真是對二胖愛不起來,干脆也學著鬼鬼的樣兒。她去當志愿者,你去旅游嘛。然后你倆都走丟了,我就和二胖相依為命了。

無憂抬頭看我,眼里劃過一絲狡黠的笑。在我腳上掐一把站起來卻是滿眼的淚水。

我一向善于預言。鬼鬼和無憂就真的這么前后腳走丟了。

7

關于鬼鬼在醫療點外走丟的事是徐媽告訴我的。(老太太一身米蘭色碎花收腰長裙讓無憂很不習慣,但還是保持了禮貌。她問過徐媽,如果自己出去旅游一段時間,能不能幫忙照顧我一段時間?徐媽說自己不是天天厚著臉皮還在來嗎?)

有一天徐媽來的時候神色有點慌張。進門換鞋卻一腳踩在無憂丟在一邊的高跟鞋上,差點崴了腳。

我讓二胖扶徐媽坐下。說阿姨年紀大了就不用天天跑,這幾年二胖和無憂都做得很好了。

徐媽坐在沙發上平復一下情緒說沒事的,她每天過來和我聊聊天,精神很充實。

二胖主動去給徐媽沖咖啡,卻悄悄回頭沖我扮個鬼臉兒。他的腦袋猜不透這位多麗絲·佩恩的中文版究竟要偷什么。

徐媽端起熱咖啡卻沖著杯子發愣。停了許久又把杯子放下說:“有個消息必須告訴你……鬼鬼參加的醫療志愿者隊伍在參加邊寨地震救援時出了事。她所在的小隊被巨大的泥石流擋在了一處山谷里。”徐媽以幾十年的漢語修養,用最溫柔的一句話把這個晴天霹靂給托出來。她的兩眼死死盯住我,等待著我胸中涌出的泥石流……

整個下午的時間都是緩慢地流動。無憂在陽臺上翻看著一本沒了封面的武俠小說(那是她擺書攤的老爸留下的遺產)。二胖一如往常在廚房里燉著五花肉。讓人熟悉得有些疲倦的肉香還在有一搭無一搭地竄出來。徐媽堅持喝完了咖啡,告辭的時候又一腳踩在了無憂的高跟鞋上,終于崴了腳。一瘸一拐地走了。

吃晚飯的時候無憂破例給我和二胖倒了酒。說今天的燉肉還真是香。她又說徐媽就是專業放煙幕彈的。既然只是被擋在了山谷里,以鬼鬼的法術一定會沒事的。

我喝了一口酒就被嗆出了眼淚。一陣朦朧之中就看到鬼鬼站在一處山坡上,頭戴花環沖我扮了個熟悉的鬼臉兒,要我猜她此刻在干什么?

我說你就是個比哪吒還愛闖禍的妖精。是不是在云南發現了什么寶貝,就渾水摸魚去了。

鬼鬼吐吐舌頭說,就你聰明。我去給你偷一雙神腿回來換,你以后就可以陪我逛街了嘛。

我大笑起來,說這才是絕妙的主意。比多麗絲·佩恩的境界高多了。你這是《白蛇傳》看多了吧?我又不是許仙。

鬼鬼說那我可以是白娘子啊。

我想起來,鬼鬼一直喜歡穿白色的裙子,她又是職業護士,這倒是符合邏輯的。

我說那你就去吧,不過早去早回。多麗絲·佩恩的手速可是超一流的,你不能輸給她。

一頓晚飯吃到了第二天凌晨。無憂任由二胖趴在餐桌旁鼾聲震天,聽我獨自和空氣對話。

二胖受徐媽的委托從云南“歷險”回來以后,無憂終于放棄了到鬼鬼的醫院打探消息。因為鬼鬼并沒有真正消失,她開始著手安排去云南旅游的計劃。

我給二胖打氣,鼓勵他申請和無憂一起去云南。云南是一個好地方,有很多狗血的愛情都是在美得一塌糊涂的邊寨里生米煮成熟飯的。

二胖拍拍自己的胖肚子笑得燦爛。他說自己用不來高壓鍋。在高原上沒有高壓鍋,無論如何是煮不熟飯的。

二胖喜歡黃昏時分推著我去樓下轉轉。老舊的小區里所有的草地都被踩成了泥地。幾棵黃桷樹頑強地戳在角落里枝繁葉茂。黃桷樹是極守時的。老人們說什么頭一年什么時候栽下去,第二年這樹就會在相同的時令里落葉。從無差錯。二胖從地上撿起一張樹葉來聞了聞又遞給我。一縷淡淡的清香便直往鼻孔里鉆。

我說二胖你就像這黃桷樹,倔得讓老年人都有些心疼了。有些節令磨不開就磨不開唄,換一棵樹上吊其實也是一種選擇。

二胖嘎嘎笑著推著我跑了一圈。說只有老叔是懂他的。因為一老一小就都遇著了兩個妖精兒。也許真的就是白素貞和小青。

這番高論讓我們同時說出一句話:“徐媽就是法海。法海你不懂愛,雷峰塔就倒下來。”

徐媽沒有邀請我出席鬼鬼和同事們的追思會,但是卻把鬼鬼獲得的榮譽證書給我送來了。她說不管鬼鬼還在不在人間,都一定是這個愿望的。

大紅色金絲絨封面的榮譽證書捧在手里便是一把寒光凜冽的匕首,硬生生插進了我的心臟。我清楚地聽到了心臟在匕首插入的瞬間停止了一下跳動,然后像瘋狂的兔子般在時空里狂竄……

在一片開滿了彼岸花的山谷里。我拖著新換上的兩條腿,背著沉重的背包往峽谷深處走。天空飄滿了棉花堆一樣的云彩,仿佛隨時準備承降下來要團團圍住我。鬼鬼一身白裙子站在一幢外墻鮮紅的房子邊看我。笑容時刻就像老房子窗外的荼蘼花開般優雅。白皙的脖子上掛著我的水晶兔子。

她說你換了腿也還走得猶猶豫豫,再不快點我可是要關門了啊。

我站下來,俯身扯一朵彼岸花含在嘴里。腳下立刻生風一般快速奔跑起來,然后一頭撞進了鬼鬼的懷里。鬼鬼輕輕地叫了一聲,整個身體便如奶油一般慢慢融進了我空蕩蕩的身體里……紅色的房屋慢慢長大變高,漸漸把整個山谷都罩了進去。棉花堆一樣的云朵緩緩沉降下來,彌漫了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山頂上那一棵老黃桷樹枝丫橫生開始瘋長,終于刺破了房頂。早已變成紅色的云層,此刻彌漫成絳紅色的露水,充塞了天地。

8

自殺未遂是一件很丟人的事。這就像你帶領著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冒著炮火沖上了敵人的陣地,陣地上卻空無一人。你滿懷激情,你眼淚無聲卻原來是和空氣在作戰。寂寞感會瞬間把你牢牢裹住,從此你就再不想死了。實在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

但長久的孤獨會讓人發瘋卻是真理。徐媽就又在街上打人了,這愛好和多麗絲·佩恩精神崩潰以后的癥狀特別像。總是站在大街上就覺得到處鬼影憧憧,手里死死拽住一支紅藍鉛筆,那是她失而復得的匕首。

二胖分開人群,沖進去從背后一把抱住徐媽喊一句:“媽。我回來了。”徐媽一愣,回身看了一眼二胖的胖臉就大哭起來。這一哭基本就是二十分鐘停不下來。

徐媽蜷縮在客廳沙發的角落里睡熟了,像一只安靜的兔子,臉上的淚痕依稀可見,手里還拽著那一支紅藍鉛筆。

徐媽是鬼鬼所在的醫院里最資深的老護士長,退休時官至副院長。在她管理的科室里從來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但她卻沒有為失蹤的鬼鬼爭取到“最美志愿者”稱號。官方回答沒有毛病。雖然院里已經為鬼鬼和其他兩名醫生開了追思會,但畢竟只是定性失蹤,沒有死亡嘛。徐媽為此到處反映、上訪,逢人就說鬼鬼的故事。故事里還有我:一個重度殘疾者最凄美的愛情故事。

二胖的臉上又添了兩道紅藍鉛筆擦出來的血痕。他削了一個蘋果給我,說徐媽真是多麗絲·佩恩的中文版。她終究要偷的東西還是被自己親手搞丟了。

我說你這胖臉趕緊去擦藥水吧,不然等到無憂回來了可怎么娶?

二胖白我一眼說:“叔,無憂沒你說的那么浪漫,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不想做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一個備胎將永遠是備胎。”

二胖打聽消息的能力永遠讓我感到神奇。他說肖還是去了無量山,無憂就住在無量山的農家宅子里。無憂最近畫了許多畫,其中就有一個男人清晨到山澗里挑水的背影。云南的天空在晨間云霧繚繞,各種鳥會莫名其妙地在你身邊飛來飛去,紅嘴鷗是很漂亮的。

這種描述讓人不禁打個冷戰,分明描繪的就是黃泉路后的鏡像嘛。不要低估了一個憨厚吃貨罵人的本事。

徐媽醒過來通常都是對著我笑一笑,用發卡重新別好散亂的頭發,頭發依然烏黑油亮。伸個懶腰說自己真是年紀大了,說睡就睡著了。一低頭看到手里的紅藍鉛筆時通常會一愣,然后說一句孩子們都是會飛的鳥,就留這么個紀念。然后把鉛筆小心地放進隨身的小提包里。又沖我笑一笑說,這支紅藍鉛筆是女兒小學畢業時,她從文具盒里偷出來放好的。

她的笑容像極了多麗絲·佩恩。

二胖一直就不再講多麗絲·佩恩的故事了。一個故事都講到了瘋癲,也就沒辦法講下去了。除非你也瘋了才能夠被那片廣袤的荒原接納。每一個精神病人的世界都是開放的,他們遵從內心的渴望在一片寂靜或喧鬧中穿行,像一只慌不擇路但又信心滿滿的兔子。沒有人能真正理解多麗絲·佩恩的孤獨,就像沒有人能真正理解徐媽或者二胖的孤獨。他們都是盜竊未遂者。

徐媽有好些時間都沒有到家里來了,這是很不尋常的事。我讓二胖去醫院里打聽,護士長說徐媽應該是在一個沒有風的早晨死了。死的時候身邊就兩樣東西,一支紅藍鉛筆、一張鬼鬼當護士時的標準照片。

護士長說,這么些年了你們都不知道徐媽就是鬼鬼的親媽嗎?

二胖說知道、知道。高叔不讓講,怕增加徐媽的負擔。

9

無憂又開始給我和二胖寫信了。她也在無量山一帶做了志愿者,和地震中失去親人的孤兒們生活在一起。肖參加了學校的音樂教育計劃,帶著一幫孩子天天在山梁上練歌,整得周圍山上的野狼都被嚇得改了領地。

無憂在信上說在無量山一帶有許多名為“見手青”的菌子,帶有毒性。但她經常會去山谷里摘一些炒了吃,有時候吃了菌子能依稀接收到鬼鬼在某處的信息。她還是沒有放棄尋找鬼鬼的消息。

無憂說二胖當年外出回來編的故事太離譜了。什么山谷呀、仙女兒呀,都是騙徐媽的。那家伙一定是光顧了吃,根本沒有去打探消息。她就認定了二胖太不靠譜。

我回信就寫了一句話:“做人要厚道。”

我們迫于生活的局限只能相信各種各樣的故事,每一種故事的發生都一定是故意的。編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都在相互進攻,看誰又把誰的最后一道防線攻破。

二胖說自己始終相信鬼鬼沒有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在云南,有好多深入偏僻邊寨里的志愿者,因為信息不通多年與朋友、家人失去聯系,最后還是風塵仆仆地出現了。鬼鬼去支援的地方確實很偏僻,在第十年的頭上應該就會回來了。

我說你最后編的故事太爛了。一點不用心或者太心急了。要想去云南繼續當備胎就明說,我自殺未遂以后就不想死了。

于是在一個起風的早晨,我坐在陽臺上向樓下使勁揮了揮手。二胖背著行軍鍋滿眼是淚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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